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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造】【下部】【完】【作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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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6 02:48: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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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xlalahoo 于 2020-3-26 16:4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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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谁解其中味

  田立业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仍在笑:“好,好,李大姐,您就常来谈吧!”

  齐主任带李堡垒去领钱,走了。

  二人走后,田立业鬼鬼祟祟向门外伸了伸头,见李堡垒确实进了齐主任的办公室,才急急忙忙招呼胡早秋和李馨香说:“二位,快!快跟我撤!别再让李堡垒杀我们个回马枪!”

  胡早秋和李馨香一边笑骂着田立业,一边跟田立业出了门。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八时烈山野菜香酒馆一出县委大门,胡早秋就有些奇怪,这田立业,咋不走大路,尽钻小巷子?到了县委后街的野菜香酒馆才知道,田立业竟要请他们吃野菜。

  胡早秋马上叫了起来:“田领导,你可真做得出来,你到镜湖我请你吃河鲜、海鲜,我头一次到你这儿来,你竟然请我吃野菜!怎么?搞忆苦思甜呀?”

  田立业笑道:“胡司令,你就不懂了,现在吃野菜是一种时尚,美容,防癌,还绿色食品,比大鱼大肉好多了,我这不上档次的客人都不请野菜!”

  胡早秋手一摆:“立业,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们烈山有个好地方,赵成全请我去过——新区的香港食府,有澳洲龙虾,咱去香港食府吧!”

  田立业这才说了实话:“胡司令,你饶了我吧,我上任才第二天,刚刚做完廉政报告,我今天只要敢往香港食府一坐,明天这县委代书记就别当了!”

  胡早秋笑了:“不怪我小气了吧?这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念你可怜巴巴的,态度也还老实,我也就不计较了,就进行一次忆苦思甜活动了。”

  田立业便感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上任才两天,我这头就搞大了,四处都是矛盾,四处都是是非。刚才你们也看到了,还得应付上访专业户。”

  李馨香问:“上访专业户说的那个H国大明公司是怎么回事?”

  田立业摇头叹气说:“别提了,搞不好又是桩影响恶劣的大案子,我正让有关部门调查取证。”

  遂把大明公司发生的事向李馨香和胡早秋说了一遍。

  李馨香说:“这事也真得报道一下,太恶劣了,这么多人中毒!”

  胡早秋也说:“要是我,早让这家大明公司关门了,哪能让工人先闹起来!”

  田立业苦着脸:“为这还和金县长闹翻了——这小姑奶奶自己官僚兼洋奴,竟还要对我们工人动硬的!我批评她,她就和我吵,最后反把我教训了一通!”

  就说到这里,手机响了,田立业粗声粗气“喂”了一声,怔了一下,忙捂住送话器一端,小声对胡早秋说了句:“是市委高书记。”

  自己的声音马上也低了八度,“哦,是高书记呀!”

  高长河在电话里问:“立业,这两天情况怎么样啊?烈山没什么事吧?”

  田立业道:“没什么事,一切正常,高书记!”

  “一切正常?”

  高长河那边不高兴了,“H国的大明公司是怎么回事?啊,你都随便表了什么态?叫你不要随便表态,你就是不听!你在大明公司都干了些什么呀?身为县委书记不能控制群众闹事的局面,竟然在群众的压力下去爬大门,这在全中国只怕都找不到第二个!你说说,这样一来,谁还看得起你这个县委书记?你烈山县委还有权威可言吗?”

  田立业被训呆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高长河继续说:“还挺英雄嘛,骂人家是汉奸,是汉奸政府!你是什么?是工人领袖?想领导全县工人占厂、罢工?金华同志的意见很好,对大明公司该怎么查处就怎么查处,但这是个监管问题!”

  田立业这才明白了:肯定是金华跑去向高长河汇报过了——怪不得下午开大明公司受害工人座谈会时金华不在场!

  高长河也提到了金华:“金华是个好同志呀,田立业,你要庆幸有这么个头脑清醒、聪明能干的好同志和你合作共事,今天不是金华同志,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呢!当然了,你能向金华同志做自我批评,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事我看就到此为止吧,谁也不要再说了,更不要对外面说,这影响不好!对大明公司,就按金华同志的意见进行查处,但是,一定要注意政策,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封门。立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田立业沉默着,几乎想哭出来。

  高长河却以为自己批痛了田立业:“好了,好了,立业,你也不要难过了,我能理解你,你心情还是好的,是想做事,就是过去的老毛病一下子还改不了,以后注意就是了,我和市委有思想准备,所以才一直盯着你,你呢,也要多汇报!”

  田立业这才应了声:“是的,高书记,今后我一定多汇报,多请示。”

  说完,准备挂机了,突然想到李馨香的文章,便又说,“哦,对了,高书记,新华社李记者的文章写出来了,您不是要审阅么?我让李记者给您送去好不好?”

  高长河说:“我正要见见这个记者呢,她在哪里?”

  田立业说:“就在烈山,给我送稿子来了,现在正在吃饭。”

  高长河想了想说:“马上派车把记者送到平阳来,我要和她谈谈!”

  放下电话,田立业眼圈红了,毫不掩饰地把高长河对他的批评说了一通,说罢便失态地骂起了金华,叹息说:“如今这年头,会干的不如会说的!”

  胡早秋道:“立业,你也是的,咋就不向高书记解释一下?”

  田立业说:“解释有什么用?人家的小报告已经打上去了,我要解释,高书记还以为我强词夺理呢!再说,我又是一把手,说得太多也不好。算了,让高书记日后擦亮眼睛自己看吧!我还就不信好人没好报!”

  李馨香却气了:“田书记,你不说我说,写文章说!”

  田立业忙向李馨香拱手道:“别,别,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身后可既有领导、又有群众的雪亮眼睛在盯着,本质上和被监督劳动的坏分子差不多,可不敢找麻烦了!您哪,就快吃快走吧,我们高书记今晚要接见你!”

  李馨香手一摆:“我不接见他,谁想见他这种偏听偏信的官僚政客呀!”

  田立业说:“看看,误会了吧?误会了吧?其实,高书记还是很不错的,怪只怪我这人过去太随便,给大家留下了个不太良好的习惯性印象。高书记不论怎么批评我,出发点都是好的,真心为我好,所以,我现在只有委曲求全干好工作,没有别的选择。”

  李馨香讥讽说:“田书记,你这变化是不是也太快了点,太大了点?县委代书记一当,立马就变成了一个高尚的人!”

  “高尚的人?”

  田立业直摇头,“李记者呀,我可真不高尚哟,说真的,我现在巴不得再回市委当甩手副秘书长呢!好,好,都别说了,咱们喝杯酒吧,就庆祝我从此变成了高尚的人!”

  胡早秋乐了:“田领导呀,你这一高尚,镜湖和烈山的友谊就万古长青了。我们白书记说了,北半湖污染的事就拜托你了,你们临湖镇那两家小纸厂说啥也不能再往北半湖排污了。你老兄就帮我们把这事抓抓好不好?”

  田立业不以为然地说:“哪有这种事呀,烈山的小纸厂不早就停了么?”

  胡早秋气道:“白天停,夜里开,上面来查它停,人一走它就开!田领导呀,你们临湖镇班子实在是很成问题,听说最近又有蠢动迹象了,我们白书记建议你们县委开个会,先把你们临湖镇的班子换掉,杜绝这个总污染源……”

  田立业差点把嘴里的一口酒喷出来:“什么?什么?胡司令,你……你和你们白书记把我当啥了?想趁我立足未稳打劫我是不是?胡早秋代市长,这我可和你说清楚,咱们朋友归朋友,你想让我在烈山扶植亲镜湖的汉奸政权是不可能的!”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九时平阳市委姜超林在任用田立业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原则性,让刘意如打心底里敬佩。姜超林就是过得硬,自己有权时不提田立业,现在高长河提,也敢于站出来反对,为了对工作负责不怕得罪人,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相比之下,高长河就差远了。从刘意如这段时间的观察看,高长河不论是工作作风,工作思路,使用干部,还是决策水平,都比姜超林逊了一筹。刘意如甚至认为,高长河和田立业、胡早秋本质上是一路人,都是甩子,只不过量级和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有一点已经搞清楚了,高长河在省城当市委副书记时就以乱说话、乱写文章闻名。所以,高长河上台后重用田立业、胡早秋这种甩字号干部并不奇怪。老书记姜超林看不下去,和高长河进行斗争也不奇怪。如果她是姜超林也要斗争的!想想呗,高长河都说了些啥?干了些啥?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就是有血泪也不能说嘛!你是什么身份?说这话有什么积极意义?自己卡拉0K唱得挺起劲,还要收特种高消费税,甚至想向三陪人员收税,搞什么名堂?这又是什么影响?

  回过头一想,刘意如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和姜超林没有什么特殊关系,高长河对她也不错,把田立业提为烈山县委代书记时,也把她女儿金华提成了代县长兼县委副书记,括号正处级不存在了。可她为什么就是看不惯高长河呢?怎么反倒敬佩起老书记姜超林了呢?这才发现,自己也是出于公心。

  然而,这种出于公心的话却不能说,在姜超林面前不能说,在高长河面前也不能说。对高长河的作风再看不惯,高长河仍然是市委书记,对他的指示,她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这便产生了痛苦和矛盾。

  每当违心应和高长河的时候,刘意如心里就觉得不安。她把这感觉和女儿金华说了。金华埋怨她没从姜超林的阴影中走出来,总拿姜超林的标准来要求高长河,是习惯性思维在作怪。刘意如也觉得有道理,也想从习惯性思维中挣脱出来,努力跟上高长河的思路。可要命的是,习惯性思维竟是那么固执,常常会突破理智的厚土冒出来,去追逐姜超林而不是高长河的思路……

  想到了女儿,女儿的电话便打来了,开口便问:“妈,你咋还在办公室?”

  刘意如说:“高书记让我等个新华社女记者。”

  金华说:“妈,那你说话可小心点,这个新华社女记者听说是在姜超林的安排下做平轧厂文章的,高书记并不喜欢她!”

  刘意如说:“这事我知道,你别替我烦。”

  说罢,问女儿,“哎,金华,你下午和高书记谈得怎么样?你一走,高书记还向我夸你呢。”

  金华“格格”笑着说:“妈,你不想想,我能谈差了么?高书记能不夸我么?我把大明公司突发性事件处理得那么好!”

  刘意如又问:“大明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怎么处理的?”

  金华便得意洋洋地把事情经过向刘意如说了一通,大谈田立业的荒唐和愚蠢,说是田立业在一个关键问题上失招了——就是表态轻率:“……妈,你知道吗?高长河和市委最担心的,就是田立业轻率表态。田立业是高长河提起来的,等着看高长河笑话的人多的是,包括姜超林!我就根据高长河这种心理,给田立业上了点对症的眼药,打打他的气焰,杀杀他的威风!”

  刘意如想,女儿真是越来越成熟了,自己的思维可能属于姜超林,而女儿却必定会以自己的敏捷去追逐高长河的思路。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哩,只怕以后不是女儿向她讨教,倒是她要多向女儿讨教了。

  金华越说越得意:“……妈,你说田立业糊涂不糊涂?现在哪家厂子老老实实遵守劳动保护法呀?违规违法的情况多的是嘛,田立业竟敢说封人家的厂子,还吓唬人家要拍卖!不就是二十多个工人吸了些苯蒸汽,闹上了再生障碍性贫血嘛,有什么了不起……”

  刘意如以为自己听错了:“金华,你刚才说什么?二十多人再生障碍性贫血?那家大明公司违反劳动保护法造成的?”

  金华说:“是的,还有五十多个不太严重!罚大明公司一些款就是了……”

  刘意如脸一下子白了:“金华,你知道什么叫再生障碍性贫血吗?就是血癌,白血病,要死人的!大明公司造成的后果相当严重!田立业是对的,这种血泪工厂怎么能不赶快封掉?你怎么还这么糊涂?你这县长不想干了?啊!”

  金华那边没声音了。

  刘意如“喂”了几声,急切地问:“金华,你……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金华这才说:“妈,我……我听着呢,你讲!”

  刘意如想了想说:“赶快采取补救措施,一、想法再向高长河汇报一次,就说你调查后,发现情况相当严重,把真实情况源源本本都告诉高长河,一点都不能隐瞒,得了血癌的二十多人要报出完整的名单。二、按田立业的意见立即查封大明公司,要比田立业更果断,措施更得力!”

  金华连连道:“好,好,妈,明天我……我就办这些事!”

  放下电话,刘意如不由替女儿捏了把汗,这可不是件小事,搞得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这个高长河真是不如姜超林,姜超林决不会这么糊涂,决不会在这种涉及二十多条人命的大事情上上女儿的当!姜超林的眼睛可是亮得很,腿可是勤快得很,只要知道这种事,就会一追到底,甚至可能马上亲自去烈山,而高长河居然还表扬女儿处理得妥当!……

  正心烦意乱时,镜湖代市长胡早秋带着新华社记者李馨香进来了。

  刘意如忙抹去脸上的阴云,微笑着迎了上去:“李记者,欢迎,欢迎……”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九时三十分平阳小红楼“……这里的空气弥漫着百年历史的气息。是我们平阳百年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中国百年历史的一个缩影。馨香同志,你看,这是一八九六年这座小红楼落成时的照片。从这张照片的背景看,那时的平阳荒凉得很哪。可是,平阳作为中国东部地区的大城市,就是从那时起步的。帝国主义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门户,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一个灾难的世纪,同时也在中国沿海地区催生了一批新兴城市,比如上海、香港,我们平阳。

  “看看,这幅照片的情景就不同了嘛。这是一九一○年的平阳,小红楼已经融在这些西方建筑特色显着的建筑群里,不那么起眼了。从一八九六年到一九一○年是十五年,这十五年是平阳建城的初始阶段,是一个动态阶段。因为史料较贫乏,当时的情况不太清楚,但在我的想象中,肯定处处都在大兴土木。后来,就是一段凝固时期了,直到三十年代,日本人入侵平阳,才又开始了城市东扩。

  “馨香同志,你把这两张照片对照看看,对,就是这两张,小红楼当时是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部。看出了什么没有?小红楼已经不是市中心了,东扩以后的市中心移到了现在的民主路。民主路可不民主呀,是日本人用坦克推出来的。鬼子不和你讲什么拆迁政策,赶你走你就得走,不走他的坦克就上来了。所以,我们有些同志就产生了错误的认识,说是搞城市建设有时就得搞点法西斯作风。声明一下,馨香同志,这话我是不赞成的。”

  “城市的东扩,是平阳的第二个动态阶段。第三个动态阶段就是这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不得了啊,平阳城扩大了五倍,长高了七倍,这座三层小红楼在那些现代化的摩天大楼面前,连孙子都算不上了。历史是这样无情,也是这样多情。无情时,给你来个几十年凝固,多情时让你日新月异,一天等于许多年……”

  高长河指着楼下门厅里新挂出的一幅幅照片,向李馨香介绍着小红楼的历史。

  李馨香认真听着,看着,一时间几乎忘了到这里来的目的。

  高长河显然很得意:“这些照片是我来了以后,让招待所的同志挂出来的。自己没事时看看,也让到这里找我汇报工作的同志都看看。作为一个城市管理者,不了解自己所在城市的历史是不行的。你们外地客人看看也好嘛,领略一下这地方的历史风景,对平阳也就多了点感性认识。是不是呀,馨香同志?”

  李馨香点点头:“是的,高书记,你今天要不介绍,我真不知道这座小楼有这么大的名堂,这么有历史。”

  高长河说:“那好,你就好好看看吧,那边还新开了个资料室,已经收集了不少有关小红楼的历史资料,准备申报文物保护单位,刘主任陪你看,我先去看你的大文章,看完以后,我们再交换意见。”

  李馨香说:“好,高书记,您别管我了。”

  高长河上楼后,刘意如陪着李馨香继续看历史照片和资料。

  李馨香快人快语说:“刘主任,高书记这人好像还不错嘛,不像个坏官僚。”

  刘意如怔了一下,没敢接茬。

  李馨香却又说:“权力四周有小人啊,高书记恐怕是上小人的当了!”

  刘意如有些不悦了:“李记者,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馨香发现说得不当,忙道:“刘主任,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指高书记身边的干部说的,是指别的事。刘主任,你知道么?你们烈山县的女县长金华可不是个好人,自己官僚主义,不顾人民的死活,反倒到高书记面前告了他们县委书记田立业的恶状,让田立业不明不白挨了高书记一顿训!”

  刘意如一惊:“哦,李记者,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李馨香道:“回头和高书记说吧,搞不好高书记都得跟着那个女县长倒霉!”

  刘意如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的事?”

  李馨香说:“是啊,二十五个工人已经患上了白血病,后果太严重了!”

  刘意如忙说:“李记者,这事高书记已经知道了,我看,你就不必和他说了。”

  李馨香说:“高书记知道什么?我来之前正和田立业一起吃饭,亲耳听到高书记打电话过来训田立业……”

  刘意如心里一沉,这下子问题严重了,只要这个女记者和高长河一说,她要女儿采取的补救措施就完全来不及了。紧张地想了一下,终于决定赶在女记者前头去挽狂澜于既倒。

  于是,刘意如请李馨香在资料室坐下,热情地找了些资料让李馨香看,自己上楼先见了高长河。

  高长河这时已沉浸在李馨香的文章中,见刘意如上来,也没太在意,挥着手上的打印稿说:“刘主任,这个李馨香很厉害呀,她可不是咱田秀才,不愧是国家权威通讯社的大记者,文章深刻尖锐,揭示出的问题可以说惊心动魄!”

  刘意如应和道:“那当然,咱田秀才怎么能和人家大记者比。”

  高长河还在赞叹:“这个记者同志很有敬业精神呀,对我们平轧厂调查了解得很细致,比我们一些具体负责平轧厂工作的同志都细致,文章很有说服力呀!”

  刘意如可不愿失去这最后的机会,又应和了一句什么,马上把话题转到了大明公司的事上:“……高书记,有件急事得和您汇报一下,烈山刚才来了个电话,是金华打来的,要我务必马上向您汇报,大明公司的H国资方太恶劣了,只顾赚钱,不顾我们中国工人的死活,已经造成二十五个中国工人患上再生障碍性贫血,就是白血病。具体情况,金华进一步核实后,专门向您汇报!”

  高长河很吃惊:“二十五人白血病?下午汇报时金华怎么不说?”

  刘意如说:“那时她也不知道,情况还没搞清楚嘛。”

  高长河气坏了:“情况没搞清楚找我汇报什么?这样草菅人命的血泪工厂为什么不封掉?刘主任,你马上打电话给金华,要她连夜查!查清楚再向我做明确汇报!不管是夜里几点,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我等着!”

  刘意如连连应着:“好,好。”

  高长河挥挥手:“叫李记者上来吧!”

  李馨香上来后,高长河的脸上才重又有了笑意,说:“馨香同志,文章我粗粗看了一遍,怎么说呢?写得不错,我的印象是八个字:深刻尖锐,惊心动魄。”

  李馨香说:“不是我写得不错,是平轧厂的历史教训惊心动魄。”

  高长河点点头:“是的,这历史教训太沉重了,一直到今天还拖累着我们。你可能不知道,除了你文章里讲到的文春明市长和参加集资的工人同志,变相受害的同志还有许多。比如他们的厂长何卓孝,比如该厂电工赵业成和他的妻子。这些就不说了,十二亿的学费已经交过了,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现实,结束平轧厂的这种被动局面。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你这篇文章还得改改。”

  李馨香有了些警觉:“高书记,怎么改?这篇文章我们头可一直盯着哩。我们头说了,这不是你们平阳一个地方的事,是在过去旧体制下很有典型意义的事例,类似平轧厂这种情况的还有不少。你们只要对事实负责,其他方面我们负责。”

  高长河笑道:“馨香同志,你别急嘛,我不会影响你的典型意义。”

  李馨香仍坚持着:“高书记,我就问你一句话,文章在事实上有没有出入?”

  高长河仍是笑:“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是没什么大出入。”

  李馨香说:“那就行了嘛,我文责自负。我采访文春明市长时,文春明市长也说过的,事实他负责,文责我自负。高书记,你思想可不如文市长解放。”

  高长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那当然,你这文章给文市长平了反,我看后都为文市长抱不平嘛……”

  李馨香忙说:“哎,高书记,我声明一下,这文章可还没给文市长看过哩。”

  高长河没接李馨香的话,叹了口气,又说:“馨香同志,你肯定知道,平轧厂的问题太敏感,涉及的领导和部门太多。说真的,我原来是坚决反对你写这篇文章的,所以,明明知道你在平阳,却一直没见你。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现在,我的观点已经改变了,我支持你发表这篇文章。但是,我们也商量一下,是不是能改一改?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改一改?”

  李馨香问:“在哪些方面改?”

  高长河拿起文稿说:“三个方面吧。第一、文章中涉及到的我省主要领导同志的地方能不能尽量删掉?明说吧,就是涉及陈红河省长的那一段。你这样一写,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第二、涉及到北京关系单位请客送礼的这部分,能不能淡化处理?总还要照顾到各方面影响嘛。第三、市里已经决定让平轧厂接受东方钢铁集团的兼并,目前正在进行紧张谈判,你能不能在文章中带一笔?这事还是文市长抓的,文市长不简单呀,受了这么多委屈,顶着这么多压力,仍对平轧厂负责到底。这个同志顾全大局,从不考虑个人得失,个人的面子!”

  李馨香想了想答应了:“好吧,涉及到你们省长陈红河的那段,我删掉。请客送礼的事,我也不点谁的名。至于接受兼并的情况,我还得再去调查了解一下。”

  高长河笑了,说:“好,好,谢谢你对我们的理解。”

  李馨香也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有数,涉及陈红河省长的那一段,我就是不删,我们头也得给我删了。”

  说罢,话题一转,突然道,“高书记,既然你也这么客观公正的评价文春明,那么,我冒昧地问一下,如果文春明市长不被这个平轧厂拖累着,会不会在姜超林同志退下来时接任平阳市委书记?”

  高长河一怔:“我既不是省委组织部长,又不是省委书记,对此无可奉告。”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二十时跨海大桥文春明和副委员长也是熟悉的。副委员长飞抵平阳时,文春明正在接待日本友好城市市长崎川四郎一行,没能去接机。晚上,姜超林陪同副委员长看平阳夜景时,文春明便参加了,和副委员长、姜超林同坐在一辆进口大巴车上。

  副委员长情绪很好,和姜超林、文春明谈笑风生,高度评价平阳的建设成就。

  姜超林却说:“委员长,您别老夸我们,还是多给我们提些批评意见吧!现在有些同志认为我们平阳是霓虹灯下有血泪呀!看我们哪里都不顺眼哩!”

  副委员长生气地说:“这叫什么话?这一片繁华怎么就看不见?这满街的高楼怎么就看不见?我看呀,你们还是不要睬它!这些年外面对你们平阳议论得少了?什么时候没有议论呀?先是什么姓社还是姓资,后来又是什么姓公还是姓私。现在好了,党的十五大为这些问题作了定论了,不好再用这些借口攻击了吧?于是,又来新花样了,血泪什么的又出来了!超林同志、春明同志,你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这些同志,不深化改革,不坚定不移地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把我们的综合国力搞上去,那才真的会有血泪呢,而且是大血泪,是国家民族的血泪!”

  文春明知道副委员长不了解具体情况,又看出来姜超林是在给高长河上眼药,心里有点替高长河抱亏,便解释说:“副委员长,我们平阳现在也确实有些困难,下岗工人十一万多,前天还出了下岗工人自杀事件,我们很痛心。”

  副委员长明确说:“能认识到本身的不足,知道痛心就很好。不过,要我说,这还是局部问题嘛,不能因此就说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嘛!我看你们对下岗工人分类定位管理的办法就很好,只要真正落实了定位管理措施,这种意外就不会发生。下午我就对超林同志说了,这个办法可以对外推广。在这里也向你们透个底,中央已经研究决定了,最迟今年九月底在全国范围内全面落实下岗工人的生活保障问题,你们平阳不愧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又走到了前头啊……”

  这时,车队已从市中心区逼近了跨海大桥。要命的是,本该灯火辉煌的跨海大桥竟是一片漆黑,别说装饰灯没开,就连桥面上的照明路灯也不亮了。

  文春明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姜超林扯了扯他,侧过身子轻声交待了一句:“先不看大桥了,改变一下计划,通知前导车直接开过去,先到国际展览中心再说!”

  副委员长不知道发生了这种意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的跨海大桥正从他身下滑落过去,仍是兴致勃勃:“……跨海大桥你们就是走在全国前头的嘛!超林同志,你是真有想象力,也是真有气魄呀!两年前就敢放手让私营资本参加到这种大型基础建设项目上来。我是在电视里看到你们大桥通车新闻的,好啊!”

  姜超林恳切地道:“副委员长,这得感谢您的支持呀,跨海大桥立项时,您还给我们批了条子,我和春明同志都记着哩!”

  到了国际展览中心,陪同人员搀着副委员长站在顶楼落地窗前看夜景时,姜超林才把文春明拉到一边问:“跨海大桥是怎么回事?”

  文春明说:“我也不清楚,正让他们查。”

  姜超林气道:“今晚就追查责任,我看这是故意捣乱!”

  没一会工夫,人大副主任黄国华跑来了,对姜超林汇报说:“不是谁故意捣乱,是跨海大桥的线路出了故障,正抢修,估计半小时就好。”

  姜超林仍没好气:“再催一下,让他们抓紧!”

  这时,文春明才说了句:“老书记,您对高书记误会大了,有些话……”

  姜超林手一摆:“春明,你别解释了,今晚我们的任务是陪好副委员长!”

  文春明心里真火,觉得姜超林像似变了一个人。

  半个小时后,副委员长终于如愿站在灯火辉煌的跨海大桥桥面上了。

  副委员长心情激动,即兴作了一首诗:跨海大桥跨过海,改革开放跨世纪。

  霓虹闪处高楼立,更看明朝红霞起!

  姜超林、文春明和陪同人员纷纷为副委员长的激情热烈鼓掌。

  市人大副主任黄国华当场把副委员长的诗句记了下来,征得副委员长同意后,用电话通知报社,以姜超林的名义指示值班副总编在明天出版的《平阳日报》头版上套红加框发表副委员长的这首诗。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二十一时烈山县委招待所送走胡早秋,田立业回到县委招待所休息,在招待所走廊迎头碰上了孙亚东。

  孙亚东拍着田立业的肩膀,毫不掩饰地夸奖说:“立业同志,不错,不错,你这同志表现不错!前天发表的就职演说好得很呀,我带头为你鼓了掌!”

  田立业苦笑起来:“孙书记,我敢不好好表现么?这么多眼睛盯着我!”

  孙亚东也笑了:“不要说盯嘛,要说关心,大家都关心你!现在我倒有个新感受了,权力使人堕落,也能使人奋发。你看你,到烈山只两天,就像换了个人!”

  田立业又是一个苦笑:“算了吧,孙书记,我都想回去了!”

