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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环劫】【单本】【作者:钟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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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生活] 【回环劫】【单本】【作者:钟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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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3 06:50:37 | 只看该作者|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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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周公解夢 于 2018-4-15 17:30 编辑



  第1章 一

  一方小小的院子,隐隐笼罩着一层妖气。我挥挥手,把那几个躺在屋顶打盹的小妖给打发了,在庭中站了会儿。

  清晨的阳光铺满庭院,有些暖意。团团花簇热闹地挤在一处压低了枝头。

  如此好的春光。我叹道。

  穿过小径,我把老旧的木门推开,慢步而入。

  床上的人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闷声道:“不是刚吃过药吗……我睡了很久?”

  我走近,在离床三步远处候着,嗅到淡淡的药香。

  床上的人听不到回答,倦怠地把眼睁开一条缝,瞧见我,挣扎着要起来,气力却不足,只能呆呆瞪大了眼:“神……神仙?!”然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道:“可是,神仙都是瑞气腾腾驾云而至的。你,你是妖怪?!”

  她已看得到我,我便走近,举袖行礼,答道:“吾乃鬼差无常,奉命请汝前往地府。”

  她揪了被沿紧盯着我:“莫骗人!”偏头望着窗外射入的晨光,“阳光照着你,你竟不怕?”

  “灵力高一些就不怕。”我并不是修为不够的新手。

  “可你也不是穿墙进来的……”她小声嘀咕。

  “穿墙不大舒服,我不爱如此。”我老实回答。吓人并非我的喜好,何况要吓我接的魂往往有些难度。

  她定定打量我,虚弱地翻个身平躺着,淡道:“原来我是要死了。”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多积了些气力,才道:“也好,快带我离去,我就不用继续受苦受累。”

  这般体质,本是过人之资,偏偏摊上糟糕的命格成了药罐子,怪不得那些小妖怪一副吃不饱的样子。我等了两刻,看她安详地躺着,呼吸渐弱,魂魄渐渐离了躯体。她好奇地看着自己,兴奋地道:“轻飘飘的,真好玩。”

  “小心些,这一世的魄过虚,即使离了身形,终究是有些弱的。”我见她踉跄几步不由叮嘱,抬起手想施个法术,在她袖底幻出道力来托着她,走得顺畅些。哪知她有些发愣,随即靠近搭着我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

  “可记起什么?”我问,“前世的事情。”

  “前世?”她疑惑地闭眼努力搜寻着记忆,“我生来体弱多病,从未出过家门,只记得自己天天被药味熏着,再无其它。”

  只这一世的记忆,是新魂吧。我默默想着。

  她又好奇道:“我听说黑白无常同行,一人黑一人白,怎么看不出你是哪个无常?咦,你的舌头好像不是很长?要不,你是用了什么法术?”

  许久未答过这些,我有些怀念那本鬼差宝典,上面记述的鬼差间流行的成套官辞,收魂魄时对付喋喋不休的发问再好不过。现下我只能自己思索着言语。

  果然她继续发问:“还有多久到地府呀?我们要穿地吗?是不是像你说的穿墙一样会难受?”

  我一一作答,并不恼她,反正路上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大吉~欢迎评论和收藏

  第2章 二

  奈何桥前排起了长队,甚是壮观。她咂舌望着黑白无常押着一个个魂站在队里,转头对我说道:“你……你对我真好。”

  我道:“也不全用锁链的,你刚才看到的那些,恰好行事较为直接利落。人忆起生前,大多有放不下的执念,不愿安然入轮回,需拴着才不致让他们或疯或逃。”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两个面上平静淡然的魂,甚至有个与鬼差谈笑自若,都没被锁着,才放下心来道,“还好我未胡闹。”

  “你可还有挂心的亲朋故人?若有,七日后可返阳间望他们最后一眼,此后便过桥,喝下孟婆汤,再入轮回转世投胎。”

  “喝了孟婆汤,一切都会忘了吧。”她喃喃道,“爹娘有弟弟和妹妹,早不顾着我。送药的丫头因工钱少,也不常见。偶有一两个会给我讲故事,也没待久,面目都记不清了。如此,我并无可道别之人。”

  我望着不停息地缓慢流动的忘川水。“孟婆汤有五味,因你这一世孤苦,恐怕是苦涩的。闭眼一口气吞下,便忘了这些忧愁。下一世或许安乐,看到三生石忆起这一世的苦,也不怕了。”

  “也对。可我还不想投胎。做久了病秧子,觉得做个鬼还来得轻松。我,我可以不做人吗?转世成一只鸟儿也好。”她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投胎为人可是福气,你倒是不愿意。我不擅算命,但瞧你的命格,应该是世世为人的。为人时,修仙是一条上佳之路。”她应是和他们同样的,至今我未见过例外。“不如我带你去酆都城中看看,与人间是差不多的。”她有这想法,恐是连人间常人的欢乐热闹都未体验过。