  孙亚东挥挥手:“别再做那种大头梦了,就呆在烈山好好干活吧!”

  这么扯了几句,二人客客气气分了手。

  分手后,田立业突然想到,大明公司违反劳动法和耿子敬关系不小,搞不好耿子敬又吃了大明公司的贿赂,便又回头把孙亚东叫住了,说是要汇报一下工作。

  孙亚东没当回事,说:“你找我汇报什么?我搞耿子敬的案子都来不及!”

  田立业说:“就是涉及耿子敬的案子,我才非找你不可!”

  听田立业一汇报,孙亚东吃惊不小,这个耿子敬,胆子太大了!明明知道苯会导致中毒,竟不向工人说明,竟敢允许H国奸商这么公然违反劳动保护法!这里面没名堂就见鬼了!更让孙亚东感到难能可贵的是,田立业明知道姜超林一直对他很反感,还主动向他反映耿子敬的情况,这不能不让他感动。

  孙亚东听完汇报,握着田立业的手,连声道谢。

  田立业却说:“孙书记,你别谢我,要谢就谢那些受害的工人吧,不是他们今天闹起来,我还不知道会有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说着说着,便不平起来,把金华的恶劣表演和高长河对他的批评都倒苦水似地倒了出来。

  孙亚东益发吃惊:“怎么会这样?这个金华太不像话了!高书记怎么也这么糊涂?就没有是非了?”

  停了一下,又劝田立业说,“立业同志,你也不要怕,该怎么干就怎么干,真理并不总在上级领导手上!”

  田立业带着些许讥讽的口气说:“孙书记,你是市委副书记,你可以这样想,我可不敢这样想,我得好好向金华同志学习,把你们领导的话都当圣旨执行!”

  孙亚东严肃地说:“立业同志,说说气话可以,但心里你可不能真这样想啊!你是党员干部,现在又是烈山县的县委代书记,你要对党和人民负责,而不是对我们哪个个人负责。不谦虚地说,在这一点上,你要向我学学,我这人就是倔,只要你触犯了党纪国法,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谁为你求情,一律按规定办事!”

  田立业叹了口气:“所以,平阳许多干部都不喜欢你。”

  孙亚东眼一瞪:“我要谁喜欢干什么?我又不是为他们活的!我早就说过,我孙亚东就是反腐之剑,我的职责就是清除腐败!他们不喜欢我,是怕我迟早一天会把剑砍到他们身上!立业同志,你想想看,耿子敬这种腐败分子不清除怎么得了?啊?和外国奸商这么勾结坑人!”

  田立业也动了真情:“孙书记,说真的,过去在平阳市委做副秘书长时,我也不太喜欢你,现在,多多少少总算也理解你一点了。是的,你也难呀!像耿子敬这种混账东西,不抓不杀真要亡党亡国的!如果现在我是你,也不会轻饶了他!”

  孙亚东笑了:“立业同志,谢谢你对我的理解——既然理解了,你今后还要多支持我的工作,尤其是烈山这个案子,一定要配合我和专案组搞到底!”

  回到房间,孙亚东马上把反贪局刘局长找来了,将田立业提供的这一最新情况向刘局长做了通报,指示刘局长以H国大明公司为突破口,查清这几年耿子敬在与外商接触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受贿问题。

  刘局长汇报说:“孙书记,耿子敬和大明公司的关系,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还找过H国投资商金方中先生,他们双方都不承认有行贿受贿的事情。”

  孙亚东说:“这个金方中不是已经离开烈山了么?我怀疑这其中必有名堂!”

  刘局长说:“是呀,我也感到有名堂,可金方中一走,我们更难找到证据。”

  孙亚东想了想,说:“金方中还会回来的,大明公司二十五名工人严重苯中毒,他不负责是不行的,他不回来,我们确实可以像田立业同志说的那样,拍卖他的工厂资产力工人做赔偿,那他就亏大了。你们抓紧对耿子敬的审讯,进行政策攻心,可以把受害工人的情况告诉他,要他清楚,面对这么严重的后果,谁也别想滑过去,包括那个金方中!”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二十二时姜超林家姜超林陪同副委员长看完夜景回到家,发现刘意如在他家客厅里坐着,正和夫人聊天,多多少少有点意外,便问:“刘主任,这么晚了,找我有啥事么?”

  刘意如站起来,笑着说:“老书记,您看您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您了?”

  这晚,因着副委员长对平阳工作的高度评价,姜超林情绪很好,便也笑着说:“好,好,刘主任,你坐,坐!”

  刘意如坐下后,说起了正题:“老书记,我是来向您汇报工作的——市委这边有些遗留问题我还得找您,高长河书记也让我找您。是分房的事。秘书二处秦处长不是离婚了么?我记得当时您口头上给我打过招呼,要分一套二居室给小秦?”

  姜超林点点头:“有这回事,小秦离婚后,房子给了女方,自己带着个六岁的孩子在外租房,房租那么高,他吃得消吗?”

  转而又说,“当然,现在市委那边的事我不管了,是不是就把这套房子分给小秦,你们还是要听长河同志的意见。”

  刘意如说:“长河同志说了,只要是您以前批过的,市委这边就尊重。”

  姜超林说:“那好,哪天见到长河,我和他打个招呼吧。”

  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完,刘意如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姜超林便想,刘意如谈小秦的房子是个借口,深夜来访恐怕还有别的目的。

  果然,又说了几句闲话,刘意如吞吞吐吐开口了,问姜超林:“老书记,听说您一直反对让田立业到烈山主持工作?是不是?”

  姜超林警觉了:“怎么?你也听说了?都听说了些啥呀?”

  刘意如叹了口气:“按说,这都是你们领导的事,也用不着我瞎操心,可老书记,我心里真是堵得慌呀!今天在您这里,我说句心里话,我认为高长河书记和市委对烈山班子的安排是不太妥当的。不但让田立业做县委代书记不妥当,让金华做代县长也不太妥当。”

  这话让姜超林吃惊不小。姜超林认为,刘意如反对田立业做县委代书记很正常,而反对自己女儿金华做代县长就不正常了。对这位办公室主任他太了解了,此人为了经营女儿的政治前途,这几年可没少费过心机。

  刘意如似乎也揣摸出了姜超林心思,又说:“老书记,您说过,就算田立业是您儿子,您再想让田立业好,也不敢把烈山一百一十万人民交给他。我就服您这一点,为工作不询私情。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样,我再想让金华好,也不敢让她在这种时候去做烈山县代县长呀!耿子敬这帮人在烈山捅了这么大的漏子,情况又那么复杂,立业不成熟,金华还是孩子,搞不好就会很被动。”

  姜超林点点头:“是呀,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刘意如益发真挚诚恳了:“公正地说,立业和金华本质上都不错,也都是想干事的,可问题是,他们想干事是一回事,能不能干好就是另一回事了,主观愿望和客观实际总还是有距离的嘛。”

  这话说到了姜超林心里,姜超林放松了警惕,直言不讳地说:“刘主任,你说得不错,我看立业和金华这两个孩子搞不好真会毁在高长河手上哩!”

  刘意如马上说:“老书记,如果仅仅是毁了两个孩子,倒也罢了,我更担心的是,他们的工作不慎会给烈山工作带来严重损失,这才是最为可怕的。真要出现了这种情况,老书记,您看着好了,又是咱们的责任了!”

  这话击中了姜超林的痛处,姜超林当即沉下脸道:“那是,平阳谁不知道田立业和我的关系?我看有人就是故意和我玩打牌的游戏嘛!”

  刘意如没接这敏感的话茬,自顾自地说:“老书记,前些日子您严厉批评了我,可坦率地说,老书记,我不服您!我这人缺点、毛病都很多,也有私心,可有一条还站得住,就是忠于党和人民的事业,也敬佩那些忠于党和人民事业的好领导。老书记,今天我敢到您这儿来说这么一番心里话,是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可我还是来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向您说点心里话,表达一下对您的由衷敬意。说真的,老书记,我是在离开您以后,才真正认识您的!”

  姜超林沉默着,思索着,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对刘意如的批评真错了?这位崇尚权力的办公室主任怎么会在今晚和他这个并不掌握实权的老同志说这么多?高长河的权力中心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烈山出了问题,还是高长河和刘意如之间出现了问题?

  刘意如口气中透出了一种悲凉:“老书记,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跟不上新领导的工作思路了?不知咋的,和高长河在一起,我总会想起您,总会想您会怎么做?总是不理解新领导的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

  姜超林摆摆手:“刘主任,这你也别多想,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嘛。”

  刘意如说:“我总想适应,可真是适应不了!就说烈山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新领导就能坐得住……”

  姜超林一怔,忙打断刘意如的话头,问:“烈山又出事了?啥事?”

  刘意如似乎有点意外:“烈山H国大明公司的事您不知道?”

  姜超林没好气地说:“我怎么能知道?田立业连个电话也没来过!”

  刘意如这才把烈山发生的事情向姜超林说了一遍,道是金华年轻幼稚,在突发性事件面前惊慌失措,情况不明,就跑去向高长河汇报;田立业不负责任,先是在大明公司爬大门,当众乱吐象牙,后来竟跑去和镜湖的胡早秋市长喝酒。

  刘意如越说越激动:“……二十五个工人得了白血病呀,多严重的事件呀,新领导就放心让这两个年轻人去处理,自己坐在小红楼等着听汇报——当然,也说了,不管是夜里几点,都要金华把电话打到他那里去。我当时就想,若是老书记您,只怕早就赶到烈山去了……”

  姜超林坐不住了,手一挥:“刘主任,你别说了,我现在就找高长河!”

  刘意如提醒说:“老书记,您……您也别太生气……”

  姜超林火透了:“我不生气!我就问问高长河,不是霓虹灯下有血泪吗?烈山二十五个工人得白血病叫不叫血泪?他在工人们的血泪面前为什么这么麻木不仁!他高长河还像不像个市委书记!”

  说罢,拨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高长河不知道姜超林正在气头上,仍笑呵呵地开玩笑:“怎么?老班长,又查岗了?”

  姜超林冷冷道:“高书记,我哪敢查你的岗?是向你和市委汇报工作,可能惊扰你的好梦了,先说声对不起吧。”

  高长河这才严肃起来:“老班长,有什么话您就说,我现在也没闲着,刚把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同志送走,正等烈山的电话……”

  姜超林怒道:“等电话?高长河书记,你为什么还不到烈山去?你这是官僚主义,还是麻木不仁?据说平阳是霓虹灯下有血泪,我先还不信,现在信了!霓虹灯下真有血泪呀!烈山大明公司的工人同志就在流血流泪嘛!”

  高长河心里很火,可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老班长,大明公司的突发性事件正在处理,烈山县委、县政府还在正常工作,田立业和金华同志现在都在烈山县人民医院,如果不相信,您可以打电话去问田立业嘛!”

  姜超林终于把积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高长河书记,请你少提田立业,我不想和你打政治牌,也没有心思和你打这种无聊的政治牌!我只想提醒你,作为一个城市的主要领导者,我们都要对人民负责!”

  高长河道:“老班长啊,对人民负责的并不只有你一人嘛!”

  姜超林火气更大了:“可你负责了吗?烈山这个新班子能负起这份责任吗?”

  高长河再也忍不住了,脱口道:“那么,老班长,你就负责了?你负责任,烈山能出耿子敬这种腐败分子吗?烈山这两套班子能烂得这么彻底吗?坦率地说,烈山目前的一切问题都和耿子敬有关!”

  姜超林一下子被击倒了,握着话筒的手抖颤起来,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长河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又叹着气说:“老班长,我们都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好不好?烈山出了事,您着急,我能理解,可您也得理解理解我呀!您也知道,烈山大明公司事件是今天才发生的,我总要有个知情过程。就在您打电话来的前十分钟,我才从新华社记者口中知道了真实情况,正准备连夜到烈山去。”

  姜超林这才闷闷地说:“那好,你去吧,既然你能连夜去烈山,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先处理问题,至于我这个前任市委书记该对烈山的腐败问题负什么责任,你们市委可以讨论上报,我等候省委的处理决定!”

  高长河却又打起了哈哈:“老班长呀,您看您,较啥真?您骂我官僚主义,骂我麻木不仁,说我和您打政治牌,我不都没和您较真吗?吵架赌气的气话嘛,咱们都一阵风吹掉好不好?不行,我向您老班长道歉检讨,在电话里给您鞠躬了。”

  姜超林不好再说什么了,郁郁不乐地放下了电话。

  刘意如见姜超林心事重重,脸色很不好看,赔着小心告辞了。

  姜超林也没留,甚至没招呼刘意如一声,直到刘意如走到门口,才说了句:“刘主任,楼道灯坏了,下楼小心点。”

  刘意如走后,姜超林想:现在看来,他非得去一次省城不可了。高长河在电话里决不仅仅是赌气,这个新书记潜意识之中是认定他该对烈山的腐败问题负责的,认定平阳霓虹灯下是掩饰着血泪的。那么,他就得问问刘华波和省委了,这位新书记高长河到底想干什么?他高长河这么干是不是省委的意思?如果不是省委的意思,那么,作为省委书记的刘华波就得有个明确态度!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二十三时烈山县委办公室高长河在市委王秘书长的陪同下连夜往烈山赶时,心里也乱得很。

  刘意如的女儿金华真是可恶,烈山大明公司这么多人严重苯中毒,她竟然敢跑来报功,还打田立业的小报告,真是既无良知又无人格。田立业也糊涂得可以,受了委屈不直接和他说,却去和新华社记者李馨香说,去和姜超林说,让姜超林趁机攻他。好在李馨香说出了事情真相,否则,他的处境会更被动,真要造成一种客观上的官僚主义作风。

  高长河认定是田立业向姜超林发了牢骚。田立业不会故意在姜超林和他之间挑拨是非,但田立业管不住自己的嘴,造成的客观效果却是挑拨了是非。

  当然,也不好都怪田立业的,自己上了金华的当,让田立业受了委屈。

  因此,到了烈山县人民医院看望完住院的中毒工人,在县委办公室听汇报时,高长河就当着金华和王秘书长等人的面,冲着田立业鞠了个躬,说:“田书记,今天因为你坚持原则,没当汉奸,没把烈山县政府变成汉奸政府,我要向你致谢!”

  田立业吃了一惊,忙说:“高书记,您别损我了,这……这不是我该做的么!”

  高长河手一摆:“你不要说,先听我说。我这个市委书记也不是圣人,也会犯错误,有时也会偏听偏信,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今天我就错了嘛,下车伊始咿哩哇啦,在电话里乱批了你一通,现在,我收回对你的批评,并向你道歉!”

  田立业感动了:“高书记,您别说了,您就是批错了也是好心。”

  高长河点点头:“是的,我确实是好心犯错误。”

  然而,话头一转,却又说,“可立业同志,你有没有错误呢?你为什么不和我争论?不把事情真相和这里发生的严重情况在电话里和我说清楚?却四处发牢骚?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

  田立业怔了一下,不敢做声了。

  高长河目光转向金华,直盯盯地看了金华好半天,神情严峻地说:“——而你,金华同志,你想想看,你都干了些什么!都向我汇报了些什么!世间当真没有公道了?你骗我一时,能骗我永远吗?金华同志,你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情面,今天我是忍无可忍!如果没有田立业,今天这个突发事件很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而你的虚假汇报也差点儿造成严重后果!请你冷静下来后好好想想,怎么为官,怎么做人?别官越当越大,人越做越小!”

  这话太严厉,金华羞愧地低下头,脸涨得通红,继而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高长河心软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好了,小金,你也不要哭鼻子了,以后要好好配合田立业同志的工作,心思多往工作上用,少往别的地方用!我今天话说得有点重,本意还是为你好,你很年轻,来日方长,自己要争气!”

  金华这才抬起泪脸:“高书记,您批得对,今晚我母亲知道情况后已经批评过我了,我……我向您,向市委检讨,也……也向田书记道歉……”

  田立业宽厚地说:“算了,算了,总还得在一起共事,还是彼此多理解吧!”

  高长河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我建议你们尽快开个民主生活会,大家在一起好好交交心,彼此多些理解,多些团结。当然了,团结不是目的,团结起来做事情才是目的。你们不是不知道,对你们烈山这个新班子,是有人在看笑话,我希望你们不要闹笑话!”

  田立业动容地表示:“高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市委的希望!”

  高长河却说:“我不放心——田立业同志,我也提醒你一下,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找市委,不要犯自由主义,四处乱说!”

  田立业道:“好,好,高书记,我……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就是!”

  又苦笑着说,“我……我要是再犯自由主义,高书记,您就撤我好了!”

  高长河眼睛一瞪:“撤你?把你撤回机关再做甩手掌柜?没这好事了!”

  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问:“田秀才,这做一把手的滋味如何呀?”

  田立业答道:“当家方知柴米贵呀,高书记,现在我连孙亚东都理解了。”

  正说着孙亚东,孙亚东便来了,向高长河汇报说,马万里书记对烈山大明公司发生的事情也很关心,要求查清楚耿子敬和这家大明公司的真实关系,如果确有相互勾结畜意违反劳动法的证据,将来就以受贿渎职罪公开起诉,数罪并罚。

  高长河知道孙亚东又向马万里汇报过了,心里有些不悦,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只说:“那好,孙书记,你就按马万里同志的指示精神好好查吧,查清了,一定要公开审判,否则难平民愤!”

  田立业又请示说:“如果H国的金老板耍赖,就是不回来,我们怎么办?”

  高长河说:“你那主意就很好嘛,请大明公司受害工人依法起诉,让法院拍卖他们的厂房设备为受害工人做赔偿!”

  想了一下,又说,“我现在只担心这拍卖所得够不够对工人的赔偿?走,现在就到大明公司看看去!”

  于是,在田立业、金华和孙亚东等人的陪同下,高长河披着满天星光来到了烈山新区的大明公司。

  大明公司已经完全停止了生产,一座座漂亮的标准厂房静静地横卧在星空下,整个厂区空无一人。厂房里的设备大都还是新的。看得出,H国的这位金老板仗着有耿子敬这个靠山,已经在烈山投下了大资金,下了大赌注。金老板只怕做梦也没想到耿子敬这个烈山王会突然垮台,而且垮得这么彻底!

  在厂区和厂房里转了一圈,看完了大明公司资产现状之后,高长河放心了,在公司大门口上车前,又对田立业和金华指示说:“有这么多固定资产摆在这里,我们就不怕那个姓金的不回来!你们行动也要迅速,特事特办,立即依法封存大明公司的这些厂房设备,冻结该公司所有账号上的资金,尽快办理司法保全手续!”……

  告别田立业等同志,从烈山赶回平阳时,已是深夜一时三十分了。

  高长河怎么也没想到,《平阳日报》夜班值班副总编——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正在小红楼客厅等他,说是市人大姜超林主任让人送来副委员长的一首诗和一个编者按,要求发明天《平阳日报》的头版。她实在吃不准,便打电话找了市委宣传部沈部长,沈部长也不敢定,只好请高长河定了。

  高长河开头没当回事,甚至有些不耐烦:“副委员长一首诗,有什么不好定的?你们发就是了嘛,还深更半夜跑来找我!我不在怎么办?明天报纸就不出了,开天窗啊?啊!”

  副总编递过大样说:“高书记,您还是看看吧,沈部长明确说了,这个稿子要发一定要您签字。”

  高长河这才意会到了些什么,接过大样看起来。大样看完,高长河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副委员长的诗倒没什么,而是那个编者按太别有用心。在编者按里,姜超林借副委员长充分肯定平阳改革成就之机,通过不知情的副委员长的嘴,对他进行了公开批驳,大谈不改革才会造成民族和国家的大血泪,好像他这个市委书记真的在否定改革,反对改革!

  当着副总编的面,却不好发火,高长河只冷冷地道:“我看这样吧,副委员长的诗就按超林同志的要求明天头版套红发表,编者按就不要发表了,你们可能也知道,我在全市下岗定位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是有特定背景的,有些同志有些误会,副委员长又不太了解情况,这样发了社会影响不太好。”

  副总编点头应罢,又问:“如果人大方面追问起来怎么办?”

  高长河黑着脸说:“那你们也不必隐瞒,就告诉他们,我不同意发!”

  这夜,高长河再也无法安眠了,越想越感到后怕:若不是这位值班副总编具有高度的政治敏锐感,如果副总编粗心大意,把这个编者按发了出来,平阳市级领导层的矛盾就公开化了,他的权威就受到了不容置疑的挑战,情况就糟透了。

  现在看来,姜超林这个老同志失落心理实在是太严重了,竟然到了完全不顾大局,公开反对自己的地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还干不干事了?还能不能干事?有这样一个太上书记,谁能在平阳站住脚?

  又愤愤地想,就这样一个不顾大局的老同志,竟被刘华波书记说成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既然姜超林是党的英雄、民族英雄,中央和省委咋还不把他提升到省里去?还留在平阳干什么?岂不是太委屈人家了吗?

  越想越气,高长河决定马上回一趟省城,直接找刘华波反映情况。主意也打定了,尽量不说姜超林的不是,而要多谈谈平阳了不起的改革成就,就请刘华波和省委看在平阳以前的成就和未来跨世纪、上台阶的大局上,下一次大决心!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三时烈山县临湖镇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时,胡早秋正做着一个好梦,且在梦中陪同漂亮的女记者李馨香逛王府井。是在白日的王府井大街,许多行人的眼睛在盯着李馨香看,也不知是看李馨香身上的“飞鱼”时装,还是看李馨香漂亮的脸孔。胡早秋便很得意,四处向行人推荐镜湖的“飞鱼”真不巧,这时下雨了,还响起了雷声。

  雷声把胡早秋惊醒了,醒后才知道,是电话在响。

  胡早秋看看表,是夜里两点多,抓起电话便没好气:“谁呀,半夜三更的!”

  打电话的却是市政府办公室女主任高如歌,高如歌极是兴奋,在电话里歌唱似地叫:“胡市长,抓住了,终于被我们抓住了!”

  胡早秋有些茫然:“抓住什么了?”

  高如歌兴奋不减:“抓住烈山临湖镇小纸厂向咱北半湖排污的证据了!胡市长,这不是你的指示么?要我们一定拿出过硬的证据,和烈山方面算账。我们根据你的指示,发扬不怕牺牲、连续作战的精神,昨天、今天连续两天两夜在临湖镇埋伏。今天夜里,他们红光纸厂终于开工了,我们环保、工商和电视台的同志扛着机器勇敢地冲了上去,现在正在摄像!”

  胡早秋也兴奋了:“好,好,高主任,你们干得太好了!你们就在临湖镇红光纸厂等我,我马上过去,拿着录像带连夜去堵他们田书记,问问这位田甩子怎么处理!人赃俱在,他田立业再不处理,我就找平阳市政府,找文市长、高书记解决!”

  这时,夫人也被吵醒了,见胡早秋急匆匆要出门,便提醒说:“半夜三更的,你可小心点,临湖镇那帮土匪可不好惹!”

  胡早秋眼皮一翻:“现在烈山县委书记不是耿子敬了,是田立业!”

  夫人说:“那就给田立业先打个电话吧!”

  胡早秋手一摆:“别,别,我就要给田甩子来个措手不及,让他在被窝里签订投降条约!”

  说罢,冲出了门。

  这时,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胡早秋到了市政府值班室,已通知自己的司机小丁出车了,小丁却因为当天晚上喝多了酒,迟迟未到。胡早秋心里很急,又怕小丁酒后开车不安全,便骂了小丁几句,自己把车开走了。

  为了赶路,胡早秋开着车没走镜湖市境内的大道,而是从烈山境内的小道往临湖镇赶,是从临湖镇西头进的镇,结果,没如愿赶到红光造纸厂,就在距镇政府大门不到三百公尺处意外地“被俘”了。

  “被俘”前,胡早秋正在尿尿——镜湖市代市长胡早秋同志粗中有细,担心一走进红光造纸厂,就忙得没尿尿的空,想轻装上阵。不料,就在撒尿的时候,黑暗中冲过一伙人,几支雪亮的手电筒照得胡早秋睁不开眼。胡早秋当时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仍然镇定地尿着那泡自由的尿,尿完才被这伙人围住了。

  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黑脸胖子说:“走吧,哥们,尿也尿完了,我们临湖镇也被你污染过了,咱得找个地方说道说道这事了!你说是不是呀,哥们?”

  胡早秋仍不知深浅:“什么哥们?谁和你们是哥们?我是市长!”

  “市长?”

  黑脸胖子笑了,“市长怎么了?就是省长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呀!”

  胡早秋有些急:“我真是市长,是镜湖市市长胡早秋,到你们这里来处理点紧急问题!你们县委书记田立业是我同学,今晚还在烈山请我吃过饭,不信你们马上打电话问问田书记。”

  黑脸胖子说:“这种小事用得着麻烦我们田书记吗?再说,就是田书记也得依法办事吧?田书记总不能说你老哥随地大小便是对的,让我们请你多尿几次吧?”

  第13章:男儿有泪不轻弹

  胡早秋没办法了:“好,好,我服你们了——我认罚好不好?”

  黑脸胖子说:“这就对了嘛,首先要端正态度,对建设农村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意义要弄清楚。我们镇党委秦书记说了,罚款不是目的,提高广大干部群众的精神文明程度才是目的。罚款可以从轻,一般也就是二十块到一百块。”

  胡早秋忙掏钱:“好,你们别说了,我认罚一百。”

  黑脸胖子根本不接递到面前的百元大钞,“我刚才就说了,我们秦书记的指示很明确,罚款不是目的,提高认识才是目的。就冲着你这态度,我看很难说有什么认识。你以为你有钱呀?钱能买法呀?错了,我的同志!你钱再多也是你的,你也要奉公守法!罚款是下一步的事,走吧,根据我们镇上的规定,要请你脱产学习两天,先学五讲四美三热爱,再学我们临湖镇的精神文明公约。”

  胡早秋见怎么也无法脱身,终于爆发了:“你们还给我玩真的了?你们看看你们这乌地方,四处都是猪粪牛屎,还精神文明公约,还五讲四美三热爱!”

  黑脸胖子不急不忙地说:“正是因为精神文明问题比较严重,所以才要从严治理——你这位同志态度很不端正,脱产学习四天!”

  胡早秋气得失了态:“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不就是一帮二狗子吗?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胡来,否则,一切后果都要由你们承担!”

  黑脸胖子仍然不火:“随地大小便,不听劝阻,而且诬蔑谩骂本镇合同制警察和联防队员,认错态度极为恶劣——脱产学习十天!”

  胡早秋这才想到自己中了圈套,忙掏出随身所带的工作证,“你们给我看清楚了,我是谁?我半夜三更大老远赶到你们临湖镇来难道是为了尿这泡尿么?我是要处理你们红光纸厂向镜湖排污的问题,污染了镜湖对你们也没有好处……”

  黑脸胖子无动于衷:“我们红光造纸厂早就关了,你处理啥?你说你是镜湖市长,谁给你作证?别给我看证件,没用,现在啥假证件造不出未?走吧,走吧,学习十天以后,你爱到哪骗到哪骗去,你说你是省长也与我们无关!”

  镜湖市代市长胡早秋同志就这样失去了自由,于当夜三时十五分被黑脸胖子一伙人带进了临湖镇联防队。联防队门口设了三道防线,六人为胡早秋日夜站岗。胡早秋气得大骂,黑脸胖子们绝不还口,只好言好语地劝胡早秋既来之则安之。胡早秋手头这么多工作,哪能“安之”益发骂得凶,黑脸胖子就拿出了录音机录音,说是要同时录下胡早秋的不文明和临湖镇联防队执法的文明。

  确是“文明”“脱产学习”的胡早秋刚说了声饿,立即便享受到了酒肉招待。

  胡早秋吃夜宵时,黑脸胖子也向临湖镇党委书记秦玉军报起了功,说:“秦书记,镜湖市长胡早秋已经被我们俘虏了,活该他倒霉,下车就在咱地盘上尿尿,我就根据咱们的土政策给他办学习班了,秦书记,你是不是来看看人家?人家好歹也是市长。”

  秦玉军说:“糊涂!这种时候我能去见他吗?你给我记好了,这事我不知道!你们也装不知道,别承认他是市长!另外,还要严密提防,绝不准一寸录像带传出临湖镇。今晚的事是这样的,镜湖市一些不法分子抢砸我们红光造纸厂封存设备,引起了纠纷,知道了吗?我明天就去烈山县城向田立业书记做汇报。”

  镜湖方面这夜以惨败告终,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高如歌带去的人马无功而返,且损失摄像机一台,汽车两部,外带三人被扭伤。其后赶去的胡早秋也神秘地失踪,而胡早秋的005号专用桑塔纳却回来了,安详地摆放在胡早秋住宅楼下。

  七月二日的黎明姗姗到来了,这真是一个灿烂的黎明。

  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上班后,按原定计划主持召开市委常委会时,发现胡早秋没到会,也没太在意,还以为胡早秋昨夜忙着和临湖镇的地方保护主义作斗争,累得睡过了头,便要秘书打电话去催。电话一打才知道胡早秋去了临湖镇竟没回来。

  白艾尼这才有些慌,找高如歌了解情况。

  高如歌带着一肚子委屈说:“白书记,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胡市长昨夜根本没到临湖镇去!他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要和我们在红光造纸厂见面,结果鬼影也没有!胡市长真去了,我们也不会败得这么惨!”

  有的常委提议向平阳市委和公安局报案。

  白艾尼想了想,否决了,说:“先找找吧,胡市长事多,没准又被谁缠上了。”

  于是,中共镜湖市委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市委常委会在代市长兼市委副书记胡早秋同志缺席的情况下正常召开,与会常委经过严肃认真的讨论,通过了建设县级卫生文明城市的一九九八第十七号决议。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七时省城高长河家车进省城,高长河才从蒙眬的睡梦中醒来了。这时,仲夏早晨的阳光正透过中山大道林立楼厦的间隙,透过车窗,不断铺洒到高长河身上。阳光广场,月光广场,和平公园……省城街头熟悉的景致接踵撞入高长河的眼帘,让高长河一时间感到有些奇怪,他怎么跑到省城来了?这一大早的!

  司机回过头问:“高书记,是不是直接去省委?”

  “去省委?”

  高长河这才骤然记起了昨夜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才想起自己是要向省委书记刘华波反映情况。当即感到了不妥:昨夜真是被姜超林气糊涂了,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自说自话去找省委书记,而且又是这么一大早!

  略一沉思,高长河改了主意:“时间还早,先到我家,休息一下再说吧。”

  车过二环立交桥往上海路自家方向开时,高长河才想到了夫人梁丽。上月二十四号省委找他谈话,二十五号到平阳上任,至今整整七天,却像过了七年。这七天也真是忙昏了头,竟连个电话都没给梁丽打过。昨天和市长文春明谈工作时,梁丽倒是打了个电话过来,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高书记,乐不思蜀了吧?”

  第二句是:“今天预约,何日接见呀?”

  高长河当时真想说,我哪是乐不思蜀呀?实在是苦不堪言!可因为文春明和几个副市长在场,不方便,高长河啥也没说。

  到了家门口,高长河吩咐司机到省委招待所开个房间休息,说是自己是省委秘书长出身,机关都很熟,有车用,就不用他的车了,啥时回平阳再喊他。司机应着,把车开走了。

  梁丽刚刚起床,正在梳洗,见到高长河先是一愣,后就乐了,亲昵地打了高长河一下,说:“高书记,这么快就接见我了?”

  高长河笑道:“哪里,哪里,是你召见我嘛!”

  梁丽妩媚一笑:“还说呢,这么多天了,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

  高长河说:“我倒是想打,可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这么一个大市可真够折腾的——快别说了,先搞点吃的,在车上就饿了。”

  梁丽忙跑到厨房弄早饭,高长河看看表,已是七点十分了,便往省委书记刘华波家里打了个电话,想和刘华波预约一下汇报工作的时间。刘华波以为高长河人在平阳,就回答说,这几天事比较多,让高长河过几天再来。

  高长河迟疑了好半天才说:“华波书记,我……我已经到了省城。”

  刘华波显然有些意外:“怎么回事?在平阳遇到麻烦了?”

  高长河只好承认说:“是的,华波书记,工作很困难。”

  刘华波十分敏锐,马上问:“是不是和超林同志发生冲突了?”

  高长河无可回避,讷讷地道:“工作上分歧较大,情况已经比较严重了。”

  刘华波不太高兴了:“怎么搞得嘛,才几天的工夫就搞到我面前来了!你这个小高,是不是尾巴翘得太高了呀?啊?我一再和你说,要你尊重老同志,你倒是尊重没有呀?姜超林同志我了解,不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嘛!小高,你既然跑来找我告状,我就要先批评你!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和姜超林同志这么闹都是不对的!”

  高长河心头的火又上来了,可却不敢对着刘华波发,握着电话沉默着。

  刘华波语气和缓下来:“当然,姜超林同志下了,可能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这也可以理解嘛,你这个新书记的姿态要高一点嘛!交接那天你讲得很好,要虚心向姜超林同志,向平阳的干部群众学习。姜超林同志也确实有许多地方值得你小高好好学习嘛!就冲着超林同志领导的前任班子给你们打下了这么好的跨世纪基础,你也得有感激之心嘛!是不是呀?”

  高长河尽量冷静地说:“是的,华波书记,姜超林同志对平阳的贡献太大了,做出的成绩也太大了,确实像您所说,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所以,我个人有个想法,您和省委该向中央建议,推荐姜超林同志在更高一点的岗位上工作,比如说做省人大副主任。华波书记,听说您也有过这种想法,是不是?”

  刘华波没正面回答,只问:“你们真搞到这种势不两立的地步了?”

  高长河也没直说,只道:“华波书记,我还是当面向您汇报一下吧,不多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只要一小时就行。”

  刘华波想了想:“好吧,那我们就尽快见一面。我上午实在抽不出空,八点要听组织部的汇报,十点要参加省防汛工作会议,这样吧,我们下午上班后谈,给你两个小时!你也充分准备一下,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都一次性提出来!”

  放下电话,高长河手心全是汗。

  梁丽不高兴了:“高书记,我以为你回省城是接见我,原来是告状呀!”

  高长河仍在思索着刘华波在电话里说的话,没理梁丽。

  梁丽生气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说:“老爷,请用餐吧,奴妾不伺候了!”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了夫人的情绪,勉强笑了笑,在梁丽的额头上亲了下说:“梁丽,你别闹,我可正烦着呢,惹我我就咬你!”

  梁丽没好气地说:“你烦我不烦?高书记,我正要和你说呢,你知道么,你们平阳昨晚来了一帮人,跑到梁兵家把梁兵刚装上的一台春兰空调拆走了,气得梁兵跑到我这儿点名道姓骂你祖宗八代。”

  高长河一愣,马上问:“是孙亚东派来的人吧?”

  梁丽摇摇头:“这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和烈山一个腐败案有关。”

  说罢,又埋怨道,“你也是的,也不先给梁兵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梁兵说,他可真是丢尽脸了,你们平阳的同志找到省政府机关他办公室,当着好些人找他要空调。”

  高长河气了:“他这是活该!他丢尽了脸?我还丢尽了脸呢!梁丽,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到咱家要官的那个胖子吗?就是梁兵带来的,要去当县长的那个胖子?简直是个混蛋,不管人民死活,我已经把他撤了!”

  梁丽说:“我对梁兵也没有好话,和他吵翻了,他说了,从此不会再进咱家的门,既没我这个妹妹,也没你这个妹夫了。”

  高长河“哼”了一声:“那真谢天谢地了!”

  梁丽却又说:“可长河,这事的另一面,你也得多想想,你好歹是平阳市委书记,又刚到平阳,平阳的同志怎么就这么不给你面子呢?我们严于律己是应该的,下面这么不给面子,恐怕也有文章吧?”

  高长河怒道:“当然有文章!姜超林、孙亚东都在做我的文章嘛!”

  梁丽很吃惊:“孙亚东也做你的文章?他不是希望你到平阳主持工作的吗?”

  高长河叹了口气:“别说了,一言难尽!”

  梁丽不做声了,和高长河一起匆匆吃完早饭,收拾起碗筷,上班去了,临出门,又说了句:“长河,既回来了,就到医院看看老爷子去吧,他也不放心你呢!”

  高长河道:“好,好,就是你不说,我也得去看看老爷子。”

  梁丽走后,高长河先给平阳市政府挂了个电话,告诉市长文春明,他有点急事去了省城,晚上回来,如果要找他,就打手机。文春明说,既已到了省城,干脆在家住一夜吧,小两口也亲热亲热,明日早上回平阳也不迟。高长河想想也是,便应了一句,再说吧。

  接下来,高长河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这次和刘华波的谈话可不是上次和刘华波的谈话了,实在是凶吉难测。刘华波和姜超林的历史关系人所共知,刘华波对姜超林的工作和对平阳改革开放成就的评价人所共知。刘华波在电话里已经说了,不管有什么理由,和姜超林这么闹都是不对的,都要先批评他高长河。挨批评他不怕,怕的只是头上压个太上书记,自己没法干事。从一般情况看,一个新班子建立后,上级领导总是千方百计支持的,可涉及到姜超林,问题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然而,却也是怪,刘华波最后还是说了,要他把要求都提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是让他提出要求后逐一驳斥?还是部分满足?上任前谈话时,刘华波也代表省委表示过,班子中真有不适应的也可以考虑调整。那么,姜超林和孙亚东这两尊神能不能一次性送走呢?自己能不能促使刘华波下这个决心呢?——姜超林加孙亚东简直等于一场跨世纪的政治地震!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九时四十分省委刘华波办公室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们汇报完工作刚走,刘华波没能坐下来喘口气,秘书就进来汇报说,平阳市委老书记姜超林来了,一定要和他见一面。刘华波怔了一下,马上联想到已到了省城的高长河,自知平阳的麻烦不小,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

  你担心什么事,他偏给你来什么事。当初研究决定高长河去平阳做市委书记时,包括马万里在内的省委常委们最担心的就是老书记姜超林和新书记高长河在工作协调上会出问题。也正是基于这种担心,省长陈红河才提出将姜超林调离平阳,推荐安排省人大副主任。而刘华波太了解姜超林的心思了,知道姜超林对平阳这座世纪之城的深厚感情,加之私下里试探过姜超林的口气,知道姜超林不愿离开平阳,便在常委会提出了反对意见,才造成了平阳目前这种权力格局。现在看来,他是错了,在这种重大原则问题上有些感情用事了。姜超林这辆动力强劲的老坦克多少年来已习惯了不顾一切地冲锋,你现在让他下来,看别人冲锋,别人再冲得不对他的心思,他必然要又吼又叫了。对付这老坦克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调离战场。

  然而,见到姜超林时,刘华波却把这重重心思掩饰了,做出一副轻松自然、甚至是快乐的样子,问姜超林:“我说超林呀,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啊?”

  姜超林没好气地说:“首长,你还用问?邪风呗!”

  刘华波像似没看出姜超林的情绪,也不接姜超林的话碴,拉着姜超林坐下,呵呵笑着说:“你这家伙呀,来省城也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你看看,我还真没时间陪你聊天哩!”

  姜超林正经道:“华波,我可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是向你和省委汇报工作!”

  刘华波无法回避了,这才问:“是不是和长河同志发生误会了?”

  姜超林摇摇头说:“不是误会,是一些原则分歧,我看问题还比较严重,如果不认真对待,平阳可能会不断出乱子,这世纪也别跨了,台阶也别上了!”

  刘华波又笑:“这么严重啊?啊?人家上任才几天嘛,你就给人家下结论了?”

  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超林,咱们商量一下,现在十点了,陈省长正在主持召开全省防汛工作会议,咱们一起去开会好不好?你也去听听,平阳是咱省的防汛重点呢。咱们暂时放下矛盾,先来个一致对外,这个外就是洪水。国家防总的领导同志已经说了,今年洪水可能会很厉害,搞不好就是个百年不遇。开完会后,咱们再正式开谈行不行?中午我有便饭招待。”

  姜超林迟疑着:“这好么?我现在又不是平阳市委书记。”

  刘华波亲昵地拉了姜超林一把:“有什么不好?这是防汛工作会议,又不是市委书记会议,老伙计,我可知道你的底,论起抗洪防汛,你可是行家里手,高长河可不如你。走吧,走吧,先去开会,你这水利老将到了场,平阳的防汛工作我和省委就不担心了!”

  姜超林心里暖暖的:“干活就想到我了,死活你就不管!”

  刘华波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哎,哎,老伙计,这话你先别说,开完会后,我就专门听你诉苦,让你说个痛快,好不好?这回我决不滑头,一定认真对待!”

  姜超林点点头:“那好!我听你的!”

  赶到省政府第二会议室,全省防洪防汛工作会议已经开了起来,省水利厅厅长兼省防汛指挥部总指挥齐平鲁正在传达国家防指和中央有关领导同志关于防洪防汛工作的指示精神。省长陈红河一边听,一边看着会议桌上的昌江水系图,时不时地记上几笔。

  刘华波走到陈红河身边坐下了。

  姜超林一进门就看见了平阳水利局党委书记老宋,便坐到了老宋身边。

  陈红河注意到了姜超林的到来,小声问刘华波:“老姜咋也来了?”

  刘华波苦笑道:“我请来的,要不还脱不了身呢。”

  陈红河会意地一笑:“怎么,来找你告状了?”

  刘华波点点头:“你说对了,我们是该把老姜调离平阳。”

  陈红河马上说:“现在采取措施还来得及。”

  刘华波说:“我也这样想……”

  会议桌对过,姜超林也在和平阳水利局的党委书记老宋小声说着话:“……老宋,你们白局长呢?怎么没来?他不是咱市的防汛总指挥吗?怎么不来开会?”

  老宋说:“别提了,姜书记,白局长出车祸了,就是前天的事,在滨海江堤上检查防汛时翻了车,现在还在抢救呢。”

  姜超林问:“这情况市委、市政府知道不知道?”

  老宋说:“知道,高书记和文市长都知道,要我把工作先顶起来。”

  姜超林嘴上没做声,心里的火却又上来了:身边这位宋书记没干过一天水利,是从市党史办副主任的任上扶正调到水利局做党委书记的,怎么能担此重任?况且又是在这种主汛期。可又不好当着宋书记的面说,便直叹气。

  散会后,刘华波如约在省委食堂小包间请姜超林吃饭,还让秘书拿了瓶酒。

  姜超林不喝,说:“华波,这是工作便餐,咱们就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酒我是一滴不沾,免得你赖我说酒话。”

  刘华波笑道:“好,好,那就谈工作。”

  这工作谈得可不轻松,汇报工作的姜超林不轻松,听汇报的刘华波也不轻松。姜超林谈到后来,眼圈都红了,刘华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触动。

  倾听着姜超林的诉说,刘华波想,与其说面前这位前任市委书记是因为失去了权力而失落情绪严重,倒不如说他是放心不下这座在二十年改革开放中雄起的世纪之城,放心不下这座世纪之城新一代的领导者。这位老同志没有私心,甚至可以说一片忠心可对天。他对自己亲密部下任用问题上的激烈反对,对三陪收税问题的愤怒,对烈山新班子的担心,对高长河所说的“血泪”话题的驳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代领导者以他们的经历、阅历和自身的传统,只能做出这样的而不是其他的反应,姜超林不做出这种反应就不是姜超林了。

  然而,刘华波也不认为高长河这么做就是否定平阳二十年来的改革成就。高长河可能有出格的地方,可能有时说话会不注意影响,甚至可能翘尾巴,却决不会反对和否定平阳的改革。他们这些跨世纪干部正是二十年改革开放培养造就出的一代新人,是改革开放的另一个丰硕成果。

  于是,刘华波在姜超林汇报完后便说:“超林,你说的这些情况我还不太清楚,长河同志从来没和我谈起过。但是,你今天既然说了,我相信这都是有根据的。我准备抽个时间和长河同志好好谈谈,该批评我会批评。比如说,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不注意场合,不注意影响嘛!再比如说,关于烈山新班子的安排和那位田什么同志的任用……”

  姜超林插话说:“田立业,原市委副秘书长。”

  刘华波也想了起来:“对,田立业,我到平阳时好像见过几面。在这个问题上,你老伙计出于公心,自己不把他提起来,还提醒长河同志,这是很好的,是很负责任的。但是,超林呀,长河同志毕竟不太了解平阳的干部情况嘛,刚上任,用错个把人也不奇怪嘛,你怎么想到打政治牌上去了?是不是有点敏感了?再说了,长河同志就算说了几句过头话,也不是否定平阳的改革成就嘛!我早就和你说过,平阳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成就是没有人能否定得了的!”

  姜超林固执地说:“华波书记,这不仅仅是孤立的几句话,围绕这几句话名堂可是不少,谣言四起,烈山耿子敬一伙人出了问题,就好像洪洞县里无好人了!洪洞县里无好人,还有什么成就好谈?昨夜高长河在电话里还说呢,烈山如今出现的一切问题,包括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都是因为我们上届班子任用了那个耿子敬造成的。当然,这我也不赖,我当时就和高长河声明了,我对此负责,请高长河和他们的新班子把我的问题研究上报,我静候省委的处理意见!”

  刘华波责备道:“看看,老伙计,又顶上了吧?谁说过要追究你的责任?咱们还是宜粗不宜细,不要纠缠一两句气话了,好不好?要我说,你们没什么原则分歧,只是些工作方法上的不同意见嘛,还是要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嘛!”

  姜超林气了:“华波书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烈山腐败案的?满城风雨全冲着我来了,点名道姓问耿子敬给我送过钱没有!这叫不叫诱供?谁唆使他们诱供的?这么搞是什么意思?想搞死我是不是?今天在你这个老班长面前,我说两句话:第一,我姜超林是过得硬的,省委可以对我立案审查,查出我有任何经济问题,判我的刑,杀我的头!第二,老树就是死了也是站着的,谁想砍倒我这棵老树还没那么容易!”

  这两句话说得刘华波心里一惊。

  看来,平阳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麻烦,也许是十分麻烦,也不知高长河是怎么把握的,搞烈山腐败案,竟搞到了姜超林头上,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支持?想干什么?当即想到了省委副书记马万里……

  姜超林紧盯着刘华波,又说:“华波书记,我不相信这是你和省委的意思,所以,今天我到省委来了,向你和省委要个明确态度。”

  刘华波沉默片刻,平静地道:“姜超林同志,那么,我就代表省委给你个明确的态度,也讲两句话:一、不论是我这个省委书记,还是省委,都没有指示任何一级下属组织和个人调查过你的经济问题——这不是不能调查你,而是因为省委从没怀疑过你,包括马万里同志。二、省委对平阳的工作和对你个人的评价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在昨天的办公会上我还在说,姜超林同志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没有这个姜超林,没有姜超林领导的强有力的班子率领平阳人民拼搏奋斗,就没有今天这个现代化的新平阳!”

  姜超林眼中的泪一下子下来了,哽咽着喊了一声:“老班长……”

  刘华波也动了感情:“超林同志,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一定责成高长河同志认真查清楚!你说得好,老树到死都是站着的,你就这么站着吧,你是有根基的,平阳这座城就是你的根基!”

  姜超林噙着泪点点头:“华波,还有一点,你千万别误会,我向你和省委反映这些情况,决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想打谁的小报告,完全是为了工作。和长河同志的一些矛盾,如果属于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方面的问题,我也会尽量去适应,可有些原则问题,必须引起省委和长河同志的注意。”

  刘华波看着姜超林缓缓说道:“超林,你有这个态度就好。这二十年来,我们确实创造了中国一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经济建设的伟大奇迹,同时也在改革实践中历史性地创造了我们自己。我们有我们的一套干法,干得还算不错吧,干出了今天这个大好局面。年轻的同志接了班,自然也有年轻同志的一套干法,比如高长河。高长河这帮年轻人能不能干得比我们好?我看还是先不要下结论,看看再说。说心里话,有时对一些年轻同志的做法我也看不惯,可一般情况下我都不去说。不是不能说,更不是怕得罪人不敢说,而是怕挫伤年轻同志的锐气。超林,你想呀,当年人家对你我的议论少了?不也老说我们走过头了吗?所以,每当看不惯年轻同志的时候,我在心里总是先悄悄问自己,伙计,你是不是老了?”

  姜超林动容地道:“可不是老了么?华波,你最好的年华丢在了平阳,我最好的年华也丢在了平阳,有时想想真觉得像做梦,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就六十了?就从一线退下了呢?”

  刘华波趁机说:“超林,你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到省城来,做人大副主任,和我这老伙计做做伴?”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华波,我……我说了半天,等于……等于白说了?”

  刘华波道:“怎么是白说呢?我要代表省委严肃认真地和长河同志谈一次!”

  姜超林失望极了:“你还是那老一套——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刘华波不置可否,叹息似地说:“我明年也到站了,不会再当省委书记了。”

  姜超林茫然地看着刘华波:“所以,你就把我当李逵了,想请我喝毒酒?”

  刘华波火了:“超林同志,你想到哪里去了!”

  妄超林根本不怕,直愣愣地看着刘华波,目光中既有愤怒又有痛苦:“那么,大首长,请你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省委的意思?”

  刘华波目光坚定:“这既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省委的意思,否则,我不会再三征求你的意见,超林同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省委曾经严肃讨论过这件事。”

  姜超林哼了一声:“明白了,我是党员,只两个字:服从!”

  刘华波艰难地笑了,像哭:“这就好嘛,我和机关事务管理局打招呼,让他们在上海路领事馆区给你安排一座独院的小洋楼,离我家近,我们做做伴……”

  姜超林淡然道:“谢谢了,大首长,就是工作调动了,我也不想搬家!平阳市的公仆楼挺好的,我住习惯了!”

  说罢,冷冷看了刘华波一眼,“告辞!”

  刘华波窘住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时平阳市烈山县委因为胡早秋反复提起过临湖镇小纸厂向镜湖排污的问题,所以,田立业在听取临湖镇党委书记秦玉军汇报时,本能地保持着警惕。当秦玉军汇报到昨夜和镜湖市发生冲突时,田立业警惕性更高了,几次打断秦玉军的话头,了解具体情况。

  “老秦,你们没打伤镜湖的人吧?”

  “没有,绝对没有!田书记,发现镜湖那帮地痞流氓哄抢我们红光造纸厂机器设备时,厂里的群众有些激动,我亲自赶到现场,制止了他们,联防队也去了人。”

  “半夜三更,镜湖的地痞流氓怎么会跑去哄抢设备?老秦,你说实话。”

  “嘿,田书记,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小纸厂停了,那些设备总还能卖些钱吧?就卖了,人家来拉,镜湖就以为我们又开工了,就闹上了嘛!”

  “你们开工了没有?市里可是早就下了文的,小纸厂全要关掉!”

  “早就关了,文市长去年还亲自带人来检查过两次呢!镜湖那帮地痞确实是哄抢设备!田书记,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镜湖方面一直欺负我们!耿子敬当书记时,只管自己搞腐败捞钱,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尽签卖国条约!北半湖怎么能说是镜湖的呢?他们的市长胡早秋就是霸道,愣不承认我们临湖镇的权益,年年暗中纵容他们的人和我们干仗。前年争芦苇,打了一架,镜湖方面扣了我们一台拖拉机,还扣了我们一位副镇长做人质;去年争水面,又打了一架,扣了我们两条水泥船,外带咱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一个女主任!田书记呀,这些事都不能说了!你可是不知道,我们临湖镇干部群众一听说你到烈山当了书记,高兴得呀,像又粉碎了一次‘四人帮’似的!都说,这下好了,耿子敬进去了,可来个能给咱撑腰的好书记了!”

  “秦书记,你别尽给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可告诉你,我这县委代书记不是为你临湖镇当的!你们不要把矛盾再进一步扩大,更不能再向镜湖排污。胡早秋说你们镇党委这个班子是污染根源,建议我把你们都换掉,这是干涉内政,我没睬他。但是,秦书记,我也和你说清楚,你们要是真敢再向镜湖排污,让胡早秋抓住,我可真对你们不客气!到时候你别怪我没和你打招呼!”

  “田书记,这你放心,只管放心!治理镜湖污染,姜书记、文市长去年就下过死命令的,谁敢顶风上?而且,我们镇党委借着镜湖治污的东风,还搞起了小环境治理的规划哩!我们今年的奋斗目标是,讲文明,树新风,坚决克服随地大小便的陋习。我们的口号是:小便入池,大便入厕,现在已建标准化厕所十六个……”

  “好了,好了,小环境治理和标准化厕所的事咱先不谈,还是说昨夜的事——昨夜的冲突确实不是你们小纸厂偷偷开工造成的吧?”

  “肯定不是,我用人格担保!田书记,你不想想,我们临湖镇经济情况也不错了,我们还搞那种小纸厂干什么?关于我们镇的工业情况,我顺便汇报一下。党的十五大以后,我们根据中央的精神,抓大放小,这个大就是镇上的碾米厂,职工二十一人,固定资产十五万。这一个大,我们决心花大力气抓好,抓出规模效益。理发店、合作社、三家饭馆等等,要放开搞活……”

  “停,停,哎,我说秦书记,抓大放小这话也是你说的?那是中央说的!中央说的大,是指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大型国有企业,不是指你们镇上的碾米厂!真是的,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跑题了。咱们回到昨夜去——照你的说法,昨夜既没伤人,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是不是?”

  “没有,只是扣了镜湖方面两台车和一台摄像机。”

  “没扣他们的人吧?”

  “没有,群众很激动,想扣他们政府办公室的女主任,我坚决阻止了!”

  “那好,那好。这我心里就有数了……”

  临湖镇的秦书记啰嗦了好半天,终于走了,田立业松了口气,正想着要到政府那边参加处理H国大明公司事件的联署办公会,市长文春明的电话偏来了。

  文春明在电话里一点好声气没有,开口就问:“田大书记,我丢了个代市长,你知道不知道呀?”

  田立业莫名其妙:“文市长,你说啥呀?你丢了什么代市长?”

  文春明很恼火:“镜湖市代市长胡早秋失踪了!昨夜在你们烈山失踪的!”

  田立业一口否定:“不可能,文市长!昨晚胡早秋和我一起吃完忆苦饭后,就和新华社李记者一起回平阳了!”

  说罢,还开了个玩笑,“文市长,你那位代市长别是和李记者私奔北京了吧?”

  文春明根本没心思开玩笑:“田立业,我正告你,你不要给我甩!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要负责任了!听着,马上给我把胡早秋找到,亲自送到平阳来!我下午要和胡早秋谈镜湖的一个大项目,德国外商已经在国际酒店等着了!”

  田立业也不敢开玩笑了:“文市长,我……我真不知道胡早秋在哪里呀!”

  文春明说:“我知道!就在你们临湖镇!镜湖办公室主任高如歌和胡早秋的老婆都说了,胡早秋昨夜两点去了临湖镇抓你们小纸厂的赃,自己开车去的,去了就再没回来。另外,临湖镇的情况我也要和你说一下,那里的两家小纸厂确实存在私自开工的问题!你到北半湖边看看就知道了!治理了快一年了,湖水还是那么黑,不是排污是什么?还敢打人扣车,当真没有王法了?”

  田立业这下慌了:“好,好,文市长,我……我现在就到临湖镇去!”

  放下电话,田立业黑着脸冲出门,叫上司机去追临湖镇的秦玉军书记。

  在距临湖镇不到三公里处,田立业的桑塔纳追上了秦玉军的丰田。

  秦玉军从丰田车里钻出来,显得比田立业还无辜:“怎么了,田书记?”

  田立业火透了,恨不能搧秦玉军一个大耳光:“镜湖的胡早秋市长呢?”

  秦玉军近乎天真烂漫地说:“肯定在镜湖嘛,田书记,你问我干啥?”

  田立业手指戳到了秦玉军的鼻子上,凶狠地道:“秦玉军,你少给我演戏,胡早秋现在就在你们临湖镇!你他妈的胆子不小,敢扣人家的市长!”

  秦玉军怕了,益发不认账:“田书记,你……你听谁胡说八道了?我……我敢扣人家镜湖的市长么?你借我个胆,我……我也不敢呀?田书记,你……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人生就胆小……”

  田立业不愿和秦玉军多啰嗦了,一把把秦玉军拖到自己的车里:“走,你他妈给我走,去临湖镇,我亲自找,今天我只要在你们镇上找到胡早秋,你这个镇党委书记就别给我干了!”

  秦玉军的脸一下子灰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时二十分临湖镇联防队胡早秋毕竟是个聪明人,睡醒一觉后,头脑清醒多了,再不吵闹骂娘,对黑脸胖子们开始了政策攻心,大肆套磁,先谈自己和田立业的同学之情,后说是要给哥儿们解决点实际困难,道是当“合同警察”也不容易,对维护地方治安起了很大的作用,有时还不被社会理解。

  黑脸胖子说:“你老哥就不理解嘛,一口一个二狗子的骂。”

  胡早秋说:“骂归骂,其实,我在镜湖对合同警察一直是很重视的。”

  黑脸胖子说:“我们都知道,你们镜湖合同警察待遇比我们烈山高。”

  胡早秋说:“田立业当了你们的书记,你们提高待遇就有希望了,我见了你们田书记一定要做工作,让他提高对合同警察的认识,比如说,对优秀的合同警察也可以考虑农转非嘛!”

  黑脸胖子很有兴趣地问:“你们镜湖有这个政策么?”

  胡早秋煞有介事地说:“正在研究制定,今年准备解决一批。”

  黑脸胖子羡慕极了:“我们要在镜湖就好了。”

  胡早秋益发大包大揽:“可以到我们镜湖应聘嘛,对你们这种懂得文明执法的好同志,优秀的同志,我和镜湖人民都是非常欢迎的!来,来,你们都把姓名给我留下来,脱产学习结束后,我就让我们公安局的同志来聘请你们。”

  黑脸胖子和他的同事们先还高兴,真找了纸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一想,又怕了:“胡市长,你不会害我们吧?”

  胡早秋嘿嘿笑了:“你们承认我是镜湖市长了?”

  黑脸胖子迟迟疑疑地说:“胡市长,您可千万别怪我们,我们也是磨道上的驴听喝!从昨夜到今天,我们可真没敢对您咋样,整个像供个爹似的供着您是不是?您咋骂我们,我们都没还口吧?我们真要把您当坏人,早用电棍捅您,给您上规矩了。”

  胡早秋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怪你们,你们这也是忠于职守嘛,是负责任的表现,我还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同志,我们这叫不打不相识!现在,咱们商量一下好不好?让我打个电话给你们田书记?”

  黑脸胖子很为难,说:“胡市长,您和我们田书记到底怎么样,是真好还是假好,我们不知道。实话和您说,您被我们俘虏后,我们是汇报过的,我们镇党委的秦书记说了,他就假装不知道,田书记是不是也假装不知道呢?我可真不敢说。胡市长,您清楚,你们镜湖方面也扣过我们的人,还不是一次。我们这次俘虏了您,秦书记就表扬我们了,说是‘大快人心事,俘虏胡市长,一扫历史的耻辱’。可能这也正对我们田书记的胃口呢”胡早秋心里想:这当然对田立业的胃口啊!这甩子一上任先给他来个下马威,以随地大小便为借口,让下面的人办他,搞得他哭不得,笑不得,让他以后再不敢炸翅!

  然而,胡早秋嘴上却说:“绝不可能!田书记只要知道我在你们这儿,马上就会过来!接通了电话,我让田书记亲自和你们说说我们的传统友谊好不好?”

  黑脸胖子摇摇头说:“胡市长,你也是当官的,你不想想,田书记装不知道,你非让他知道,事后他能饶了我们秦书记?好,他不饶秦书记,秦书记就不饶我们,一句话就能打发我们滚蛋。”

  胡早秋说:“他们赶你们,你们就到我们镜湖来嘛,我热烈欢迎你们。”

  黑脸胖子见胡早秋这么说,犹豫了好半天,说:“这样吧,我来打电话,向田书记汇报,看看他的态度。他要是真不知道,你就去接电话。他要是装不知道,那我就没办法了。”

  胡早秋同意了:“也好,也好。”

  电话打通了,办公室齐主任说田立业不在。

  黑脸胖子放下电话思索着:“田书记该不是故意躲了吧?”

  胡早秋认定田立业是躲了——这甩子,历史上就狡猾,搞啥阴谋都有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据!可这次田甩子也太过分了,他手头事太多,再也不能和田甩子这么捉迷藏了,于是便说:“同志们,同志们,我不和你们说一句假话,我可真有很多急事呀!上午的市委常委会已经被你们耽误了,下午和文市长一起接待外宾,晚上还要到围堰乡检查防汛,实在是误不起了呀!你们就放了我吧,算我求你们了,好不好?”

  黑脸胖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胡早秋着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下午要和外商谈的项目,涉及三千万外资的引进呢,现在抗洪形势也那么紧急,围堰乡又是我们镜湖防汛重点,真误了事,麻烦可就大了!”

  黑脸胖子灵机一动说:“胡市长,放你我们不敢——干脆,你自己逃跑吧!你不是会开车么?我们联防队有辆破吉普,你开跑算了!到了镜湖,让你的司机赶快把车给我们送回来,好不好?”

  胡早秋乐了:“好,好,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临上车了,黑脸胖子和他的同事们还是鼓着勇气把他们的名单递给了胡早秋。

  胡早秋把名单往口袋里匆匆一塞,说:“同志们,你们等着吧,我会派人来请你们的!”

  这么说时,心里却想,有了你们的名单就冤有头,债有主了!

  就这样,镜湖代市长胡早秋同志在被俘七小时后,终于凭着自己的狡诈,攻破了历史宿敌的内部堡垒,得以驾着挂有烈山牌照的破吉普逃离临湖镇,创造了镜湖市主要领导同志虎口脱险的惊人奇迹。

  这一惊人奇迹的发生田立业并不知道,十二时整,当田立业经反复搜索,确认胡早秋不在临湖镇,已对临湖镇委书记秦玉军有了好脸色,且在秦玉军的陪同下共进午餐时,胡早秋的电话打来了,是从平阳市政府市长办公室打来的。

  胡早秋开口就骂:“田甩子,你狗东西听着,你们烈山今天扣了我七小时,我和你们没完!我严肃地警告你,你这玩笑开大了,已经激起了我市四套班子全体领导成员和一百三十万镜湖人民的共同愤怒!你田甩子小心了就是,别犯到我们手上,犯到我们手上,我叫你狗东西哭爹喊妈都来不及!”

  田立业被骂懵了:“胡司令,你怎么像疯狗?张口就咬人?我两小时前听说你失踪,忙就赶到临湖镇来了,牵着狗驾着鹰四处找你,就差挖地三尺了!你却一点不领情,张口就骂我,还够朋友吗?”

  胡早秋决绝地道:“从今开始,我没你这个朋友了!”

  田立业却想拢住这个朋友:“胡司令,为这点工作上的小事,犯得上吗?”

  胡早秋火气很大:“工作上的小事?我被你们临湖镇联防队的二狗子们非法拘禁了七小时,我的工作受到了严重影响,我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们以随地大小便的借口让我脱产学习十天!我……我……”

  胡早秋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田立业这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了,忙说:“早秋,你先别气,我马上了解一下情况,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和烈山县委一定严肃处理!”

  胡早秋怒道:“算了吧,田甩子!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们自己的联防队员都说了,你们故意一级级装糊涂,把我当傻子玩!我傻,我玩不过你,从上大学到今天从来没玩过你!不过,还有人能玩过你,你听着,文市长要和你说话!”

  电话里马上响起了文春明严厉的声音:“田立业,我看你这次是闹过分了!耿子敬主持工作也没像你这么闹过,也没有你这么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情绪!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还有没有一点责任心?你田立业究竟是一个县委书记,还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你们临湖镇还想把污水排到什么时候?我问你!”

  田立业真是一肚子冤屈:“文市长,这些情况我是真不知道……”

  文春明根本不听:“田立业,你要清楚这件事的后果和严重性!以后镜湖和烈山再发生任何冲突和械斗,我都拿你是问!”

  田立业实在忍不住了:“文市长,你也别光听胡早秋的一面之词,他并不了解情况,你……你也听听我的解释嘛……”

  文春明断然回绝道:“田甩子,你别解释,我不听!别人也许对你不了解,我了解!”

  说罢,气呼呼地放下了电话。

  田立业这边也放下了电话,放下电话后,狼一样盯上了秦玉军。

  秦玉军见祸闯大了,再不敢隐瞒真相,忙说:“田书记,怪我,都怪我!”

  田立业一下子失了态,恶狠狠地逼视着秦玉军破口大骂:“你……你混蛋!”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五时刘华波办公室听完高长河的汇报和要求,刘华波面色严峻地开了口:“长河同志,把姜超林同志调离平阳,省委可以考虑。但是,你也要清楚,省委同意这样做,并不意味着在你和姜超林的矛盾冲突中支持了你,更不意味着就同意了你对姜超林同志的一些偏颇看法。省委采取这种组织措施的出发点,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平阳以后的工作,为了平阳更好地跨世纪,上台阶。对此,你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

  高长河没想到刘华波会这么开门见山地表明态度,把他最大的一块心病去除了,于是便说:“是的,是的,华波书记,我知道,这一来又给您和省委添乱了。”

  刘华波也不客气:“你当然添乱了!你这个同志说话太随便,太不注意影响,连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都说出来了!姜超林同志能不产生误解吗?你不是不知道嘛,平阳就是姜超林的命,你这么说,就是挖姜超林同志的命根子嘛,他怎么能不发牢骚?”

  高长河承认说:“这话是说过分了,华波书记,我一定向姜超林同志道歉。”

  刘华波说:“不仅仅是在这件事上要道歉,还有一些问题,我们今天也要明确一下:三陪收税,我个人的意见是现在不要搞。老同志根本接受不了报东西,你硬搞必然要有阻力,要有麻烦,不如回避一下。”

  高长河点点头:“这事本来也没定,只是务虚。”

  刘华波接着说:“烈山腐败案就是烈山腐败案,怎么也搞到姜超林同志头上去了?长河,你这个市委书记怎么掌握的?我一再提醒你,你当回事没有?啊?你知道不知道,有人搞诱供,四处造超林同志的谣言?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要给超林同志一个明确的交待,不能这么伤害老同志!”

  高长河苦着脸道:“华波书记,这事我找孙亚东了解过,孙亚东说他不知道,可是确实有人大造姜超林同志的谣言。至于诱供,可能是最近发生的,我还要去找孙亚东——这个孙亚东也实在够呛,时不时地总要给你添点乱,动不动就找马万里,搞得我们经常很被动。”

  刘华波“哦”了一声,含意不明地说:“对孙亚东还是要看主流,看大节。”

  高长河试探着问:“华波书记,您看这位同志是不是也能调离平阳呢?”

  刘华波马上明确说:“现在不能考虑,我看孙亚东同志还是很称职的嘛!”

  高长河有些失望,郁郁道:“我知道,人家背后有马万里!”

  刘华波不承认:“这和马万里同志毫无关系,是我很欣赏孙亚东!长河,你这个同志不要得意忘形,平阳没有这个孙亚东,我看还真不行!马万里说得不错,如果孙亚东早一点调到平阳,也许烈山党政两套班子不会烂,起码不会烂得这么彻底!这个教训必须汲取,权力再也不能失去监督!”

  停了一下,又说,“哦,对了,说到烈山,我想起来了,烈山的新班子我的意见也要尽快调整一下,那个县委代书记田立业要拿下来!坚决拿。姜超林同志对这项任命意见很大,情绪很大,我听了他的汇报后也觉得不是没道理。”

  高长河急了:“华波书记,您可别光想着搞平衡,照顾姜超林同志的情绪,也得对我们下面的干部负责嘛!下面的干部不容易呀!”

  刘华波明显不高兴了:“小高,你这叫什么话?啊?我对你们下面的干部不负责任?你们任用田立业是负责任的表现吗?尊重没尊重姜超林这些老同志的意见呀?对平阳的干部,你小高敢说比姜超林还了解?你说破了天我也是一个不相信!超林同志说了,这位田立业是个好同志,可是,并不适于做地方首长!”

  高长河争辩说:“可事实证明,田立业到任后工作得不错,在处理H国大明公司突发性事件时,很有政策水平。华波书记,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和超林同志的根本分歧在于,究竟用什么眼光看人……”

  刘华波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不要吵了,这个事就这样定了!田立业的工作重新安排,反正是代书记嘛,代几天都是代,并不影响你们市委的面子。这个同志还是调回市委做副秘书长,你这么欣赏他,三五年以后也可以考虑提市委秘书长嘛,就是不要摆在烈山。你们平阳能干的同志不少嘛,就找不出一个县委书记了?就非要用这个田立业不可?非要在这件事上和姜超林顶牛?没道理嘛!”

  高长河听得出来,刘华波是在搞平衡。

  然而,刘华波却不承认是搞平衡:“长河,你不要以为我是搞平衡,平衡我也搞,可这次不是,我这个建议是知人善任!据说田立业本来就是秀才嘛,又喜欢写写画画,是个做秘书长的料嘛,你就要发挥他的特长嘛!就像马万里,特长不在主持地方工作,当年在昌江市没搞好,昌江市委换届选举时差点落选,可老省委知人善任,调马万里同志到省委组织部工作,马万里就干得很好,中组部年年表扬!”

  高长河心里难过极了,他真不敢想象,在田立业热血刚刚沸腾时把田立业调回机关坐冷板凳,对田立业这个一心要干事的干部会产生什么影响?一时间真想哭!“华波书记,这……这对田立业公……公道么?”

  刘华波不悦地看了高长河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小高,你怎么也问起这个话了?你做过省委秘书长嘛,许多事情都参加协调过嘛,你给我说说看,人人事事都要公道,这公道从哪里来呀?大局还要不要呀?今天平阳的大局是什么?是要在下个世纪再上一个新台阶,老是这么吵架怎么行?我不着急吗?省委不担心吗?我让超林同志离开平阳,超林同志不高兴,和我闹情绪,多少年交情都不讲了!现在我建议你调整个别干部你又不高兴!小高,你以为我这个省委书记好当呀?你们就不能多多少少也给我一点理解吗?好了,就说这么多,这事不谈了!”

  说到这里,刘华波的口气已经很严厉了,高长河也真不敢再谈了。

  刘华波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起了下一个话题:“最后一个问题,关于平轧厂和新华社的文章。接受东方钢铁集团的兼并的决定很好,要尽快落到实处,不管谁有什么看法,都不要理它!而新华社那个记者的文章,我仍然不主张发。是的,平轧厂投资失败的教训十分深刻,是个典型。可新华社记者自己也说了嘛,这种事并不是平阳一家有,为什么非拿我们做这个典型不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高长河解释说:“华波书记,我知道这事很敏感,已经和记者说过了,要她修改,记者也同意把涉及陈红河省长和北京有关单位的东西都删掉……”

  刘华波说:“总还是不好嘛!不论怎么删,平轧厂的事还是摆在那里,你说红河同志看了这篇文章会怎么想?我又怎么去向红河同志解释?长河呀,我可告诉你,我明年也要下来了,十有八九陈红河同志要接我的省委书记!”

  高长河沉默了好半天,突然问:“华波书记,您和我说句心里话,如果没有平轧厂拖累着,文春明是不是已经接了平阳市委书记?后来我去平阳做市委书记,是不是一种平衡的结果?”

  刘华波想了想,承认说:“应该说平轧厂对文春明同志是有一些消极影响,但是,如果说完全是因为平轧厂影响了对文春明的任用也不客观。这话我向超林同志说过,主要是考虑到跨世纪接班的因素——哦,春明同志这阵子怎么样呀,没闹什么情绪吧?”

  高长河感慨地说:“春明一直没闹什么情绪,和我合作得很好,过去怎么干,现在还是怎么干,顾全大局,任劳任怨,说实在话,让我感动。尤其是在我和姜超林同志发生了一些矛盾冲突的情况下,他仍坚持原则,支持配合我的工作。”

  刘华波也感慨起来:“春明是个好同志呀,平阳这些年成就很大,超林同志功不可没,春明同志也功不可没呀!春明同志最大的长处就是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做着市长,却从没忘记自己是平阳市委副书记。”

  高长河禁不住问:“可您这个省委书记对人家春明同志公道么?”

  刘华波瞪了高长河一眼:“怎么又来了?在你小高看来,我对谁都不公道,是不是?同志,我告诉你,你要记住,公道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公道,公道也决不意味着职位的提升!小高,你去问问梁老,当年烈山阻击战的两个一等功臣后来官居几品?你这个思想很成问题!我们现在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并不是说什么都要按市场经济的方法办,做多少贡献,就得给多大的乌纱,没这么绝对!你是党员干部,就要有党性,有理想,有奉献精神,该你背炸药包,你就得背!”

  高长河心头为之一震,一下子呆住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七时省人民医院梁清平默默看了高长河好半天,才缓缓地开了口:“长河,华波说得不错,该谁背炸药包,谁就得背,当年我们的革命不是做买卖,现在的改革也不是做买卖。所以呀,对这个公平呀,你也要辩证地看呀。所以呀,这种绝对的公平就不存在。你真要求绝对的公平,那我问你,把姜超林调离平阳公平吗?我看就不公平嘛。要我看,姜超林可以安排省人大副主任兼平阳市人大主任嘛。”

  高长河叹了口气:“这不是一回事,姜超林调动是因为工作,而文春明明显是吃了平轧厂的冤枉累,大家心里都有数。刘华波和省委这样对待文春明,我就是想不通,说严重一点,就是官场无正义!”

  这话一落音,梁清平马上挂下了脸,责备道:“长河,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啊!官场要真是没有正义的话,你高长河上得来吗?啊?你现在上来了,又提出了文春明的问题,什么意思呀?是为了从感情上笼络文春明,便于今后的合作,还是为了要挟华波,达到其他什么目的?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干部是怎么想问题的!从组织原则说,你要和省委保持一致,帮助华波和省委消除文春明的个人情绪;从个人感情上说,你也得对华波和省委有份感激之情嘛,怎么反过来去将华波的军呢?还什么‘官场无正义’!我看是你昏了头!”

  高长河不服气:“刘华波和省委今天能这样对待文春明,明天就可能这样对待我和其他同志!”

  梁清平说:“每一段历史都得有人为它负责,文春明摊上了那段历史呀,有什么办法呢?而你,当然要对平阳今后的历史负责,平阳搞不好,再出个平轧厂就是你的责任嘛,这有什么可说的?啊?”

  高长河仍想不通:“可我怎么干?姜超林虽然要调走了,孙亚东还是留在平阳,孙亚东后面又有马万里!我想用个叫田立业的干部,都派去上任了,刘华波为了搞平衡,照顾姜超林的情绪,却坚决要拿下来!爸,你说说看,我难不难?”

  梁清平叹了口气:“你难,省委就不难呀?啊?华波就不难呀?啊?你说华波在搞平衡,我看华波也是在搞平衡,可是,长河呀,华波不搞平衡又怎么办呢?你总觉得自己受牵制,就不想想,华波也受牵制嘛!马万里副书记、陈红河省长,还有姜超林和你、我,谁不牵制他?而反过来说,马万里、陈红河、姜超林、谁又不受到别人的牵制?说到底,我们人人都在牵制别人,同时又受到别人的牵制嘛。”

  高长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对,就像一堆螃蟹,你夹着我,我勾着你!”

  梁清平摇摇头:“长河,不要这么说嘛!要积极推动我们各项事业健康稳步地向前发展,就免不了要平衡,要妥协,要讲策略,讲领导艺术,不能由着哪一个人的个人意志硬来嘛!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从来都是合力嘛!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嘛!你不承认这个合力?你硬来?那你试试看,我包你三天就干不下去了!所以,长河呀,你不要有情绪,一定要理解华波。华波下决心调离姜超林不容易呀,是对你的很大妥协和支持了,说真的,连我都同情姜超林!”

  停了一下,又说,“长河,我实话告诉你,姜超林现在还和刘华波顶着牛呢,就在你来这里前几分钟,华波还给我打了电话,要我和他一起再做做姜超林的工作!”

  高长河这才说:“爸,和姜超林闹到这一步,真不是我的本意!”

  梁清平点了点头:“是呀,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长河,我看呀,你就不要在省城多呆了,省城是非较多,平阳又离不开人,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高长河知道老岳父是为他好,当即打消了在省城过夜的念头,决定从医院直接赶回平阳。

  告别老岳父,下楼经过烈山原县长赵成全病房时,高长河脚步停了一下,本想进去看看赵成全,可迟疑了片刻,终于没敢,怕一脚踏进去,又陷入一个是非的漩涡。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八时省人民医院姜超林也知道赵成全在孙亚东和有关部门的监控之下,自己只要踏进赵成全病房的门,省城和平阳城里又要谣言四起了,然而,姜超林还是按原定计划去看望了赵成全,一点也没犹豫。

  第14章: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在整个看望过程中,检察院反贪局的钟处长一直陪同在一旁,姜超林只装看不见,几乎没和钟处长说几句话,也没掩饰自己对赵成全的痛惜之情。

  在病魔和案子的双重打击下,赵成全人已瘦得脱了形,坐都坐不起来了。见到姜超林,满眼的泪水就无声地涌了出来,顺着耳根往洁白的枕头上缓缓流。一时间,赵成全的脸孔也扭曲了,也不知是病痛折磨的,还是因为愧疚造成的。

  姜超林本来还想骂赵成全几句,一见这情形,心软了,一下子忘记了赵成全的问题,记起的全是自己的过失,是他把赵成全从旧年县长的位置上调到烈山去的,是他要赵成全服从耿子敬的!他再也忘不了三年前自己代表市委和赵成全谈话时的情景:那时赵成全在旧年县干得很不错,正在搞老城改造,知道耿子敬霸道,根本不想到烈山去,几乎是含着泪要求留在旧年县。当时的旧年县委书记白艾尼也坚决要留赵成全,可他不同意,要赵成全服从组织决定。这一来,客观上把赵成全葬送了。

  赵成全嘴唇抖动了好半天,终于努力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声音十分微弱,像蚊子哼:“老……老书记,我……我对……对不起您!”

  姜超林坐到赵成全身边,强做笑脸道:“别说了,成全,啥都别说了,现在说啥都晚了!”

  连连叹着气,又说,“成全呀,从个人角度看,倒是我对不起你,三年前根本不该向市委建议把你派到烈山去呀。”

  赵成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只枯瘦的手抖颤着,伸得老远,急着要摸什么。

  钟处长知道赵成全的意思,把一支笔和一个夹着白纸的夹板拿到了赵成全面前。

  赵成全在钟处长的帮助下,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是我不好”姜超林痛心地道:“是呀,你被耿子敬害了,我老头子也被耿子敬害了!”

  赵成全又挣扎着写道:“耿子敬能干,还是有功劳的”姜超林看罢气道:“成全呀,你看你,糊涂不糊涂?到这一步了,还这么说!”

  钟处长忙在一旁替赵成全解释说:“姜书记,前几天赵县长情况好一些的时候和我说过这话的,说是就算明天判耿子敬死刑,他也得这样说!我劝过他,他也不听。他和我说,他也不是傻瓜,如果耿子敬一点本事、一点贡献都没有,他就不会服耿子敬,也就不会跟耿子敬陷进去!”

  姜超林默然了。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权力在能力和成就的炫目光芒之下失去了有效的监督,烈山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十几个干部就这么毁了!

  钟处长又说:“姜书记,赵县长也说了,一开始,他是埋怨过您,埋怨过耿子敬,后来想开了,您和耿子敬都不能怪,怪只怪他自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这只蛋有缝,人家一叮叮个准,就稀里糊涂跟着人家犯了法。说是自己没几天活头了,请组织上一定要把他的沉痛教训和大家说一说,要同志们廉洁自重,就是为了自己一家的幸福,也不能这么干了!”

  说罢,又问赵成全,“是这意思吧?”

  赵成全眼中的泪流得更急,哽咽着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是。”

  姜超林问:“成全,家里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的么?”

  赵成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手又伸向空中,要抓笔。

  姜超林实在不忍看下去了,按下赵成全的手:“你别急,如果钟处长知道,你就让钟处长说,你只说‘是’,还是‘不是’就行!”

  钟处长说:“姜书记,据我所知,赵县长最放心不下他儿子。他儿子大明明年要上高中了,希望上个好学校。赵县长说,他从旧年县,到烈山县,这十几年一直在下面工作,和儿子接触很少,几乎没关心过儿子的成长,想想也挺惭愧的。”

  钟处长话刚落音,赵成全就艰难地开口说:“请帮……帮这个忙。”

  姜超林心里真难过,红着眼圈说:“成全,你放心,只管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平阳不行,我就把你家大明送到省城的重点中学来读高中!哦,顺便说一下,我可能也要离开平阳,到省城工作了。”

  赵成全的神色中现出吃惊来,大睁着泪眼,呆呆地看着姜超林。

  姜超林能猜出赵成全的心思,淡然道:“你别多想,这是正常的组织调动。”

  赵成全显然不相信这是正常的调动,终于痛苦地哭出了声……

  次日凌晨,前任烈山县县长赵成全因病医治无效在省人民医院去世。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九时省人民医院在刘华波的政治生涯中,有两个人是不能忘却的,一个是梁清平,一个是姜超林。梁清平是刘华波的老领导,曾用肩头扛起了刘华波的起点,给了刘华波平阳的政治舞台;而姜超林却是刘华波在平阳政治舞台上的最佳搭档,双方的配合总是那么默契,在风风雨雨中团结得像一个人,其战斗情谊至今还被传为佳话。平阳也正因为有了他们这三任市委书记的紧密团结和锐意进取,才有了这二十年的辉煌。

  今天晚上,三个前任平阳市委书记又坐到一起了,然而,却相对无言。

  梁清平一来受刘华波之托,要帮助省委做姜超林的工作,二来年龄最大,资格最老,只得先开了口:“华波,超林,你们这是怎么了?啊?要给我开追悼会呀?默哀呀?啊?”

  刘华波这才看了姜超林一眼,说:“梁老,我等着超林骂娘呢!”

  姜超林却不看刘华波,只看梁清平:“我敢骂谁?等着聆听省委领导指示!”

  梁清平指指茶几上的酒和花生米:“这里没有领导,只有三个老朋友,来吧,来吧,要吃就吃,要喝就喝,有苦诉苦,有冤伸冤!”

  刘华波呷了口酒,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梁老,人家超林苦大仇深呀!”

  梁清平说:“超林,那就说说吧,老规矩,当面全开销,出门不认账。”

  姜超林却摇摇头说:“没什么好说的,人家华波书记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我呢,该滚蛋时就滚蛋——不过,我也和华波书记说了,家我是不搬的!”

  刘华波笑了:“梁老,你听,你听,人家就是不愿到省城来和您做伴!”

  梁清平也笑了:“怎么,超林,是嫌我老头子呢,还是怕我老头子拖累你呀?啊?还该滚蛋时就滚蛋?什么话嘛!不了解情况的同志还真以为省委欺负你了呢,明明是提拔嘛!你不是不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上这个副省级。”

  姜超林没好气地说:“我从没做过这种升官发财的梦!我做梦梦着的都是平阳。”

  梁清平说:“我做梦也梦着平阳,咱们三人谁能忘了平阳啊?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得永远留在平阳,何处青山不埋人呀?啊?超林,你想想看,我当初要留在平阳,华波上得去吗?你上得去吗?你们上去后,不是干得比我还好吗?清朝诗人赵翼说得好嘛,‘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的事业也是代有才人出嘛,也各领风骚嘛,所以,不要总放心不下年轻同志,年轻同志有年轻同志的一套打法,‘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嘛!不过,声明一下,我说这话可不是护着长河啊,华波作证,当初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向省委推荐的平阳市委书记可是文春明哩。”

  姜超林忙说:“这我知道,梁老,您的人品,咱省里的同志谁不知道?我是气不过他刘华波!当初不讲公道,向马万里、陈红河让步,把文春明平衡掉了,现在又要把我赶出平阳。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怎么到老连块根据地都保不住了!”

  梁清平看了姜超林一眼:“超林呀,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平阳怎么就变成了你的根据地?我看,平阳还是我和华波的根据地哩!不要这么说嘛,我的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都没有什么根据地,党把我们放在哪里,我们就得在哪里发挥作用嘛!”

  没想到,刘华波倒替姜超林说起了好话:“梁老,超林是对平阳有感情。”

  姜超林接上来道:“还有,我觉得在平阳更能发挥作用。”

  刘华波笑道:“发挥反作用吧?啊?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别说高长河,就是文春明做市委书记只怕也得和你翻,也得和你吵嘛!所以呀,我让你到省里来既对工作有利,也对你有好处,起码不生闲气吧!”

  姜超林白了刘华波一眼:“照你这么说,还是照顾我了?”

  刘华波恳切地说:“超林,我还真是想照顾你,想看着你壮壮实实多活几年,好好享受一下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我也和你说过,明年我也要下了,咱们也会有像梁老这一天,咱们谁都不能包打天下嘛,你这个姜超林怎么就是想不通?还想跨世纪呀?跨世纪是长河、春明他们的事了嘛!”

  梁清平也说:“超林,就到省城来吧,我们三个老同志做个伴。”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这就是说,我非离开平阳不可了?”

  刘华波点点头:“超林,今天当着梁老的面,我也说几句心里话,我知道这些年春明受了不少委屈,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可是,如果再做一次选择,我仍然要这么做。为什么?还是为了大局呀。来,来,超林,喝口酒,咱们就理解万岁吧!”

  姜超林却摇了摇头:“老了,喝不动喽!”

  刘华波不依:“这叫什么话?啊?超林,在梁老面前,你敢言老?”

  姜超林这才端起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

  这时,刘华波的秘书找上了门,说临时有事要汇报。

  刘华波冲着秘书脸一沉:“有事明天再说!我不交待过吗?今晚我难得会会老领导、老朋友,就是天塌下来你们也别找我!”

  秘书迟疑着退出门,可走到门口,还是回转身大胆地汇报起来:“刘书记,真出了塌天大事!昌江上游地区突降大暴雨,此前四小时内降雨量已达三百毫米,昌江市出现了严重内涝,局部地区积水深达二米,城区供电已大部中断,第二次特大洪峰已经形成,昌江沿线二百四十公里江堤全线告急……”

  刘华波很吃惊,这下子坐不住了,和梁清平、姜超林打了声招呼,起身要走。

  姜超林上前把刘华波拦住:“华波,你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刘华波苦笑起来:“还嫌我不够烦呀?好,好,说吧,说吧!”

  姜超林一把拉住刘华波的手:“华波,你让我站好最后一班岗吧,等主汛期结束再让我到省里来好不好?这关键的时候平阳水利局长兼防汛总指挥倒下了,长河又不熟悉情况,搞不好平阳真会出事哩!”

  刘华波没料到姜超林是主动请战,怔了一下,紧紧握着姜超林的手,连声说:“好,好,我答应你,答应你!超林,你这才像我的老伙计嘛!”

  说罢,急匆匆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超林,老树到死都是站着的,这话我记着哩!”

  姜超林说:“华波,还有一句话你也记住吧,只要我这棵老树没被洪峰冲走,我们平阳二十年改革开放的成果就绝不会泡到江水里去!”

  当夜,省城和平阳也普降大到暴雨,局部地区出现了大暴雨。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二十二时小红楼高长河车到平阳时,雨才渐渐大了起来,有一阵子简直像塌了天。其时,高长河并不知道昌江水系江湖并涨,已全线告急,满心想着的不是抗洪抢险,而是怎么落实刘华波的指示精神,越想越觉得田立业的事难办。田立业这代书记只代了几天,连屁股都没坐热,现在就要请他下,公平不公平先不谈,你怎么开这个口呀?

  也是巧,到市委招待所找食品填肚子时,见到了文春明。

  文春明一听高长河提起田立业的事,马上说:“……好,好,华波书记总算英明了一次,这个田立业真该撤!太甩,我看都甩到太平洋去了!”

  当下把临湖镇发生的人质事件和高长河说了一遍,“……长河,你说说看,这小子像个县委代书记的样子吗?做得多绝,多损呀,能想到以随地大小便为借口扣押胡早秋七小时!”

  高长河没太当回事:“田立业和胡早秋是同学嘛,难免开点玩笑。”

  文春明差点跳了起来:“开点玩笑?我的高大书记,田立业险些误了我们的大事!德国人都在国际酒店等着了,我还满世界找胡早秋!”

  高长河这才认真了,本想骂田立业几句,可鉴于大明公司的教训,便没敢把话说满,只道:“春明,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再和他算账吧!”

  文春明说:“长河,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面,田立业一直是市委的副秘书长,回机关还得回市委机关,我们市政府这边可没他的位置!”

  高长河含糊其词地说:“再商量吧,这事还没定呢!”

  文春明却说:“我看还是快点定下来好——华波书记有明确指示嘛!”

  高长河叹了口气:“可我怎么和田立业说呀?”

  文春明献计道:“嘿,这有啥难的?就抓住临湖镇的事来个严肃处理嘛!”

  高长河想想,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吃过饭,回到小红楼,高长河就在小红楼下见到了田立业。

  田立业神情沮丧,呆狗似的在门厅里坐着,见了高长河,忙站起来说:“高……高书记,我……我一直在等你,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还向省城挂过电话……”

  高长河心里想着要“严肃处理”脸上便冷漠,看都不看田立业,一边自顾自地向楼上走,一边说:“等我干什么?向我汇报你们临湖镇精神文明建设经验呀?汇报你的大公无私呀?不简单呀,田书记!对自己的老同学、老朋友都那么讲原则,该脱产学习十天就是十天!好!好!这个宝贵经验我要请你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好好向大家介绍、介绍!”

  田立业也跟高长河上了楼,神情益发沮丧:“高书记,我就怕别人先告我的恶状,才在这等你,看看,还是让人家先告上了!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高长河在楼梯口回过头,正色道:“这回不是别人向我反映的,是文市长!”

  田立业哭丧着脸说:“文市长也不是圣人嘛,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他老眼光看人,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而事实情况是这样的……”

  到了楼上,在沙发上坐下来,田立业才忍着一肚子委屈把临湖镇人质事件的前因后果和自己如何处理的过程讲了一遍,讲到后来,眼圈都红了,“……高书记,你说说看,我招谁惹谁了?咋一心想好好工作,好好做点事,总是麻烦不断?总是没人信任我?”

  高长河默然了,只问:“临湖镇那个无法无天的党委书记是怎么处理的?”

  田立业道:“我和金华他们几个通了下气,先把他撤下来了。”

  高长河点点头,又问:“那两个小纸厂呢?”

  田立业说:“准备马上采取果断措施,把他们的造污设备全砸了!光贴封条不行,你这边贴,他那边撕,夜里偷着开工,只有砸掉,让他们别再想好事!”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高长河一边走过去接电话,一边说:“这就对了嘛!就是要砸掉嘛,这些小造纸设备摆在哪里都是污染源!”

  说着,拿起了电话筒。

  电话是刘华波打来的。

  刘华波一句客套话没有,开口就说:“长河呀,向你们通报个重要情况,今天下午昌江上游地区普降大暴雨,灾情十分严重,省委正在连夜开会,进一步研究部署昌江防汛工作,大军区领导同志也来参加了。据北川市、昌江市汇报上来的情况看,麻烦不小,沿江有些地方已经破圩,昌江市半个城泡在了大水中,马万里同志已经代表省委连夜赶到昌江去了。”

  高长河吃了一惊:“华波书记,情况这么严重呀?”

  刘华波说:“就是这么严重嘛,这场大暴雨搞得我省江湖水面全面吃紧,你们平阳日子也不会好过了,预计特大洪峰将在明日下午十六时左右抵达平阳,专家说了,肯定会超过一九五四年的最高水位,你们要连夜部署准备,检查险工险段,要确保平阳的绝对安全,不能把平阳给我泡到江水里去!”

  高长河连连说:“华波书记,你放心,你放心,我们一定严阵以待!”

  刘华波加重语气说:“一定要真正严阵以待,思想上不能有丝毫的麻痹!还有,在防洪防汛的问题上,要多听听超林同志的意见,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主汛期过后超林同志就要到省里工作了,这期间你小高千万别再给我惹麻烦!超林同志也向我和省委表示了,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全力支持你打好抗洪防汛这一仗,你们呢,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超林同志,别把他累垮了!现在,超林同志正在往平阳赶,你们在超林同志回到平阳后,马上碰一下头!”

  高长河连声应着,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高长河没心思和田立业再谈下去了。

  田立业却还在叨唠:“……高书记,尽管临湖镇发生的事不怪我,但我还是准备向胡早秋道歉!毕竟这事是发生在烈山嘛,毕竟我是烈山县委代书记嘛,领导责任我还是要负的!”

  高长河应付说:“这就好,姿态要高一点嘛。”

  田立业还想说什么,高长河却把话头拦住了:“哎,立业,烈山的事我们今天先不谈了好不好?现在当务之急是抗洪,我请你帮帮忙,先回市委机关帮我抓抓这个工作吧!听说修海堤时你在超林同志手下做过青年突击队队长是不是?”

  田立业一怔:“那烈山怎么办?千头万绪,一大摊子事呢!”

  高长河亲切地拍了拍田立业的肩头:“地球离了谁不转呀?不是还有金华他们嘛——对了,孙亚东副书记也在那里嘛,你就把工作都移交给他们吧!”

  田立业疑惑地看着高长河:“高书记,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回机关临时帮忙,还是把我调回机关,让我继续干副秘书长,当不管部长?”

  高长河扳着田立业的肩头,呵呵笑道:“立业呀,你别想好事,不管部长你是当不成了,我呀,想让你当专管防洪的副秘书长,代表我和市委在一线协调,和姜超林同志并肩战斗!”

  田立业明白了,脸色一下子黯然起来:“这么说,烈山的事和我无关了?我这县委代书记只代了三天就下台了?高书记,你和我明说好不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别人信不过我,高书记,你是不是也信不过我了?”

  高长河勉强笑着说:“立业,你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信不过你,会让你来帮我抓抗洪么?你知道不知道,抗洪防汛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任务,刚才华波书记还在电话里交待呢,一定要把精兵强将派上去!”

  田立业不为所动:“抗洪是临时性任务,抗完洪我干啥呀?”

  高长河说:“抗完洪还有别的事嘛,你放心,只要我干市委书记,你想做甩手掌柜都做不成!去吧,去吧,别和我啰嗦了!超林同志现在正在从省城回平阳的路上,马上要回来了,回来后,你就去找超林同志报到,再跟他当一回突击队长,干出个样子给超林同志看看!”

  田立业哼了一声,点了题:“高书记,是不是老书记告到省里去了?”

  高长河脸一绷:“老书记告啥呀?是华波书记找他谈话,要他到省里工作!”

  田立业摇摇头:“没这么简单!老书记就是走了,也放心不下我这个甩子!”

  高长河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所以,你才得在老书记面前干出个样子嘛,别再给老书记留下个甩子的印象!”

  田立业怔了一下,眼圈红了,哭也似地笑了笑:“可我为什么一定要干给老书记看?高书记,你怎么就这么在乎老书记对我的印象?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派我做烈山县委代书记是个错误?为我和老书记闹得这么僵不值得?后悔了?”

  高长河真诚地说:“我从来没认为用你是个错误,更没后悔过,立业,请务必相信这一点。至于有些同志,包括姜超林同志有意见,也从没动摇过我的决心。”

  田立业噙着泪说:“所以我服你,高书记!是你让我的血又沸腾了一回!”

  高长河说:“其实,立业,你的血从来就没冷过,现在就热着嘛!”

  田立业抹了把泪:“高书记,我知道你难,我啥也不说了,就去当一回突击队员了——队长我不当,让老书记找他信得过的人去当吧!我就是一个兵,该往昌江里填,我第一个跳下去!”

  高长河一把拉住田立业的手:“胡说!立业,我可告诉你,你要真这么和我闹情绪,就呆在市委值班,别上堤了!真是的,一点委屈都受不了,日后还能干什么大事?你才四十二岁嘛,六十岁退休,还有十八年好干嘛!”

  田立业一脸悲凉:“可我真弄不懂,像我这种人为啥就是报国无门呢?”

  高长河说:“怎么能说是报国无门呢?能报国的事多着呢!哎,立业,我可得给你提个醒,老书记要走了,你别再气他了,他说啥你听啥,好不好?你和老书记终究还是朋友一场嘛,人家这几年可没少帮你卖过‘匕首和投枪’哩!”

  田立业呵呵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是呀,我们是朋友,不是同志!”

  高长河也笑了起来:“哦?朋友和同志还不是一回事呀?”

  田立业激动地站了起来:“朋友是朋友,同志是同志,有时候完全是两回事!高书记,过去我把你当同志,今天我把你当朋友,我们是朋友加同志!无论如何,我得感谢你,你开发了我,让我看到了一片创业奋斗报国为民的天地。士为知己者死,你高长河哪一天要借我的脑袋用,我田立业也借给你!就这话!”

  高长河也难得激动了,一把搂住田立业:“好,立业,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为了平阳,我高长河就借你今生今世的一腔热血了!走,现在就跟我到防汛指挥部去,文市长在那里值班,我们一边研究部署防汛工作,一边等候姜超林同志!”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一时平阳市防汛指挥部从省城出发时大暴雨就落了下来,省城至平阳的高速公路被迫关闭了,司机建议掉头回省城,待次日高速公路开通后再走。姜超林不同意,坚持要司机走旧国道,立即返回平阳。这一来,就遭了大罪,001号奥迪前后大灯开着,在暗夜风雨中仍照不出几米远,车与其说是在开,不如说是在爬,时速一直在每小时二十公里到三十公里之间。行程中,前窗挡风玻璃上一直雨水如注,刮雨板几乎丧失了作用。正常情况下,走高速公路只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可这夜姜超林走了整整五个小时,才到了旧年县公路收费站,离平阳城还有六十多公里。

  这六十多公里就不好走了,旧年县公路收费站以南已是一片汪洋,道路完全看不见了,许多大卡车在汪洋中都熄了火,姜超林的奥迪车再无前进一步的可能。

  姜超林急了眼,不顾司机的劝阻,冒雨跑出车,冲进收费站,给旧年县委宁书记打电话,想请宁书记想想办法。要命的是,风雨太大,通讯线路中断了。姜超林气得直骂司机,怪他没给手机及时充电,当紧当忙时误了事。

  公路收费站的女收费员见姜超林上火骂人,知道这个前任市委书记是急着回去布置平阳的防汛工作,忙跑到邻近村庄叫起了自己的父母和一些乡亲,拿着麻绳、扁担过来了,硬是冒着大雨把姜超林的奥迪扛过了近二百米水淹区。

  姜超林感动极了,向女收费员和乡亲们道了谢,重新上了车,这才在一个多小时后赶到了平阳市。到市区后,姜超林本想直接去市防汛指挥部,可司机见姜超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怕姜超林闹病,硬把车开到了公仆楼下。姜超林回家换了身干衣服,拿了件雨衣,立即去了市防汛指挥部。

  这时,已经是七月三日凌晨三点多了,市防汛指挥部里正一片忙乱,像个战斗中的前敌司令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电脑控制的昌江水系图灯光闪烁。市委书记高长河、市长文春明、市委副书记孙亚东,还有刚刚到岗的市委副秘书长田立业,正守在水系图前紧张地商量着什么。

  姜超林一进门,高长河马上迎上来:“老班长,你可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被洪水困在路上了呢!”

  姜超林说:“斧点儿就困在旧年县了——好了,长河,闲话不说了,咱说正事,情况很不好,旧年县许多地方内涝很严重,更严重的还是沿江各县市!滨海市怎么样?滨海三个江心洲和镜湖市围堰乡的人撤出来没有?尤其是围堰乡,更得注意,一九五四年那里出过大乱子!”

  高长河说:“老班长,我刚刚和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通了个电话,滨海问题不大,十万人上了堤,解放军一个工兵团也开上去了,一些险段正在连夜加固。三个江心洲的六万村民已经从昨晚十一时开始撤离了,目前仍在撤离中,王少波就在撤离现场指挥,随时和我们指挥部保持着联系。”

  文春明也通报情况说:“为了加快撤离速度,我们正在市内调集车辆,赶赴滨海。镜湖市围堰乡目前还没撤人,围堰乡周乡长汇报说,那里的乡亲们决心很大,抗洪物资也准备得比较充分,想再顶一顶。我和高书记前两天亲自到围堰乡看过,情况确实很不错,干部群众的精神状态也都很好,立了军令状,竖了‘生死牌’。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和代市长胡早秋今天又都到现场看了,他们也主张顶一顶。现在,胡早秋正在围堰乡坐镇指挥加固圩堤。”

  田立业插了句:“老书记,胡早秋只要在围堰乡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胡早秋当年做过围堰乡党委书记,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

  姜超林似乎刚注意到田立业的存在,白了田立业一眼,没好气地说:“要你啰嗦什么?我不知道胡早秋做过围堰乡党委书记呀?”

  停了一下,又说,“田立业,我们领导研究防汛,要你在这里掺和什么?还不到烈山去?烈山就没事了?啊!”

  田立业马上来了情绪:“我倒想回去,高书记不让,把我撤了!”

  高长河忙解释说:“哦,老班长,我和春明、亚东他们商量了一下,抽调立业同志回机关了,目前负责协调抗洪工作,立业又成你的兵了。”

  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老班长,华波书记可是亲口对我交待了,在抗洪防汛这件头等大事上,我们都是你的兵!”

  姜超林摆摆手:“别这么说,咱们齐心协力,努力把工作干好,保一方平安就是了!省委指示很明确,要争取不死一个人!家园毁了可以重建,人死了不能复生。我看围堰乡还是得撤,得赶快撤,不要顶了!你顶不住嘛!围堰乡一面靠着昌江,两面靠着镜湖,三面环水,怎么顶?这个胡早秋,就是群众的尾巴!”

  田立业不满地道:“老书记,也不能这么说吧?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嘛!再说,高书记和文市长也亲自到围堰乡看过嘛……”

  高长河口气严厉地道:“田立业,听老书记说!”

  姜超林也不客气:“我不管谁去过围堰乡,该撤人就得撤!田立业,我问你,对这个围堰乡你究竟了解多少?你知道不知道一九五四年破圩后一次淹死多少人?一九九一年又是个什么情况?啊!高书记新来乍到,检查抗洪深入到围堰乡很好,但这并不等于说高书记去了围堰乡,围堰乡就不会破圩了!”

  脸一转,看着文春明,又没好气地说,“春明,你呀,真叫糊涂!你不想想,万一把围堰乡的八万人泡到洪水里去怎么办?那些军令状、生死牌顶屁用!我们都没法向党和人民交待!”

  高长河当即表态说:“老班长说得对,马上通知围堰乡撤人!”

  文春明也吓出了一头冷汗,连连说:“好,好,那就撤,那就撤!”

  王说着围堰乡,围堰乡的电话就来了,是老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打来的。

  文春明走过去接了电话,悬着心问:“周乡长,围堰乡的情况怎么样?”

  周久义口气急促地汇报说:“文市长,镜湖水位又升高了,困难不少,你看看市里能不能再调些编织袋给我们,越快越好!”

  文春明说:“周乡长,我正要找你们呢!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洪峰很大,肯定会超过一九五四年,围堰乡恐怕是守不住了,市里刚才紧急研究了一下,准备放弃围堰乡!周乡长,事不宜迟,你马上把市委、市政府这个精神传达下去,给我连夜撤人!现在就撤!”

  周久义在电话里叫了起来:“文市长,你们这些大干部开什么玩笑?前几天还表扬我们,要我们坚决守住,现在又突然要我们撤!我们怎么撤?我们那里的情况你和高书记又不是没看到,好人好事不断涌现!再说,乡亲们在圩堤上守了十五天,力出了,钱花了,圩堤又没大问题,现在撤人我们工作真没法做!”

  文春明发起了脾气,威胁道:“周久义,你这乡长兼党委书记还想不想干了?”

  周乡长一点不怯,嘶哑着嗓门说:“文市长,你别吓唬我,从现在起,我就算被你撤了,行不行?可这洪我还得抗下去!”

  说罢,挂断了电话。

  文春明气恼地把话筒一摔,冲着高长河和姜超林直嚷:“反了,反了!”

  高长河也沉下了脸:“周乡长反不了!从现在开始,对围堰乡的抗洪物资断绝供应,一条编织袋也不给他,一辆车也不给他,我看他怎么办!还有,胡早秋不敢反,马上给我联系胡早秋,告诉他围堰乡淹死一个人,平阳市委拿他是问!”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明天——哦,应该说是今天了,今天下午四点,特大洪峰就要到来,一个乡八万人撤离,工作很多,得马上动起来!这样吧,长河,我马上去围堰乡做工作,你们呢,尽快组织车辆,联系当地驻军,准备采取强硬措施强制撤离,别忘了把车载电台带上!”

  高长河点点头:“好,老书记,我们就这么办吧!”

  姜超林又交待了一下:“行动一定要快,从现在算起,我们只有不到十三个小时了,十三个小时撤离八万人,简直是在打一场恶仗呀!”

  高长河自然明白这场恶仗的凶险,当即对田立业指示说:“立业,你和老书记一起去围堰乡,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一定要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老书记的安全,决不能出任何问题!”

  田立业应了:“你放心吧,高书记!”

  说罢,随姜超林一起出了门。

  在门口上车时,姜超林才对田立业说了句:“立业,我看你回机关挺好!”

  田立业装没听见,上车后问:“老书记,还要给你带些备用药么?”

  姜超林摇摇头:“不必了。”

  接着又说,“立业,今天你不理解我,也许许多年过后,你会感谢我,会知道谁真正爱护你。”

  田立业仍不接碴,头往椅背上一靠说:“老书记,咱打个盹吧,一到围堰乡,还不知会忙成什么样呢!”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四时镜湖市围堰乡胡早秋是在和德国人谈判结束后,从平阳直接赶往围堰乡检查防汛工作的。到围堰乡时,恰巧市委书记白艾尼也到了。二人便在老乡长周久义的陪同下,连夜冒雨又一次查看了围堤情况。情况看起来还不错,十三公里围堤又整体加高了许多,近三万人守在围堤上,情绪高昂。

  白艾尼放心了,大大表扬了周乡长和围堰乡的干部群众一通,还手持电喇叭在围堤上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讲话,而后便回镜湖市内了。胡早秋原也想走,可后来看看雨下得很大,水雾漫天,有点不放心,就留了下来。这一来,倒霉的事就让胡早秋摊上了,平阳市委竟在这夜下令撤人!

  胡早秋根本没想到平阳市委会决定放弃围堰乡,最早知道这一指示的周久义接了电话后根本不说。结果,半小时后,胡早秋就在电话里挨了高长河的骂。高长河厉声责问胡早秋:这个围堰乡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连市委、市政府的招呼都不听了?明确指示胡早秋,一、特事特办,把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立即就地撤职;二、立即组织围堰乡八万人紧急撤离。

  放下电话,胡早秋兔子似的窜出帐篷,大喊大叫,让人四处找老乡长周久义,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胡早秋让设在大堤旁的抗洪广播站广播,广播了老半天,周久义也不来报到。后来,还是胡早秋自己打着手电在大堤上把周久义找到了,周久义正和一帮年轻人在打桩,半截身子浸在泥水里,花白的头发上满是污泥,根本不看胡早秋。

  胡早秋站在堤上气急败坏地说:“周久义,还真反了你了!市委、市政府的指示你也敢瞒!你给我上来,马上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周久义忙中偷闲,抬头看了堤上的胡早秋一眼:“胡市长,你下来!”

  胡早秋急眼了,扑通一声跳到了泥水中,膛着泥水走到周久义身边:“周久义,现在我来向你宣布一个决定:根据平阳市委、市政府的紧急指示精神,从现在开始撤消你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的职务!”

  周久义一点不急:“胡市长,就这事?”

  胡早秋说:“对,就这事!”

  周久义又问:“宣布完了吧?”

  胡早秋说:“宣布完了。”

  周久义说:“那好,你上去吧,我们还得干活。”

  胡早秋一把拉住周久义:“你干什么活?你不是不知道,市委指示很明确,特大洪峰马上要过来了,围堰乡是守不住的,市委已经决定放弃了!”

  周久义说:“行啊,胡市长,你和乡亲们说去吧!”

  胡早秋道:“这里一直是你在指挥,这话得你说!你现在就给我走,到广播站广播去,你先讲,我后讲,我讲话时就宣布撤你的职,给大家敲个警钟!”

  周久义说:“我已经被撤职了,还讲什么讲?要我讲,我就要大伙儿守住!”

  胡早秋火透了:“就是撤了职,你还是党员,党员还要讲纪律!”

  周久义说:“那你再开除我的党籍好了,我就是不撤!”

  胡早秋真是毫无办法了。

  周久义这才从泥水里爬上来,对胡早秋说:“胡市长,你也在围堰乡当过几年乡党委书记,你不是不知道,咱围堰乡有今天容易么?但凡有一线希望,咱都不能撤呀!情况你也看到的,老少爷们十几天来不惜力地卖命,圩堤加高了一米多,一九五四年那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

  胡早秋说:“老周,这包票你最好别打,市防指说了,明天的洪峰肯定超过五四年,不撤人是不行的,这是死命令,咱只能执行!”

  周久义怒火爆发了:“那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早想到要撤人,还叫我们防什么洪?高书记、文市长这么多大官都跑到我们这儿来,还给我们登报纸,上电视!还有你,胡市长,我记得你也跑到我们这儿说过,要对我们支持到底,说什么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现在,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当搭进去了,一声撤就撤,你们开玩笑呀?当真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呀!”

  胡早秋耐心劝说道:“老周,你别不讲理嘛,情况不是发生变化了吗?几天前谁能想到水会这么大?能守住当然要守,守不住就得撤嘛,这有什么奇怪的?市里让我们撤,正是要对我们围堰乡八万老百姓的死活负责!”

  周久义说:“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们守不住?起码让我们试试嘛!”

  胡早秋着急地说:“这不是市委有指示嘛!我也知道抗洪抗到这地步,突然下令撤离,大家的弯子一下子难转过来,可是老周,市委做这种指示不会不慎重,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发出这种指示的。”

  周久义说:“那好,那好,胡市长,你宣布去吧,愿走的都跟你走,不愿走的就跟我一起守堤,咱们两下都方便,你也算执行市委指示了!”

  胡早秋实在没办法,只好到广播站去广播,先传达了平阳市委、市政府的电话指示精神,接着宣布: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隐瞒对抗上级领导的紧急指示,严重渎职,已被撤职。胡早秋代表镜湖市委、市政府和防汛指挥部,要求围堰乡广大干部群众听到广播后立即以村民小组为单位,有组织地撤离。

  第一遍广播结束后,胡早秋嘱咐广播员守着机子一遍遍放他的这个录音,自己又给远在镜湖的白艾尼打电话,把高长河的要求和这里的情况向白艾尼做了简短汇报,请白艾尼赶快组织人员准备沿途疏导安排撤出的乡民。

  原以为这么一来,大局就定下了,可胡早秋万万没想到,自己和白艾尼通过电话,走出广播站一看,广播站门外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这些浑身泥水的男女们都盯着胡早秋看,看得胡早秋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有人高喊:“你们凭什么撤周乡长?”

  胡早秋壮着胆子道:“周乡长拒不执行市委指示!”

  黑暗中的吼声马上响成了一片:“我们也不执行这样的指示!”

  “对,我们有信心顶住洪峰!”

  “我们听周乡长的,不听你们瞎指挥!”

  还有人点名道姓大骂胡早秋:“胡早秋,你狗东西别忘了,你也是从围堰升上去的,没有围堰老少爷们,就没你小子的政绩,你别他妈的吃在锅里屙在锅里!”

  胡早秋又气又急,冲着众人吼:“你们当中有没有共产党员?有没有?共产党员给我站出来,给我带头执行市委指示!”

  没人站出来。

  胡早秋火透了:“共产党员都在哪里?这关键的时候都没勇气了?”

  人群中有人喊:“共产党员都在大堤上,和周乡长一起干活呢!”

  胡早秋没辙了,想了想,黑着脸往人群中走。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一直让到大堤上。

  刚上了堤,围堰乡党委副书记老金冲过来了,一把拉往胡早秋的手说:“胡市长,你别气,千万别气,听我说两句!”

  胡早秋恨不能搧金副书记两个耳光,狼也似地盯着金副书记:“有屁就放!”

  金副书记说:“胡市长,乡亲们这不也是急了眼么?咱真不能撤呀!胡市长,你可不知道,打从半个月前开始抗洪,周乡长和我们乡党委威望可高了,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高。你们现在撤了周乡长,怎么能服人?撤人就更不对了,明明守得住,咱为什么要撤?咱小人物不敢说上级官僚主义,可实际情况总是我们在大堤上的同志最清楚嘛!”

  胡早秋手一挥:“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时间和你讨论,我就问你一句话,老金,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是党员要不要执行组织决定?”

  金副书记说:“我好办,就是我跟你走了,这八万人还是撤不走。”

  胡早秋说:“你他妈的给我去做工作,去广播!”

  金副书记说:“工作我可以做,广播恐怕还得请周乡长——我说了,周乡长现在的威望很高,比你当初在这里当书记时要高得多……”

  胡早秋只好去请周久义。

  周久义倒还配合,在广播中说:平阳市委和胡市长让撤人也是一番好意,尽管圩堤不可能破,但是,为防万一,把不承担防汛工作的闲人撤出去还是必要的。因此,周久义要求老弱妇幼和愿意撤离的同志听从胡早秋的安排,准备撤离。

  然而,周久义的这番广播与其说起到了动员撤离的作用,毋宁说起到了动员坚守的作用。广播结束后,胡早秋没看到多少人从圩堤上撤下来,倒是看到不少人拥上了堤,其中还有不少女同志,一面“三八突击队”的红旗在他面前呼啦啦飘。

  胡早秋真绝望了,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无能为力。

  周久义却又过来了,说:“胡市长,你看,我没说假话吧?不是我不想撤,是乡亲们不想撤,第一次洪峰顶过来了,这第二次洪峰肯定顶得住!”

  胡早秋已不愿和周久义讨论这个话题了,只讷讷地说:“周久义,我算服你了,你威望高,能耐大,你……你就这么拼吧,真把这八万人拼到水里去,咱……咱就一起去坐大牢,去挨枪毙吧!”

  就在这时,高长河的电话又打来了,询问情况。

  胡早秋带着哭腔,致悼词似地说:“高书记,这里的情况糟透了,撤离的命令来得太突然,故土难离呀,乡亲们都不愿撤,局面基本上已经失控。高书记,我……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候组织的处理。”

  高长河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根本没批评胡早秋,只说:“胡早秋同志,你先不要急,也别去想什么组织处分,这不是你的责任。姜超林和田立业同志正往你们那里赶,马上就会到。我们市委也正在和驻平部队联系,争取天亮以后执行强制撤离计划,就是抬也得在今天下午洪峰到来前把这八万人都抬走!”

  胡早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软软地跌坐在湿漉漉的圩堤上……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五时路上田立业坐在001号奥迪车里,目睹了七月三日黎明的到来。

  七月三日的黎明是灿烂的,先是东方的天际蒙眬发出红亮,继而这红亮便绚丽起来,映红了汽车前方遥远的地平线。车上昌江江堤大道时,火红的太阳已升了起来,把江水辉映得一片血红。

  在黎明跳动的阳光中,田立业心如止水,几乎没有和姜超林谈心的欲望。尽管姜超林是那么想谈,几次提起过去,提起他的“匕首和投枪”他总不接碴,只和姜超林打哈哈。

  于是,姜超林便叹息:“立业呀,看来我是把你得罪了!”

  田立业不看姜超林,只看身边泛着红光的平静江水:“哪里话呀,老书记,咱们的关系平阳谁不知道?你对我的好谁不知道?哎,老书记,你看看这江水,多平静呀,都像咱们阳山公园里的湖水了。”

  姜超林向车窗外扫了一眼:“是哩,还有些美丽的样子呢!”

  接着又说,“立业,说实话,得罪你,真不是我老头子的本意。我真希望你好呀,你说说看,就算我儿子又怎么样?也不能像你这样天天和我在一起嘛!我不愿你去主持烈山工作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在机关分分苹果,分分梨,分错了,分对了,都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了,有我在身边,就是错了也没什么,我担着就是了。烈山就不同了,那可不是在机关分苹果呀,一百一十万人的身家性命要你负责呀!”

  田立业笑笑:“所以,我不又回机关分苹果了么?这挺好。”

  姜超林“哼”了一声:“你是有情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田立业仍是笑:“好,好,老书记,你说我有情绪我就有情绪,行了吧?”

  姜超林拍拍田立业的肩头:“就不愿和我说说你的心里话吗?”

  田立业摇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人生在世,能活个问心无愧于愿足矣。”

  姜超林马上问:“立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老头子内心有愧?”

  田立业当即声明道:“老书记,我可不是这意思哦。”

  姜超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检点到现在为止的一生,立业,我可以告诉你,我是问心无愧的,为平阳,为工作,为这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我尽了自己的力,尽了自己的心。立业,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你最清楚我。你说说看,除了工作,我还有别的生活没有?你记得不记得了,九五年在北京等国务院领导接见,一下午闲在招待所没事干,你们都打牌,我只有呆呆地看着你们打。我不是不想和你们一起消磨一下时间,而是不会打呀!”

  田立业说:“这我不早就劝过你么?工作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内容。”

  姜超林感慨说:“是啊,是啊,生活丰富多彩呀,所以呀,我们有些干部跳起舞来三步四步都会,喝起酒来三斤二斤不醉,打起牌来三夜两夜不累!什么作风?反正我是看不惯,也永远不会去学!”

  田立业却说:“老书记,我看你还是得学学,你总有彻底退下来的时候,总有没工作可做的时候,到那时候你干什么呀?”

  姜超林说:“立业,你别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呢!”

  田立业说:“那就想想吧,只要你愿意,有空我就教你打麻将,打扑克。”

  姜超林摆摆手:“不学,不学,真彻底退下来再学也不迟。”

  这话题又说到了尽头,两人都不做声了,都盯着窗外流逝的景色看。

  一片绿色的田野在车窗外移动,时而还可见到三两只水牛从车窗前闪过。

  过了好一会儿,姜超林才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问田立业:“立业啊,你知道不知道,我马上要调走了,要离开平阳了?”

  田立业平淡地说:“知道,高书记和我谈话时说起过。”

  姜超林问:“说心里话,立业,你是不是也希望我离开平阳?”

  田立业笑笑:“老书记,你是省管干部,我的希望有什么意义?”

  姜超林亲昵地碰了碰田立业:“哎,愿不愿跟我到省里去工作?”

  田立业苦笑道:“跟你去省里分苹果?我还不如在平阳分苹果呢!”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立业,我看你这孩子真是错怪我喽!”

  田立业正经道:“老书记,你看你,咋又这么说?我敢怪你吗?”

  姜超林闭起了眼,闭眼时,眼角有泪水溢出来:“立业,你怪我就怪吧,反正我不怪你,我老头子仍然真心实意把你当小朋友待。日后,我在省城安了家,你爱来就来,不来我也没办法,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来。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田立业也禁不住动了感情,真想问姜超林一句,我们是知己吗?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淡淡地说了句:“老书记,我会常去看你的。”

  这日,姜超林交流的愿望落空了,一直到在围堰乡下车,田立业都没和他说几句心里话,一切都是那么客气礼貌,让姜超林心里一阵阵发冷。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六时镜湖市围堰乡当泥水斑驳的001号奥迪驰到圩堤下时,胡早秋第一个扑上来,带着哭腔连声说:“老书记,你可来了!可来了!你再不来,我可真要上吊了!”

  姜超林走下车,看了看远处大堤上的人群,对胡早秋说:“叫什么叫?这种情况应该预料到!抗洪抗到半截下令撤离是最难的事,过去又不是没有过,积极做工作嘛!车载电台马上就过来了,政府令和广播稿都准备好了,马上流动广播!”

  胡早秋说:“这里有个抗洪广播站,老书记,您是不是先去说两句?”

  姜超林想都没想,便说:“好,我先去说两句!走吧!”

  向广播站走时,胡早秋又汇报说:“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思想不通!”

  姜超林气哼哼地说:“是的,我知道,胆子不小,在电话里和文市长顶起来,公然抗命!”

  又问,“这个周久义是不是戴眼镜的周瞎子?”

  胡早秋说:“不是,老书记,周瞎子早调镜湖当工业局局长去了,是那个特爱喝酒,又没酒瓶,喝二两就醉的周久义嘛!”

  姜超林“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呢,是周二两呀?给我把他找来!”

  胡早秋提醒说:“这当儿周久义只怕连你的话都不会听哩!”

  田立业没好气地说:“胡市长,老书记叫你叫,你就去叫,啰嗦什么!”

  胡早秋白了田立业一眼:“你狠什么狠?临湖镇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田立业说:“想算你就到平阳市委来,我候着你!”

  胡早秋一愣:“怎么田领导,这么快又提了?”

  田立业冷冷道:“没提,降了,不过,现在恰好和你打交道——负责协调全市防汛!胡市长,时间紧,任务重,我没时间和你废话,快去找周久义!”

  胡早秋去找周久义时,姜超林已开始了广播。

  广播前,田立业先做了一下介绍,说是市人大主任姜超林同志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已经赶到围堰乡来了,现在,要代表平阳市委、市政府做重要指示。接下来,姜超林开始讲话,再次重申了市委、市政府关于围堰乡八万人紧急撤离的指示精神,并严厉声明,驻平部队官兵和大批车辆马上就要开上来,不撤是不行的,政府令必须执行,特事特办,凡煽动抗命的,一律就地抓捕!

  广播结束后,姜超林要求全乡村民组长以上的党员干部马上到广播站集合。

  党员干部陆续赶来集合时,胡早秋把泥猴似的周久义拖到了姜超林面前。

  姜超林原想好好骂骂周久义,可见到周久义胡子拉碴,一身泥水,满眼血丝,人都瘦得脱了形,心里不忍了,只嗔怪地说:“周二两,你是不是喝多了呀?啊?连市委、市政府的招呼都不听了?敢和文市长顶,真是胆大包天!”

  周久义哭了,哽咽着说:“老书记,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围堰乡抗洪,我是领导,人是我领上堤的,老百姓的东西家当是我拿走的,我向全乡老少爷们许过愿,要和围堰乡共存亡。”

  姜超林耐心说:“久义,你这个精神是好的,但是不能硬来蛮干嘛。”

  胡早秋也说:“是的,老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总要对老百姓的生命安全负责嘛!你不想想,真不撤,万一把八万人淹到水里,这天大的责任谁担得起?”

  周久义说:“我没说不撤,胡市长,老书记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该和大家说的话,我不是都和大家说了么?是大家不愿撤呀!”

  胡早秋厉声说:“老周,关键是你要带头!”

  周久义脖子一昂说:“胡市长,你年轻,还有得升,你想保乌纱帽,我不想保,这个头我不带!职不是让你撤了么?我就是个一般干部了,我就是要和围堰乡共存亡!退一万步说,打仗还要有人掩护撤退,你就算我是打掩护了好不好?”

  这时,党员干部已来了不少,广播站门前,堤上堤下四处站满了人。

  姜超林觉得周久义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撤退,在这八万人撤离前也得有人巡堤护堤,留下周久义一些同志护堤也是正常的,于是便说:“好了,好了,久义,我们不要争了,你就带着一部分基干民兵留下护堤,最后撤,现在我们先开会,布置整体撤离工作,你不要再说什么共存亡了,这不好,不利于我们落实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精神!”

  周久义说:“那好,老书记,我巡堤去了,你们开会吧!”

  姜超林火了:“周二两,你给我站住!这个会谁不参加你也得参加!得帮我们做工作!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种时候你敢不顾大局,我叫你当面难看!”

  周久义资格老,不怕胡早秋,却是怯着老书记姜超林的,老老实实站住了。

  田立业根据姜超林的指示,大声宣布开会。姜超林不是动员了,是具体布置,一个村一个村点名,要村支书和村主任们往前站。姜超林记忆力也真是好,围堰乡十几个行政村、自然村,村村的名字都叫得上来,两个亿元村村主任的绰号都叫得出,由不得田立业、胡早秋不服。胡早秋听着姜超林点名,就满心惭愧地想,老同志就是老同志,抓工作真是实实在在——他就没这么实在,在镜湖当了这么多年副市长,许多村主任他都不认识,更别说人家的绰号了。

  姜超林说到最后激动了:“……同志们,我们平阳市委、市政府有个对你们负责的问题,你们也有个对围堰乡群众负责的问题。昌江和镜湖水位一直居高不下,特大洪峰马上又要到来,不撤怎么办呀?别的损失一点可以,政府可以想办法帮助,大家也可以想办法自救,但老百姓的生命是不能损失的!你们一定要狠下这个心,就是硬拖,也得把大家都拖走,我姜超林拜托大家了!”

  说到这里,姜超林深深向面前的党员干部鞠了一躬。

  不少党员干部深明大义,相互招呼着,退出会场,去安排撤离事宜。

  然而,有近一半人没动,仍盯着周久义看。

  周久义急了:“同志们,老书记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快走吧,都走吧!只要人在,啥都还会有,人不在,就啥都完了!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带,房门锁好,牲畜圈起来,到时不破堤也没啥损失。”

  这时,有人说:“周乡长,你们守堤的人够么?咱不能再多留下点人么?”

  周久义说:“不行!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咱得做最坏的思想准备!”

  又有人说:“我们是自愿留下的,真要出了意外,我们不要市委负责!”

  田立业恼火了:“说得轻松!你们不要市委负责,市委就可以不负责了吗?”

  见胡早秋在一旁愣着,田立业火气更大,“胡市长,你看看你们镜湖党员干部的素质!也不知你们平常是怎么教育的!”

  胡早秋心头的火“呼”地蹿了上来——这个田立业,看来真想借机弄他了,于是便说:“田副秘书长,镜湖党员干部的素质怎么样市委自有评价,轮不到你说三道四!说撤离就是说撤离,你扯这么远干什么?”

  田立业冷冷道:“好,胡市长,那你就去说,就去做!我们等着哩!”

  姜超林不知昨夜临湖镇发生的那一幕,见他们这对好朋友在这时候吵起来了,便责备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拌嘴?也不注意群众影响!都给我少说两句!”

  田立业拦住姜超林:“老书记,你别管,咱也不能包办一切,这里是镜湖市的围堰乡,归胡市长和周乡长领导,你就叫胡市长和周乡长去做工作!让他们的党员干部拿出点素质来!”

  这时,高长河又来了电话,要姜超林去接,姜超林到广播站里接电话去了,临走,又向田立业交待了一句:“立业,有情绪也不准带到工作上!啊?”

  田立业却还是把情绪带到了工作上,冷眼看着胡早秋,点着一支烟抽了起来。

  这一来,面前的干部群众对立情绪更大,更不愿动了,都盯着胡早秋看。

  胡早秋被逼到绝路上了,睁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你们还他妈的看什么?就不能拿出点素质来?啊?周久义,你这个乡长兼党委书记平时是怎么当的?怎么到这种关键时候就指挥不动了?”

  周久义讷讷地说:“上堤抗洪,大家个个都是好样的!好人好事不断涌现哩!”

  胡早秋吼道:“执行上级指示也得是好样的,像这种情况在战场上是要执行战场纪律的,是要枪毙杀头的!”

  田立业在一旁说:“胡市长,你这话说对了,现在就是打仗!”

  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田立业,真是打仗,我就先在背后给你一枪!”

  田立业根本不气,拍拍胡早秋的肩头:“胡市长,你听见了吗?这话说得多动人呀?啊!”

  继而,脸一拉,“胡早秋,我可和你说清楚,我田立业这百十斤今天算交给你了,在围堰乡被西瓜皮滑倒,我都找你算账!”

  胡早秋气极了:“谁在那里瞎叫唤?谁?再叫一声我把你抓起来!别愣着了,全散了,散了,赶快去安排撤离!老书记已经代表平阳市委宣布过了,真有煽动抗命的,立即抓起来!这可不是吓唬你们!”

  一个村民组长流着泪叫起来:“胡市长,你就抓我吧,我死也要死在堤上!”

  周久义吓坏了,扑通一声,对着众人跪下了,满面泪水连呼带喊:“老少爷们,老少爷们,我求你们了好不好?你们再不走,我……我就跳到镜湖去!”

  众人被震撼了,呆呆地看着长跪不起的周久义。

  胡早秋也被震动了,缓缓看着大家,讷讷地问:“同志们,你们是不是也要我跪下求你们?好,好,我也跪下求你们了……”

  说着,当真跪下了。

  面前的干部群众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去搀扶胡早秋和周久义。

  这时,姜超林接了电话回来了,神色激动地宣布说:“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围堰乡的撤离工作得到了省委的亲切关怀,省委书记刘华波同志亲自出面和大军区首长取得了联系,驻平阳的集团军已紧急调动赶来协助撤离了!大家还等什么?快走呀!”

  这下众人才一哄而散,忙忙慌慌地去做撤离的准备了。

  与此同时,平阳市的车载电台也远远地开过来了,电台的广播声由远及近,重复播送着政府令,一句句,一声声,夺人魂魄:“……下面播送平阳市人民政府令!下面播送平阳市人民政府令!目前全市抗洪形势极其严峻,昌江和镜湖水位迅速上升,其上涨速度之快,水量之大,为历史罕见。昌江第二次特大洪峰已经形成,并将于七月三日十六时左右抵达我市。鉴于这一严重形势,为保护人民生命的安全,七月三日凌晨,平阳市人民政府召开专题市长办公会,决定紧急撤离镜湖市围堰乡八万居民。为此通令如下……”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八时平阳市防汛指挥部和集团军李军长及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通过电话,把围堰乡撤离事宜——落实好以后,高长河松了一口气,抓起桌上的干面包啃了起来,边啃边对孙亚东说:“多亏了超林同志的提醒呀,不是他提醒,我可真想不到从围堰乡撤人!”

  孙亚东感叹说:“在这一点上谁不服都不行,姜超林抓工作就是细!文春明比起姜超林可就差远了!姜超林批评文春明糊涂,我看文春明也是糊涂,这种大水压境的时候,怎么就相信围堰乡能守住呢?一旦守不住,麻烦就大了!”

  高长河道:“这也不好怪春明,第一,围堰乡确实顶住了第一次洪峰;第二,谁也没想到昨天会普降大暴雨,情况会这么快急剧恶化……”

  正说着,刘意如赶到防汛指挥部来了,请示说:“高书记,今天的工作怎么安排?事还不少呢!上午有两个会,一个是大型国企深化改革研讨会,国家经贸委一位领导同志参加,昨天已到了平阳;还有个会是市计生委主持召开的计划生育先进集体和个人表彰大会。下午……”

  高长河满脑子都是抗洪,没等刘意如再说下去,便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刘主任,你别说了,现在抗洪形势十分严峻,这两个会我都不能参加了,请亚东同志代表我去好了!”

  当即对孙亚东交待说,“亚东,这两个会,请你代表我和市委去,讲话稿在刘主任那里,这几天凡是会议呀,杂事呀,你就费心多管管。我和春明实在分不开身。”

  刘意如冲着孙亚东笑笑,又把脸转向高长河,定定地看着高长河说:“高书记,孙书记代表您开别的会行,这大型国企的研讨会,您不去好么?国家经贸委来了一个正部级副主任,从接待规格上说,您必须出面,就算不去参加会议的开幕式,也得露一下面,所以……”

  高长河知道刘意如说得对,可不知怎么,听了这话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又没法说,只得点头道:“好,好,这个会我去参加一下,和副主任见个面就走!”

  刘意如又提醒说:“高书记,会议的开幕式是九点整。”

  最终章

  高长河看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嘛,刘主任,半个小时后你再来接我!”

  刘意如走后,孙亚东不无讥讽地说:“刘主任可是真负责任呀!”

  高长河自嘲道:“这你别说,刘主任还就是永远正确哩!”

  孙亚东笑了:“所以,领导的工作就总是由秘书安排!”

  高长河不悦地看了孙亚东一眼:“话也不能这么说嘛,刘主任只是提醒一下!”

  孙亚东不说了,话题一转道:“哦,高书记,还有两件事顺便向你汇报一下:一件事你知道的,就是梁兵收耿子敬的那台空调,我们已经去人要回来了,经办此事的同志说,梁兵的态度还不错,你就不要再责怪梁兵了,免得伤了和气。”

  高长河一听这话就来气了,说得好听,还别伤了和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孙书记,这种事你们自己处理就是了,根本不必和我说。”

  孙亚东笑道:“总是你家大舅子,不通个气总不好嘛。”

  高长河心里的火更大。派人到省城追空调你不通气,现在倒通气了!

  孙亚东又说:“还有个事,就是平轧厂长何卓孝的老母亲昨天下午去世了,也是巧,我正好到医院拿药,他们院长就向我汇报了,说人是你送来的,何卓孝又不在家,问我怎么办?”

  高长河看了孙亚东一眼:“你打算怎么办?”

  孙亚东道:“我这不是向你请示么?”

  高长河问:“何卓孝的家,我要你去看看,你去看了没有?”

  孙亚东叹了口气说:“看过了,也把情况全弄清楚了,这个同志确实是为了自己母亲才走到这一步的,想想真是让人痛心!说实在的,当了这么多年纪检干部,我还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心里真不是滋味!”

  高长河意味深长地道:“我们下面的干部不容易呀!”

  孙亚东感慨说:“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所以,高书记,我建议对何卓孝的问题从宽处理!一定要从宽处理!”

  高长河眼睛一亮:“哦?说说你的意见。”

  孙亚东认真地想了想:“高书记,你看是不是这样?可以以诈骗罪立案,涉及三万九千多元,不立案恐怕是不行的,那就无法可言了。但是,进入法律程序后,我们市委一定要有个态度,我的意见可以考虑判处缓刑,你看呢?”

  高长河十分失望,苦笑着叹了口气:“再商量吧!”

  这时,文春明从滨海市昌江江堤上打了个电话过来,询问围堰乡的情况,高长河大体说了一下,道是集团军出动了,一切撤离工作都落实了,要文春明放心。文春明在电话里也把滨海这边的情况顺便向高长河通报了一下,把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大大表扬了一番,说是王少波这些天可没闲着,指挥十万人日夜固堤,现在看来滨海不会有大问题。

  这边电话刚放下,姜超林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说是集团军的几千官兵开上来了,围堰乡的撤离工作已经开始,要高长河转告省委,不必再为围堰乡的事分心了。

  高长河连声向姜超林问好,一再要姜超林注意身体。

  姜超林嘶哑着嗓门说:“长河,你放心,我身体好着哩!”

  高长河又要田立业听电话,嘱咐田立业,一定要保护好老书记。

  田立业在电话里连连应着,要高长河放心。

  孙亚东也想起了田立业,说:“高书记,对田立业的问题,昨夜我就想说的,可大家在研究抗洪,加上田立业又在面前,我就没说——田立业到烈山主持工作后干得真是很不错哩,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说撤就撤,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我们不能因为刘华波一句话就这么干嘛!既不公平,又没有原则性!”

  高长河“哼”了一声:“孙书记,我可不是你,得听招呼!”

  孙亚东还想争辩几句,高长河却挥了挥手:“就这样吧,孙书记,今天你值班,没有什么重大的事就别找我,我到国际酒店和国家经贸委的领导见一下面,就下去检查防汛,对付洪峰。”

  孙亚东只得把没说完的话咽到肚里,起身走了,去了市委。

  孙亚东刚走,刘意如又来了,高长河意识到时间到了,便随刘意如出了门。

  上了车,一路往国际酒店赶时,高长河仍挂记着何卓孝的事,便问刘意如:“何卓孝的母亲昨天去世了,你知道不知道?”

  刘意如说:“知道,孙书记也知道!”

  高长河问:“这事你们通知何卓孝没有?”

  刘意如说:“通知了。何卓孝是孝子,在电话里就哭得没人腔了。”

  高长河问:“为什么不让他从上海回来?”

  刘意如说:“是老何自己不愿回来,说是再有两三天上海那边就谈完了。”

  高长河黑着脸不作声。

  刘意如叹了口气:“高书记,就这样,孙书记还盯着人家不放哩!”

  高长河闷闷不乐地说:“这你也别怪孙书记,这是孙书记的份内工作!”

  刘意如淡淡笑了笑:“高书记,不是我多嘴,要我看,你这班子得调调了。”

  高长河注意地看了刘意如一眼:“哦?怎么调?调谁?”

  刘意如说:“当然是调孙亚东了!”

  高长河故意问:“为什么不调文春明呢?”

  刘意如笑了:“高书记,这您还要问我呀?你心里都不明白?”

  高长河不露声色,挥挥手,“你说说看嘛!”

  刘意如轻轻咳了声,慢条斯理地说起来:“有三个理由。第一、文春明对你没有期望值,而孙亚东有,孙亚东曾经是你中央党校的同学和朋友;第二、文春明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当着市长,却从来没忘记自己是市委副书记,而孙亚东抗上,经常会不自觉的忘记这一点;第三、文春明是拉纤做实事的,孙亚东主观上不论怎么想,客观上都是给你添乱的,比如何卓孝和平轧厂的事……”

  高长河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主任,真厉害,短短八九天的时间,就把他的心思全揣摸透了!刘意如无疑又是正确的,可这正确依然让他很不舒服——岂但是不舒服,简直有点芒刺在背的感觉。

  像刘意如这种办公室主任今后还用不用?一时真不好决定。尽管他心里对这个过于聪明的女人已经厌烦了,可真把她从身边调开,又不知该让什么人顶上来?还有,顶上来的新主任能有刘意如这么严谨能干么?能在当紧当忙时提醒他注意诸多问题么?比如,今天这个非去参加不可的会议?

  到了国际酒店,高长河像似忘记了车上的谈话,把手机交给刘意如,要刘意如注意接听围堰乡姜超林和滨海文春明的电话,一旦有意外情况,马上向他报告。

  刘意如点点头,像往常一样轻声提醒说:“高书记,你也别在主席台上坐得太久了,国家经贸委的那个副主任讲完话你就走,我在车里等你,陪你到昌江大堤上检查防汛工作去,我已经通知市电视台的同志在昌江大堤上等你了!”

  高长河禁不住一怔:“刘主任,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昌江大堤?你原来不是说还有计生委的会吗?不是要我去参加吗?”

  刘意如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去参加计生委的会了,可该提醒你还是得提醒你,去不去是你的事,提醒不提醒是我的事。我不提醒就是工作失职。我知道你满心想的都是抗洪,而且下午四点特大洪峰就要到来,你说啥也得在电视上给平阳全市军民鼓鼓劲,所以,来不及向您汇报,就这么先安排了,也不知对不对?”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安排不但对,而且对极了,只是——可恶!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时镜湖市围堰乡车载电台完成流动广播任务之后,最终定位在围堰乡政府门前百十米外的丁字路口,成了大撤退的前线指挥部。姜超林守在电台车旁,通过广播和电话把一道道命令发了出去:围堰乡运输公司四十辆解放牌卡车和其他乡属机动车辆就地征用;通往镜湖市的汽渡轮渡一律封航;除解放军救授部队之外,闲杂人员一律不准进入围堰乡撤离区;交警机动大队沿市县公路设岗布哨,引导人流向平阳和镜湖两个方向转移……为防止有遗漏的死角,姜超林要求设在乡政府大院内的电视插转站在下午二时前连续滚动播出平阳市人民政府令;要求每一个行政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在撤离前对所属村落进行仔细检查,尤其要注意保护好老人和孩子,对拒不转移的,可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要求围堰乡干部群众听从解放军同志和公安干警的指挥……

  黎明前的短暂混乱结束了,在姜超林近乎蛮横的领导意志面前,大转移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姜超林注意到,八点以后,扶老携幼的滚滚人流开始出现在面前的大道上。九点左右,车门上印有运输公司字样的卡车队出现了,卡车上运送的大都是妇女、儿童。紧接着,驻平集团军的汽车团开了进来,车上满是解放军官兵。

  也就在这时,交通出现了堵塞,镇子里的人车往外出,解放军的车队往里进,许多大牲畜也挤在路上,严重影响了撤离进度。姜超林一看不好,在电台前喊起了话,要求撤离的队伍绕道镇前圩堤,让解放军的救援车队先开过去。

  然而,后面的人情况不明,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流从镇里和其他村子涌过来……

  这时,田立业满头大汗从人流中挤过来,被姜超林看见了,姜超林当即嘶哑着嗓门命令道:“立业,你快过去,到路那边拦住人群,让他们分流走圩堤!”

  田立业刚检查完交警机动大队的布岗情况,又累又饿,原想到电台车前吃点东西,见姜超林命令又下来了,二话没说,抓起电喇叭又挤了回去。

  倒是姜超林想起来了:“立业,早饭还没吃吧?拿上面包和矿泉水。”

  田立业从姜超林手里接过了面包和矿泉水,一边在人流中挤着,一边吃。

  田立业刚走,身着迷彩服的集团军李军长在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的陪同下挤了过来,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姜书记,姜书记,你在哪呀?我们来向你报到了!”

  姜超林这时已钻到了电台车里,正想继续喊话,让面前的人流先退回去,可听到李军长的叫唤,马上从车里钻出来,对李军长说:“感谢,感谢,李军长!关键的时候还是得靠咱子弟兵呀!”

  李军长笑道:“人民子弟兵嘛,人民养兵千日,现在是用兵一时,这有啥好客气的?说吧,姜书记,有什么最新指示?”

  姜超林也笑了:“李军长,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敢指示你,情况你也知道了,特大洪峰下午四点左右到来,我们面对着两摊子事:第一,昌江大堤要保住,不能让大水淹了平阳;第二,下午两点之前必须把这里的八万人撤出去!”

  李军长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中央军委和军区首长有命令,我们的集团军大部分拉上来了,兵分两路,一路由孙政委带着上平阳江堤了,这一路我带着支援你撤退。一路上我也和白艾尼书记商量了,队伍分头包干,争取在下午一时前把人撤完,最晚不超过二时,能调动的车辆全调上来了。”

  姜超林忙道:“好,好,这就太好了!”

  白艾尼也说:“老书记,我们也连夜紧急组织了三百多名机关干部和一百多台车开过来了,配合李军长和集团军行动……”

  姜超林不悦地看了白艾尼一眼:“你配合李军长?是李军长配合你!艾尼,你怎么回事呀?啊?昨天怎么到围堰发表了一通指示就走了?胡早秋平时甩一点,这时候倒比你责任心强哩,他留下了!”

  白艾尼说:“谁想到市委会突然下令连夜转移呀?一直说要严守嘛!”

  姜超林更气:“还说呢!是我建议市委下的令,——你白艾尼为什么不建议市委下令撤人?高书记不熟悉平阳情况,心里没数,你也没数吗?怎么这么糊涂!好了,好了,别啰嗦了,快去疏导人群!”

  白艾尼带着人去疏导人流,李军长又和姜超林忙中偷闲聊了几句天。

  李军长说:“姜书记,十天前听说你下了,退二线,我和孙政委到市人大看过你,你不在,你们黄主任说你躲起来了。你老兄躲什么,怕我和孙政委喝你的酒呀?这么小气呀?连多年的战斗友谊都不顾了?啊?”

  姜超林笑道:“我倒不是怕你和孙政委喝我的酒,是怕你们灌我的酒。我可是老了,对付不了你们手下那帮豪情满怀的英雄好汉了!”

  李军长故作严肃:“姜书记,革命意志不能消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

  姜超林却不严肃:“哎,我说李军长,你说的是革命意志还是喝酒意志?是不是还想弄些参谋副官来给我敬礼,‘报告首长,您喝干,我随意!’”李军长哈哈大笑起来:“姜书记,这事你还没忘呀?那个小参谋见了你太激动嘛,把敬酒词说反了嘛,应该是‘报告首长,我喝干,您随意’——哎,我和孙政委不当场批评他了么?”

  停顿了一下,又问,“新来的这个高长河怎么样呀?好处么?”

  姜超林道:“肯定比我好处,不会经常找你的麻烦。”

  李军长笑了:“姜书记,你总算说句实话了,这些年你老兄可没少麻烦我们集团军吧?啊?你说说看,哪回你们平阳市委有大动作没我们的配合?这退二线了,连面都不和我们照,像话吗?说定了哦,抗洪结束咱聚聚,我和孙政委请客!”

  姜超林忙道:“别,别,还是我请你们——这八万人你李军座帮我安全撤出来,我个人请你们喝茅台!”

  李军长笑道:“那好,那好,咱一言为定,你出酒,我出菜!”

  这时,面前的道路疏通了,一辆接一辆的军车开始向前涌动,李军长跳上最前面的一辆军车走了,在车上又对姜超林喊:“哎,姜书记,千万注意身体,你老兄的脸色很不好看哩!”

  姜超林向李军长挥挥手,啥也没说,心想,这脸色哪还好看得了?前天闹了一肚子气没睡好,昨天又几乎一夜没睡,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何况他了。真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会儿。然而,完全不可能,八万人的撤离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意外情况随时可能发生,他作为一线指挥者,必须紧守在这里,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做出判断和决断。

  虽然十分疲劳,心情却是愉快的,过去那些壮阔场面仿佛又出现了,姜超林似乎又回到了市委书记的决策岗位上。是的,是他在决策,这八万人确实是在他的意志下进入大转移的。田立业私下里曾问过他:如果下午洪峰到来时不破堤,这种大规模的转移是不是就不必要?他的回答是,就是不破堤,这种转移也是必要的,一个负责任的决策者不能在八万人的安危面前顾及自己的面子!他宁愿事后不破堤被人骂祖宗,也不能拿这八万人的生命当儿戏!

  与此同时,田立业也累得够呛,道路虽然疏通了,但有效的秩序还没形成,镇子里的人流还在不断地往前涌,把他和身边的几个交警挤得踉踉跄跄。身后是不断驶过的军车,面前是混乱的人群,稍不留神就可能发生危险。

  田立业急中生智跳到路旁的电线杆窄小的基座上,一手抱着太阳晒得滚烫的电线杆,一手持着电喇叭疏导面前的人流。

  在军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喧叫声和一些牲畜的惊叫声中,田立业嘶哑而机械的声音一遍遍在七月的阳光下响着:“……主干道走军车,撤离人员一律走圩堤!主干道走军车,撤离人员一律走圩堤……”

  七月的太阳真是毒辣,没一会工夫,田立业便全身大汗了。

  这时,同样满头大汗的胡早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田立业顾不得和胡早秋闹气了,跳下电线杆基座,一把把胡早秋拉住:“胡司令,快,你快去找交警大队王队长,要他再派几个人过来,在街口组织警戒线!”

  胡早秋有些为难地说:“田领导,这会儿我到哪去找王队长?老书记给我的任务是,在人员撤离之前,确保大堤的安全——东河口那边发现渗漏,周久义他们已经过去了,我得赶快去看看!别出事!”

  田立业没辙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那你快去吧,及时向老书记汇报情况!”

  胡早秋说了句:“田领导,你再对付一会儿,我完事就过来!”

  也是巧,偏在这时,胡早秋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乡党委副书记老金,便把老金叫了出来,交待说,“老金,你现在归市委田秘书长指挥!”

  田立业这才算多了一个兵。……

  十一时左右,军车全部通过街口进入了围堰乡所属十几个行政村、自然村,从镇中涌出的人流也开始减缓。十二时过后,步行的人们几乎看不到多少了,而一辆辆满载乡民的军车开始呼啸冲出。这时,通往平阳和镜湖安全区的道路全部疏通,军车几乎是一无阻挡地冲出了围堰乡。

  据各包干区报告,迄至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已有七万人撤出或已上了车,正在撤出围堰乡危险地带。

  十二时四十五分,田立业、胡早秋到电台车前吃盒饭——就在吃盒饭时,老书记姜超林又困又累又热,加上本来就有高血压的老毛病,拿着盒饭突然晕了过去。幸亏高长河心细,怕姜超林发生意外,在电台车上派了医生,带了急救药品。医生当场进行了急救,使得姜超林迅速苏醒过来。

  田立业和胡早秋都被这场虚惊吓坏了,坚持要姜超林回平阳。

  姜超林不干,有气无力地说:“立业,早秋,你们……你们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你们说说看,这种时候我……我能走么?”

  田立业和胡早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然相对,都不做声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三时昌江大堤背对激荡的昌江发表过现场电视讲话后,高长河衬衣一脱,只穿着背心,投入了扛麻包的人群中。电视台的记者们在刘意如的指挥下,扛着摄像机跟前跟后地追着高长河拍,堵住了江堤上的通道,使得那些扛麻包的军人和机关干部只好扛着沉重的麻包站在那里等。

  高长河发现后很恼火,冲着记者们发了一通脾气:“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冲着我拍个啥?我能干多久?要拍就拍解放军,拍群众!还有,别干扰大家干活!”

  一个记者说:“是刘主任叫我们拍的。”

  高长河狠狠看了刘意如一眼说:“把记者们带走!”

  刘意如还想解释:“高书记,是这么回事……”

  高长河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有道理,可我现在要认真对付这场洪峰!刘主任,你啥都别说了,叫记者走,都走!你给我注意接姜超林、文春明的电话!”

  刘意如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转身对记者们说:“那大家就先回去吧!”

  记者们刚走,围堰乡的电话就来了,是田立业打来的,说是姜超林晕过去了。现在醒过来后,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不愿走,问高长河怎么办?

  刘意如忙找到高长河,把手机递了过去。

  高长河明确要求田立业马上派人护送姜超林回平阳,近乎严厉地对田立业说:“……田立业,你这个同志别糊涂!你跟老书记不是一天了,你该了解他,在这种时候他是不顾命的,你不能听他的!撤离工作现在大局已定了,老书记再留在那里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万一洪峰提前到来,把老书记泡在洪水里,你我都没法向省委,向全市干部群众交待!”

  田立业为难地说:“高书记,正因为我了解他,才知道劝不动他。他这人有个习惯,一项工作做完后,总要亲自检查一遍。镇上已经撤空了,老书记正说要进镇检查哩!哦,集团军李军长也在这里!”

  高长河说:“那好吧,你请老书记亲自接电话吧!”

  姜超林接了电话,没好气地道:“长河,你烦不烦呀?洪水当前,你这个市委书记咋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告诉你,我死不了!”

  高长河还想说什么,姜超林那边已挂了线。

  站在一旁的刘意如说:“高书记,算了吧,我知道的,姜书记就这么个人!”

  高长河却不愿算了,又固执地把电话挂了过去,换了个口气,一副十分焦虑的样子:“老班长,你得快回来呀!市里一大摊子事呢!我和春明都上了堤,防汛指挥部唱空城计了,您老人家就不能赶过来帮帮忙?要看我们的笑话呀?”

  姜超林火了:“高长河,你跑到大堤上干什么?你要全面指挥协调!”

  高长河忙道:“老班长,我新来乍到,情况不熟嘛,哪知道得这么清?只能上堤扛扛麻包,打打冲锋了!华波书记也再三和我说过,这场硬仗得您指挥,我们都是您的兵嘛!”

  姜超林终于让步了:“好,好,长河,你不要急,我和李军长尽快赶回去,李军长有直升飞机。你呢,把昌江和镜湖水系图带在身边,随时和我保持联系!如果联系不上,有关情况可以问春明,春明也是老平阳了!”

  高长河这才放心了,合上手机后,舒了口气,对刘意如说:“老书记真出了麻烦,别说我没法向省委交待,就是我家老岳父也饶不了我!”

  刘意如随口说了句:“姜书记也乐得如此,你让姜书记又找回了点感觉!”

  不知咋的,高长河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像似根本没听到,看都不看刘意如一眼,转身又走进了扛麻包的人群中,从一个滑倒在地的小战士背上接过一只沉重的麻包,扛起来就走……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四时镜湖市围堰乡姜超林是在这日十四时上的李军长的直升飞机。这时,根据各方面的汇报,八万人已经撒完。然而,姜超林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上飞机前,又再三对田立业和胡早秋交待,要他们开着车替他做最后一次检查。

  田立业又累又困,沙哑着嗓子说:“你放心吧,老书记!”

  姜超林却不放心,又说:“立业,你这次可是代我检查,一定要尽心呀!”

  田立业有些不高兴了:“老书记,你就对我放心一次好不好!”

  姜超林不好再说什么,忧心忡忡地被李军长身边的一个参谋拉上飞机走了。

  姜超林走后,田立业把姜超林的001号奥迪和司机一起放走了,自己坐到胡早秋开来的旧吉普车里,和胡早秋一起进行这最后的检查。

  吉普车真够破旧的,沙发上的弹簧都快露出来了,田立业一坐上去就骂:“他妈的,哪来的这种破车?你的新桑塔纳呢?”

  胡早秋一踩油门,把车开出去老远:“还哪来的破车?你们烈山的破车!是我从临湖镇仓皇逃窜时开走的!你狗东西也真是绝,能想出这种损招办我!”

  田立业也窝了一肚子气:“你他妈仔细想想,我会这么干吗?”

  胡早秋说:“怎么不会?这是你小子的一贯风格,整个过程都有你的味道!”

  田立业瞟了胡早秋一眼:“所以,你就跑到文市长面前去告我了是不是?”

  胡早秋说:“也不叫告,叫客观反映情况——不过,田领导,这倒要说实话了,我可真没想把你从烈山的位置上搞掉!你应该了解我,我从来不是阴谋家,对吧?大家三年级那次学生会选举,山东李大个子那帮政治动物那么拉我,我还是支持你的吧?最后卖你的是校花白玲吧?”

  田立业叹了口气:“胡司令你别说了,关键时候坑我的都是朋友,关键的时候不信任我的也都是朋友,有你和姜超林书记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就认倒霉了!”

  胡早秋说:“老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还这辈子认倒霉了,你不才四十二岁么?一辈子早着呢!小平同志还三上三下呢,你现在不才两上两下嘛!况且,回机关当副秘书长也不能算下吧?起码这正处级弄上去就下不来了吧?哎,立业,叫你回机关,级别明确了吧?带上括弧了吧?”

  田立业真火了:“胡司令,你烦不烦?你小子一天到晚想当官,想级别,我也像你?我是想干事!我都想好了怎么开展烈山的工作,想大显一下身手,好好跨一回世纪,这一闹,又啥也干不成了,我冤不冤?”

  田立业没法把话说明,胡早秋就以为是自己坏了田立业的大好前程,连连道:“立业,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坏了你的事,就想法弥补嘛。过几天,我就找机会去和文市长再谈一次,你叫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行不行?我所受的人格污辱什么的也不计较了!”

  说着说着,就自我感动了,“唉,田领导呀田领导,你说如今这商品社会,像我这样义气而又不计个人荣辱的朋友你哪找去!”

  田立业哭笑不得,见胡早秋把破车开得东倒西歪,便说:“好好开你的车,我不和你啰嗦了!你看你这车开的,怎么尽往泥坑里轧?不是你们镜湖的财产你就不爱惜了?”

  胡早秋笑了:“那是,田领导!我就得把在烈山所受的身心损失全夺回来!那帮二狗子叫我把车给他们送回去,妄想!昨夜一说下乡,我开着这车就来了,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省我的桑塔纳!你也别心疼,你现在也不是烈山县委代书记了!”

  田立业说:“我不是烈山县委代书记,可又成了平阳市委副秘书长了,对平阳所属各县市的财产一视同仁,全要爱惜……妈的,你小子怎么又往粪坑里轧了!”……

  就这么一路说笑着,破吉普在镇上的大街小巷里转了一遍,一个人影没见着。原是那么喧闹、那么充满活力的一个镇子,在七月三日那个危险即将来临的下午,显得那么冷清,那么静寂,又是那么令人惆怅,仿佛和上午大撤离时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应该说田立业是负责任的,事后胡早秋证实,车子开不过去的地方,田立业坚持下车步行,进行了实地查看。要离开时,在渗水破口的西圩堤上意外发现周久义等十八个滞留同志的,也是田立业。

  这时,大难已经来临了,在特大洪峰到来前先一步来临了。

  大难来临时没有任何迹象,天气很好,像歌中唱的那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镇外的棉花地一望无际,棉花已结了蕾,在阳光下展现着自己的茁壮。镇中的大路上有两只鸭子在摇摇摆摆地走。开车的胡早秋曾试图轧死那两只目中无人的鸭子,田立业一拉方向盘,让两只鸭子从破吉普下逃得一命。

  这时是下午两点三十七分,田立业在决定回平阳时看了下表,还很正经地和胡早秋说:“胡司令,你可要给我作证哦,我代老书记进行了最后检查,现在是两点三十七分,我们没发现任何遗漏人员,开始打道回府!对不对?”

  胡早秋说:“对,对,你是党的好干部,我回去给你作证。”

  田立业苦笑道:“你才是党的好干部呢,我是不受信任的甩子!”

  胡早秋说:“哪里,哪里,我们是同甩、同甩,你大号甩子,我二号甩子!”

  就在这时,田立业发现不对了:“胡司令,怎么有水过来了?”

  确是有水从西面镜湖方向流过来,水流很急,带着漂浮物漫上了路基。

  胡早秋还没当回事,说:“洪峰四点才到,咱抓紧走就是,路上又没人,我把车打到最高时速,二十分钟走出彼得堡!”

  吉普当即加速,像和洪水赛跑似的,箭一般窜出镇子。

  然而,就在车出镇子四五百米之后,田立业意外地发现西圩堤上还有人,而且不是一个,竟是许多个!

  田立业大声喝道:“胡司令,咱任务还没完成,快回头,堤上还有人!”

  胡早秋这才看到了西圩堤上的人影,忙掉转车头,迎着水流冲向圩堤。

  然而,水流这时已经很急,转眼间涨到近半米,吉普车没能如愿冲到堤前就熄了火,二人只好弃车徒步往堤上奔。奔到堤上一看,老乡长周久义正领着手下十七个人徒劳地手挽手站在水中堵口抢险,其情景实可谓惊心动魄。

  胡早秋气死了,日娘捣奶奶,什么脏话都骂了,一边骂,一边和田立业一起,把周久义和他身边连成一体的人链往尚未坍塌的圩堤上拉。胡早秋是旱鸭子,不会水,几次滑倒在水中被淹得翻白眼。田立业怕胡早秋救人不成,自己先把命送掉,便把胡早秋先托上了堤。

  冲决的缺口在扩大,水流越来越急,周久义和他的同伴们想上来也没那么容易了。田立业便嘶声喊着要大家挽住手,不要松开。然而,人链最后的两个中年人还是支持不住,被急流卷走了,田立业也差点被水流卷走。

  一番苦斗之后,只十五个人上了堤。

  胡早秋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周久义拉上来后,一脚将他踹倒,破口大骂道:“周久义,你他妈的该坐牢,该杀头!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两条人命葬送在你狗日的手上了!”

  周久义这时已像木头似的,缩着瘦小干枯的身子瘫在泥水里,任胡早秋打骂,除了眼里流泪,一句话没有。

  田立业觉得胡早秋过分了,提醒道:“胡市长,注意自己的身份!”

  不该死人偏死了,胡早秋红了眼,根本不理田立业,仍大骂不止:“你他妈的不是带人撤了吗?啊?怎么又偷偷跑到大堤上来了?你自己一人死了不要紧,还他妈的拖这么多人给你陪葬呀?周久义,你给我说说看,你到底……”

  谁也想不到,胡早秋话没说完,周久义却挣扎着爬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围堰乡的老少爷们,我周久义对不起你们呀!”

  言罢,一头栽进镜湖激流中,当即被冲得无了踪影。

  胡早秋惊呆了,大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田立业痛惜地喊了声:“早秋!”

  满眼的泪一下子下来了。

  胡早秋“啪”地给自己一个耳光,无声地哭了。

  这时,倒是抢险队的村民们七嘴八舌说了:“胡市长,你别难过,这不怪你,周乡长说过不止一次了,只要破圩,他就不活了。”

  “是哩,胡市长,与你一点关系没有!”

  “真的,胡市长,是和你没关系,我们偷偷留下来也是自愿的……”

  田立业抹了把泪说:“好了,好了,反正已经这样了,都别说了,快想法逃命吧!这里也不安全,口子马上就要撕到咱脚下了,你们看看,连吉普车都冲得没影了!快跑,前面有个泵站,都到那里去!”

  众人这才醒悟了,跌跌撞撞往泵站的水泥平房跑去。

  泵站的水泥平房实在太小,是平时为了保护水泵不受风吹雨淋而修的。田立业看了一下,估计平房顶上最多能站十一二个人,便要不会水的胡早秋和一部分村民先爬上去蹲着,等待救援。

  胡早秋不干,说:“让他们上去,立业,咱们在一起!”

  结果,平房顶上竟勉强容纳了所有十五个村民,当整个西圩堤被冲垮后,这个不起眼的小泵站成了洪水中的孤岛,十五人因这孤岛的存在得以从滔天大水中幸存。

  经过一阵忙乱,帮十五个村民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处后,西圩堤上的险情更加严重了。原有缺口于无声无息中撕成了一片汪洋,而上前方的圩堤又破开了,残存的几十米圩堤随时有可能消失在洪水中。

  这时,田立业发现了圩堤下的一棵高大柳树,根据目测的情况看,柳树的主干高出镜湖水面不少,于是,一把拉住胡早秋说:“早秋,快跟我上树!”

  不会游泳的胡早秋望着圩堤和柳树之间翻滚的水面迟疑着。

  田立业顾不得多想,硬拖着胡早秋下了水,搂着胡早秋的脖子,反手倒背起胡早秋,向二百米开外的那棵大柳树拼力游去。胡早秋吓得要死,本能地在水中挣扎起来,搞得田立业益发艰难,一路上气喘吁吁,还喝了不少水。

  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游到柳树前,田立业已是筋疲力尽,扶着树干只有喘气的份了。田立业上气不接下气地要胡早秋自己爬到树上去。

  胡早秋几乎要哭了:“立业,你不知道我么?我……我哪会爬树呀?”

  田立业想起来了,别说爬树,在大学里胡早秋连吊杆都爬不及格,于是,苦中作乐,和胡早秋开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玩笑:“胡司令,我……我算服你了,除了当官做老爷,欺压革命群众,你……你狗东西是什么都不会!”

  胡早秋已没心思开玩笑了,说得很真诚,还结结巴巴,可实在比玩笑还荒唐:“立业,我不会不要紧,不是还有……有你么?你……你会不就等于我会么?是不是呀,伙……伙计?”

  田立业却没回答,以后也没再说什么话。

  据胡早秋事后回忆,也许那当儿田立业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胡早秋感到田立业托扶他的手一直在发抖,继而,发抖的手变成了肩膀,再后来,又变成了田立业湿漉漉的脑袋……

  就这样,一位会水的朋友,用自己的肩头,用自己的头颅,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力量,托起了一位不会水的朋友,直到大水涨到树杈,让他的那位朋友抓住树杈安全爬上了树。而他自己,却气力消耗殆尽,连树杈都抓不住了,最终被洪峰来临时的激流无情地冲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确是无声无息。

  胡早秋借着水的浮力,抓住一技碗口粗的树杈爬上树时,还以为田立业仍在身下,还想招呼田立业努把力爬上来,可四处一看,才发现田立业无了踪影,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大水还是大水。

  水真是大,胡早秋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除了他置身的这棵大柳树和远处那个泵站,一切都被淹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在了茫茫一片的滔天大水之中。

  胡早秋带着哭腔,惊慌地喊叫起来:“立业——田立业——”

  回答胡早秋的,只有远处近处连天接地的滔滔水声……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九时三十分市防汛指挥部昌江特大洪峰是在十六时二十分左右抵达平阳的,瞬间最高水位达到了创纪录的二十七点三五米。滨海段几百米江堤出现了江水漫溢,平阳市区段发现几处管涌和渗漏,不少地方出现险情。然而,由于十几万军民严阵以待,漫溢、管涌和局部险情都没构成重大威胁,激荡的昌江水肆虐一时之后,滚滚东流。平阳仍然是往日那个繁华的平阳,入夜后,一座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又照常亮了起来,城市的万家灯火和空中的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像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身为市委书记的高长河却高兴不起来。从昌江大堤上下来,坐在车里一路往市防汛指挥部赶时,高长河脸色灰暗,一言不发。车窗外,路灯和霓虹灯不断地闪过,把平安的信息一次次射向他的脑海,可高长河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不错,昌江大堤保住了,平阳保住了,但是,镜湖的围堰乡淹掉了,在洪峰到来前就破圩了,不是措施果断,撤离及时,八万人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多么严重的后果!想想真是万幸,昨天夜里老书记姜超林及时从省城赶回来了,又当机立断提出大撤离!如果姜超林闹情绪留在了省城,如果姜超林在那关键的时刻一言不发,他高长河现在就成了历史罪人,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因此,到了防汛指挥部,一见到姜超林,高长河便紧紧握住姜超林的手,真挚地说:“老班长,我的老班长啊,我和平阳市委真得好好谢谢您!不是您果断决策,围堰乡可就出大事了,我们平阳市委和我这个市委书记可就真没法向党和人民交待了!”

  姜超林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说:“长河呀,无非是一种责任感嘛,发现了问题,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谁反感我也不管,我认准的就坚持!”

  停了停,又说,“不过,你这个新班长也不错,这次全力支持我了嘛!你也不要想这么多了,毕竟刚到任嘛,不了解具体情况嘛,哪能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全面?”

  高长河深受感动:“老班长,我正说要找机会向您道歉呢!”

  姜超林摆摆手:“算啦,算啦,道什么歉呀?没意思嘛。你们这帮年轻同志只要记着平阳有过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就行了!哦,不对,不对,还不是我一个老头子呢,是三个老头子哟!还有梁老、华波呢!”

  高长河点点头,拉着姜超林的手:“忘不了,不但是我,平阳的干部群众,平阳九百万人民都永远忘不了你们!想忘都忘不了呀!你们在这二十年中已经把一篇篇好文章、大文章写在了平阳大地上,写进平阳老百姓心里了!”

  就在这时,电话骤然响了。

  姜超林甩开高长河的手,急切地抓起了电话:“对,是我,是我,我是姜超林啊!什么?还没找到?那就请你们继续帮我找,多派些冲锋舟出去!告诉你们李军长,这既是公事,也是私事,这个失踪的副秘书长可是我最心疼的小朋友啊!”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田立业不在姜超林身边,心里不由地一震。

  放下电话后,姜超林眼光黯淡了,说:“长河呀,想想我还是惭愧呀,围堰乡的撤离还是不完满呀,还是死人了呀!破圩后,我不放心,又让李军长把直升飞机派过去了,一个小时前在一个泵站的水泥房顶救下了十五个人,在离圩堤不远的一棵柳树上救下了胡早秋。据胡早秋和获救村民证实,至少有四人丧生洪水,其中包括……”

  姜超林红着眼圈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高长河难过地问:“是不是田立业?”

  姜超林点点头,眼中的泪下来了,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流着:“就是田立业,这孩子是……是代我做……做最后检查的,是代我呀……”

  高长河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老书记,您先别难过,也许……也许……”

  姜超林抹去脸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恐怕没有也许了。胡早秋在405医院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田立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救了他,被洪水卷走时,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眼里又聚满了泪,姜超林仰起了脸,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流下来,“长河呀,我一直说立业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呀!在这种生死时刻,那么勇敢,先救了十五个村民,后救了胡早秋……”

  高长河也汪着眼泪说:“老书记,我……我看立业同志更是个好干部!”

  姜超林愣了一下,似乎意会了什么,定定地看着高长河,讷讷地道:“是的,是的,长河,你……你说得不错,立业是个好干部,确实是个好干部呀……”

  高长河一声长叹:“可是,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姜超林感慨道:“是呀,真正认识一个好干部总要有个过程……”

  高长河强忍着悲痛,摇了摇头:“可这过程也太长了,生命苦短呀……”

  这话题令人痛心,在这时刻深入谈起来也太沉重了,姜超林不愿再谈下去了,沉默片刻,说起了前烈山县长赵成全:“哦,长河,提起干部,我想起了赵成全,不知道你听说没有?这人已经去世了。”

  高长河点点头:“我听孙亚东说了一下,法律程序已经自然终止了。”

  姜超林说:“长河,我关心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

  高长河知道姜超林心里有难言之苦,恳切地说:“老班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只要不出大格,我就按您的意思办。”

  姜超林自责地说:“赵成全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是平阳的老先进了,又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他落到这一步,我和上届市委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所以,如果可能,希望你们新班子能有个比较积极的态度。”

  高长河明白了:“老班长,您的意思是不是保住他生前的名誉?”

  姜超林一声叹息:“如果可能的话……”

  高长河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老班长,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也知道,这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我没有你们老同志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威性,别人不说了,光一个孙亚东就……”

  姜超林怔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说:“那好,那好,这……这事就当我没说吧,长河,你呢,也不要再和孙亚东提了,这个同志我惹不起!”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二十时中山大道孙亚东的心情又怎么能够平静呢?做了这么多年纪检干部,他真是从没碰到过何卓孝这种案子。一开始连定性都吃不准,反贪局是以贪污犯罪定性报上来的,可他对照有关贪污犯罪的法律条文看来看去,总也对不上号。后来,看到一年前外省市一个蓄意冒名骗取巨额医疗费的案例后,才指示反贪局定性诈骗。

  然而,这种诈骗实在是让人伤感,过去有些同志说起法律不讲良心,孙亚东总要当面批评,道是法律代表正义,也在本质上代表良心。现在看来,法律和良心还真会发生矛盾。如果不做这个主管纪检的市委副书记,他孙亚东一定会像高长河、姜超林和文春明一样,对何卓孝网开一面;可做了这个副书记,他就只能依法办事,哪怕内心再痛苦,也不能亵渎自己的职责。在这个主持执法的位置上,他能做到的只有帮助当事人积极赎罪,以减轻刑责。如果何卓孝能还清这三万九千余元赃款,根据有关规定,判缓刑是完全可能的。

  这么一想,孙亚东脑海里就浮出了替何卓孝还掉一部分赃款的念头,白天在市委值班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夫人,和夫人商量一下,可办公室总是人来人往,加上抗洪上的一摊子事,便忙忘了,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后,才和夫人说起了这件事。

  夫人很惊讶,问孙亚东:“你知道咱一共有多少存款么?”

  孙亚东不知道,估计说:“一两万总还有吧?”

  夫人气道:“你以为你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呀?我告诉你,只有九千!”

  孙亚东很失望,按他的想法,最好能拿出一万来,没想到全部存款只有九千,于是,想了想说:“那咱就拿五千帮老何同志一下吧!”

  夫人苦笑道:“亚东,你看看你这官当的,不往家里进,还倒贴!”

  孙亚东也苦笑:“我要往家里进钱不成贪官了?不成另一个耿子敬了?还是倒贴好,钱这东西呀,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

  夫人仍不情愿:“你觉得老何挺亏的,就手下留情嘛,干嘛咱贴呢?”

  孙亚东马上拉下了脸:“你怎么也说这种话?法是法,情是情,两回事!”

  夫人不敢硬抗了,心里却不服,便婉转地说:“亚东,我倒不是心疼这五千块钱,而是觉得不太合适——你想呀,你是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主持办人家的案子,又把自己的钱送给案犯还赃,传出去是什么影响呀?”

  孙亚东深思熟虑道:“这事我白天也想过了,得悄悄进行,咱的钱不是存在中山路那家储蓄所么?好像是日夜开门吧?就今晚去,取了钱送到何卓孝儿子那里,让他交给他老子,五千块帮不上什么大忙,尽尽心意吧!让何卓孝知道,他这些年也没白干嘛,组织上和社会上都关心着他嘛!”

  夫人没办法了,说:“那你把地址给我,我去吧。”

  孙亚东说:“别,别,还是一起去吧,我们也散散步。”

  就这样出了门。

  由于不愿让更多人知道,孙亚东夫妇二人没通知司机出车,也没有惊动市委值班室,这就埋下了一场弥天大祸的伏线——九时许,当孙亚东和夫人在中山路储蓄所取了五千元现金出来,要往何卓孝儿子所住的朝阳小区走时,一辆白色桑塔纳从东向西突然冲过来,在距储蓄所四十五米处将走在靠马路一侧的孙亚东撞得飞了起来,重重摔落在马路当中。

  白色桑塔纳显然是要置孙亚东于死地,撞人后并不急于逃走,一个急速倒车,再次向痛苦挣扎的孙亚东撞去,这才提了速,箭也似的飞驰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时,孙亚东的夫人吓呆了,先是本能地跌坐在马路牙子上。爬起后,见手里的小包掉了,许多百元大钞露了出来,又本能地去捡钱。当白色桑塔纳第二次撞向孙亚东时,孙亚东夫人才如梦初醒,疯狂地扑向行人稀少的大街,嘶声呼喊:“救命!救命啊!撞死人了……”

  由于紧张和忙乱,孙亚东夫人只注意到白色桑塔纳车牌号的三个数字:“B-23”人行道上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年轻男女目睹了撞人过程,男青年跑过来救护孙亚东时,特别注意了一下车牌,看到的也只是“B-23”车牌前面的地区字号和后面的数字都被污泥糊上了,车也脏兮兮的,像刚从抗洪一线回来。

  孙亚东夫人和那两个年轻男女拦了一部出租车,把孙亚东送往人民医院。孙亚东满脸血污躺在夫人怀里,在陷入昏迷前一刻,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是……是蓄……蓄谋杀……杀人……”

  九时三十四分,中共平阳市委副书记孙亚东被送上了人民医院急救室手术台。

  九时五十八分,高长河和姜超林听到最初的汇报,同车赶到人民医院急救室。

  等候在急救室门外的孙亚东夫人这时已哭成了泪人,见了高长河和姜超林就撕人心肺地嚎啕起来:“长河、姜书记,你们组织上可得给亚东做主呀!他……他是被坏人害了!他……他太倔,太招坏人恨呀!在昌江市就碰上过这种事呀!他说了,这是蓄谋杀人!蓄谋杀人呀!”

  高长河一边劝慰着孙亚东夫人,一边进一步了解情况,问:“亚东出门怎么不带车?你们夫妇这么晚了到中山路干什么呀?”

  孙亚东夫人哭得更凶:“……我们亚东心太善呀,说平轧厂厂长何卓孝的案子不能不办,可办得心里又很不安,非逼我和他一起把家里这五千块存款取出来,想……想连夜送给老何的儿子——长河,你看看,你看看,五千块钱都在这里!可谁……谁能想到会被坏人盯上呢?谁能想到呀?他得罪人太多呀!他……他在明处,坏人在暗处呀!”

  高长河被震惊了,一瞬间,满目泪水夺眶而出,天哪,怎么会这样!

  孙亚东夫人紧紧拉住高长河的手:“长河,你和我们亚东是中央党校的同学,别人不了解他,你是了解他的!他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从来没想到他自己!他是为咱党,为咱老百姓在得罪坏人啊!”

  高长河连连点着头,把大滴大滴的泪水洒到地板上:“是的,是的!”

  孙亚东夫人又冲着姜超林说:“姜书记,你说说看,我们亚东到底图个啥?他咋就这么招人烦?招人恨?昌江那次车祸后,我就和他说了,求他别干这一行了,他不听呀!现在好了,连……连命都搭上了……”

  姜超林难过得再也听不下去了,对刚刚闻讯赶来的公安局长含泪命令道:“立即成立专案组,全力侦破这个杀人血案!把全市和B-23有关的白色桑塔纳都彻底查一遍!彻底查!不抓住这个杀人凶手,我……我死不瞑目!”

  高长河进一步指示说:“不但是我市,要连夜通知昌江市全力协查!还要请省公安厅和武警部队在全省范围内的各交通要道突击检查过往车辆!”

  又对前来汇报的医院院长指示,要他们不惜代价全力抢救孙亚东。

  对孙亚东的抢救手术连续进行了七个多小时,还惊动了省委。省委书记刘华波亲自点名调派了省城两名着名脑外科专家连夜赶赴平阳主持手术,才最终保住了孙亚东的性命。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孙亚东脑组织严重损伤,现代医学已经无力回天,他恐怕再也无法恢复知觉了。

  一头大汗从手术室出来,省城和平阳的专家瞒着泪水涟涟的孙亚东夫人,悄悄向高长河和姜超林作了汇报,说是除非出现奇迹,孙亚东十有八九会成为植物人。

  这结果让高长河和姜超林十分难过,也十分吃惊。……

  从人民医院回去的路上,前市委书记姜超林和现市委书记高长河都默默无言。

  一座流光溢彩的属于二十世纪的崭新都市在车轮的沙沙转动声中展现着不夜的辉煌,然而,坐在车内的两位前任和现任的城市最高领导者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兴趣。在这不夜大都市流动闪现的辉煌里,两位前任和现任的城市最高领导者都陷入了深深的哀伤之中,心里都感慨万千:他们都曾经那么不理解孙亚东,那么反感孙亚东,都认为孙亚东没人情味,只会添乱;可谁又能想到,这个孙亚东,这个新老两届班子的同志和战友竟会在给何卓孝送钱的路上遭此暗算,竟会被歹徒蓄意撞倒在这座辉煌城市的大街上!

  轿车驶过国际展览中心大厦了,跨海大桥出现在远方的视线里,姜超林目视着一片灯火一片绚丽的跨海大桥,叹息似地轻声问高长河:“长河呀,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高长河勉强笑笑:“要到省里工作了,舍不得是不是?真舍不得就别走了。”

  姜超林摇摇头:“想起了《国际歌》里的两句话: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高长河动容地脱口而出:“要为真理而斗争!”

  姜超林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眼里溢出了老泪,“是啊,要为真理而斗争!这真理是什么呢?不就是把综合国力搞上去,让中国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么?在这二十年里,我们有多少好同志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为这简单而又沉重的真理而斗争啊!有多少啊!咱中国哪一座城市的辉煌后面没有一大批这样那样的好同志呢?他们真是在流血流泪呀!远的不说了,就说咱面前的,像孙亚东,像田立业……”

  高长河叹息道:“是啊,可代价太大了,一个植物人,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姜超林既是责问、又是自责道:“而我们这些各级班长呢?做得到底怎么样?面对他们付出的代价,又……又该做何感想呢?我们在危险时不得不看着他们流血牺牲,而平时还……还经常看着他们流泪伤心啊!”

  高长河深有同感地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是为他们酿造眼泪和伤心!”

  姜超林看了看高长河,一声长叹,自省道:“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你我呀?”

  高长河无言地点了点头……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八时平阳市委八时整,高长河准时走进办公室,把公文包放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落地大窗的丝绒窗帘全拉开,让户外九月早晨的阳光布满洁净的地面和桌面。秋天的阳光真是美好,连大办公桌前的党旗也因阳光的辉映显得格外鲜艳。

  八时零五分,刘意如准时出现在面前,照常向高长河汇报全天的工作计划:“高书记,根据您的指示精神和这阵子的实际情况,今天的活动是这样安排的,您看行不行?九时是全市抗洪防汛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全体常委和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参加,田立业的爱人焦娇代表田立业做重点发言;十一时会见法国和英国时装界贵宾,并与贵宾在国际展览中心共进午餐,政府那边文市长参加;下午一时,平阳国际服装节在国展中心大广场正式开幕,您主持剪彩;三时,是市委常委会,专题研究我市跨世纪发展规划;六时,全体常委欢送姜超林同志,集体宴请姜超林。根据您的指示,宴请费用每人一百元由我们办公室向各常委收取,并已嘱咐各常委向姜超林同志保密。另外,平阳‘98国际啤酒节’也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德国和爱尔兰两家着名啤酒商代表已于今晨抵达我市,下榻国际酒店,按以往惯例和姜超林同志的习惯做法,当晚要去看望一下,当然,晚几天去也是可以的。”

  高长河听罢,想了想说:“晚上才给超林同志开欢送会嘛,会见宴请法国和英国时装界贵宾要请超林同志参加一下,下午国际服装节开幕,春明同志主持,请超林同志剪彩。”

  刘意如看了高长河一眼,婉转地道:“高书记,在这么盛大的活动上,您一把手不主持剪彩好吗?您也许不太清楚,平阳这个国际服装节连办四年了,不但在国内影响很大,在国际时装界也有相当影响……”

  高长河挥挥手:“刘主任,你不要说了!它就是和诺贝尔颁奖的影响一样大,也得请超林同志主持剪彩!这个国际服装节是在超林同志手上搞起来的,他要走了,最后剪一次彩,理所当然!”

  刘意如不做声了。

  高长河又说:“还有,研究平阳跨世纪发展规划的常委会,也要请超林同志列席,再多听听他的意见,让他把能想到的都再说说,不要留下遗憾。这很重要!”

  刘意如点着头,把高长河的话如实记下了,且打上了重点符号。

  高长河想起又问:“田立业爱人,就是焦娇的发言稿你们看了没有?”

  刘意如说:“看过了,有些地方写得不是太好,太伤感了,随意性也大了些。我请秘书一处的同志改了一下,昨天上午又亲自动了动手。我们根据市委抗洪工作经验总结会议的精神,在英雄主义和理想奉献等三个方面加大了力度。主要意思是,立业是我们党组织长期以来重点培养的一位好干部,不论在什么岗位上,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所以,立业同志也得到了党和人民的高度信任。烈山班子垮了,他去烈山;洪峰来了,他抓抗洪;关键的时候,以鲜血和生命为党旗增了辉……”

  高长河心里真不是滋味,可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打断刘意如的话头:“不要说得这么具体了,你们把关就行。哦,对了,田立业那个下了岗的妹妹田立婷的工作问题是怎么落实的?超林同志可是和我说了,要把田立婷当他闺女待!”

  刘意如叹了口气,汇报说:“高书记,这事我还在做工作……”

  高长河一听就火了:“做什么工作?我不也向你交待过吗?这个田立婷你就把她当我妹妹!我和超林同志就联合起来办这一次私事了!哪个单位还扯皮?”

  刘意如苦笑起来:“高书记,您听我说完嘛!问题不在哪个单位扯皮不收,是田立婷不愿让我们安排。我家金华知道立业牺牲的消息后,就去找过田立婷,流着泪和田立婷说,你哥哥在我们烈山当书记时不能安排你,现在他不在了,烈山可以安排了。田立婷说,正因为哥哥不在了,她才不能再往哥哥脸上抹灰,让人说他哥哥甩。看得出,田立婷也有些情绪。她说了,想在自立市场租个摊位,替镜湖市水产公司卖鱼。我正想抽个空找一下胡早秋,问问是不是他鼓动的?”

  高长河心里有底了:“你不要问胡早秋了,他是田立业的好朋友,田立业又是为救他牺牲的,他一定会对田立婷负责到底的!”

  刘意如点点头,最后汇报说:“哦,对了,还有个事差点忘记了,市委组织部请示,说是平轧厂厂长何卓孝,前天打了报告要辞去公职,不知能不能给他办?他在缓刑期,情况比较特殊,再说,也不知您是什么态度?”

  高长河想了想:“请组织部同志做做工作,尽量挽留,真留不住就批吧!”

  刘意如说:“批了也好,马上要精简机构了,还可以当干部自谋出路的典型做些宣传。”

  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可惜被判了一年缓刑,真宣传难度也大!”

  刘意如走后,省委副书记马万里来了电话,向高长河通报说,上次那十四万匿名汇款没查到,省纪委昨天又收到一笔新汇款,两万三千元,还是寄自平阳,还是同一个人寄的,打字信上说得很清楚,这是他的第二笔上交赃款。

  高长河赔着小心问:“马书记,省委和省纪委有没有线索?”

  马万里极其严厉地说:“省委和省纪委当然有线索——线索清清楚楚,就在你们平阳,你们平阳市委要真正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好好查!孙亚东同志成了植物人,你们不是植物人!我提醒你一下,孙亚东同志现在还是你们平阳的纪委书记,平阳的腐败问题还要继续深入细致地查处下去!我建议你们市委班子全体成员认认真真坐下来,好好开一次会,专门研究一下如何在你们平阳进一步深入开展反腐败的大问题!我再强调一遍,反腐倡廉问题是关系到我们党、我们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和你们平阳跨世纪上台阶,和你们平阳的改革开放并不矛盾!”

  高长河连连应着:“是的,是的,马书记,我们一定进行一次专题研究!”

  马万里又问:“亚东同志的血案有没有进展?凶手有没有线索?”

  高长河当即汇报道:“马书记,前天,我和公安部、公安厅参加侦察领导工作的几个同志碰了下头,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初步判断是雇佣杀人,驾车实施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出现在我市旧年县,目前正在加紧搜捕。马书记,您注意一下,我市报纸、电台、电视台已在昨天公开发出了对犯罪嫌疑人的悬赏通缉令。”

  马万里说:“好,我马上让省里的新闻媒体也把这个通缉令发出来,看罪犯往哪里逃!另外,代我再问候一下孙亚东同志的夫人,转告她,一定不要丧失信心!亚东同志这种情况才两个多月嘛,苏醒的希望我看还是存在的。三天前我们省报上发过一篇类似的报道,一个昏迷三年多的植物人都苏醒了。这个报道发在三版社会新闻栏里,你请孙亚东夫人找来看一看!”

  放下电话后,高长河本想把马万里说的新情况和市长文春明通报一下,可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八时四十分了,想到九点就要去参加全市抗洪防汛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八点五十就要出发,便作罢了,随手抓起几张新到的报纸匆匆浏览起来——本世纪最轰动性的丑闻:独立检察官斯塔尔笑了,克林顿哭了。俄罗斯面对政府和经济的双重危机,叶利钦好梦难圆。亚洲金融风暴仍未平息,其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将滞后显现。李嘉诚说:香港不是超级自动取款机——索罗斯兵败香港……

  突然,一行醒目的大标题和一个熟悉的名字爆炸般地映入高长河眼帘——在历史的黑洞中——平阳轧钢厂十二亿投资失败的沉痛教训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偏在这时,刘意如敲门进来了,“高书记,时间到了,车在楼下等您。”

  高长河“哦”了一声,把那张只看了标题和署名的报纸本能地放在桌上。然而,起身要走时,想了想,又把报纸拿了起来,折成四折,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这才出门下了楼,来到自己第一天使用的001号车前。

  号奥迪擦得焕然一新,静静地停在市委大院一片难得的蓝天下。

  高长河走到车前时,司机及时拉开了车门。

  高长河却在跨上车的最后一瞬间,突然迟疑了。

  刘意如不解地问:“高书记,怎么了?”

  高长河看了看醒目的001号牌照说:“不用这部车,换我原来的车。”

  刘意如说:“这部车姜超林同志既然主动交了,我看——”

  高长河一句话不想多说,只两个字:“换车!”

  刘意如只好让司机去换车,自己和高长河站在原地等候。

  等车时,刘意如和高长河聊起了闲天,说:“老书记姜超林这回真要走了,也不知是福是祸?高书记,不知您听说了没有?下面这几天可又有新议论了,说是姜超林同志宁愿留在平阳也不想要副省级,是……”

  刘意如迟疑了一下,停住了。

  高长河看了刘意如一眼:“是什么?说嘛。”

  刘意如叹了口气:“高书记,您想想能有什么好话么?还不都是些胡说八道?说是姜超林老书记聪明呀,怕自己一走,就虎落平阳,鞭长莫及了,就捂不住平阳的盖子了,平阳的问题就会彻底暴露,他就会落个身败名裂。因此,有人说,看吧,姜超林这一走,真正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高长河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当即联想到刚才马万里打来的口气极其严厉的电话,联想到马万里一口一个“你们平阳”的不满情绪,联想到两笔寄自平阳至今还没线索的赃款,联想到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已经发表出来的大文章,心中不免一惊:看来,关于平阳这二十年改革开放的历史,关于反腐败,关于姜超林们的是是非非,都还远远没完结。不管他和他的这个新班子愿意不愿意,他和他这个新班子都仍然必须面对一场场新的暴风雨。而且,还必须在这不断袭来的暴风雨中带着平阳这座大都市和它的人民义无反顾地走向新世纪。

  然而,暴风雨现在还没来。

  高长河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蓝天。

  蓝天很好,白云很好。

  蓝天下,大地上,九月的阳光也很好。

  真的很好,还颇有几分清纯和明媚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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