  午时将近,鬼差们都挑着这时候吃饭休憩,城中十分热闹。与其说我带着她,倒不如说是我跟着她左转右转。

  她看到卖艺的鬼放出七彩的光,无意间学着动动指尖,惊喜地发现掌心冒出一小团稍现即逝的火。她的灵力中带着飘逸之感,那火多了份轻灵,很是少见。若是她有志于修行,将来位列仙班或是在地府谋个好差是不难的。于是我教了她几个小法术,她竟能学得不差分毫,高兴得缠了我要我教她更多。

  待她玩得尽兴,我带她去了待归庭,问了掌柜,却说今日并无给未封名号的新魂留的上房。

  奇怪,第一殿的办事效率竟又往低了去么。不过并未见到鬼差来传话,她应当不是以往来历劫或游历的贵客。好在还有一个上等的院子是空的,既然是我接来的,无论未来是不是响当当的人物,都不可怠慢。

  可她不愿意了。“在这我人生地不熟,虽然是个有趣的地方,一个人住着也闷得慌呀。”

  “我的无常府,离这不过两条街。”看她双眼一亮,我微微忍笑道,“脚程不过半刻,可以时常来坐坐。”

  看她如皮球一般泄气,我补充道,“会有鬼差来给你细说有关事宜,放心,都是和气耐心的。也可让他们带你逛逛地府,你要是愿意,投胎前能待四十九天。”

  “真的?”她惊喜一下,还是有些闷气:“我只认得你一个熟人,你就忍心不管我。”

  “若我不忙,带你认识我的几位好友,他们都有趣得很。”

  “太好了!”她拍手笑道。

  回到府上时,卢七几早已喝光了好几杯君山银针。他冲到我面前,不满道:“你可回来了,这茶喝得我舌头都甜了。”

  “你们第一殿,怎么连生死帖都写不仔细,我只凭着时辰地点去了,还好不是人多的地方。”

  “你嘛,不用也是无碍的。我听说人曹请假急着回家探亲,估计是临走前马虎了。他这一走,手下的就忙翻了,怕是弄错了不只几个。”卢七几不由埋怨,“搞不好要我帮忙呢。”

  “难怪。明日你顺便遣几个鬼差来,我刚接引的魂情况不明,也不见有鬼差来接待。”

  “这好说。来来,快把桃花酿拿出来呀,可别亏待你的好兄弟。”

  卢七几没喝上几杯,鬼差就来传话,他只得匆匆离去。

  第3章 三

  比起他,我倒是没什么要事,她天天来府上做客,我有时会带她出府走一走。

  四十九日其实是贵宾待遇,让那些初到的大人物好好了解地府风貌,结果树立了极好的口碑。正在商讨中的即将推出的新计划,正是据此而来,使得新来的魂都能有十几日观光时间,旨在吸引更多的有灵力的魂加入地府,而不是挤破头去九重天。

  她和卢七几互相介绍时,她才记起鬼差和她说过,她在地府没有名号记载,而她不想用前世的名字。卢七几怂恿她给自己起个名字,不管轮回几次,回到地府,大家都还这么叫她。

  “可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几日后我问她。

  “我还在纠结呢,许多名字都不错,反而不知选哪个。晴梧,你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呢?”

  “我爹说捡到我那天晴空万里,且他喜欢梧桐,就叫这名了。”

  “捡到?”

  “我生于昆仑,后来才到地府。”

  她正待问个详细,被一阵爽朗笑声打断。

  “嘿嘿嘿,我来啦!”卢七几穿过花园大咧咧地坐下,他身边一个影子冲过来。

  “这就是阿七说的可爱妹子?”此嵬颇有兴致地打量有些发愣的她,笑道,“晴梧,本事不小。”

  “哇!大、大美人!”她满脸兴奋地望着此嵬。

  “这是鬼王此嵬大人。”我向她介绍,然后又和此嵬解释,“她是我接回来的。”只能暂且这么说。

  此嵬拉了她坐,问了些情况,后来又说要带她逛酆都。

  卢七几瞥她一眼:“刚出差回来,方才还喊累,这就要去玩?而且我们早就带她逛过了。”

  “忙了好一阵,我要歇歇,去哪里玩不要紧。”此嵬说道,“有些地方是姑娘家一定要去的,你们肯定想不到。”

  接下来我有些忙,也不常见她如往常日日来无常府,想是和此嵬及卢七几玩在一块。

  难得一日我们都休息,约好在无常府小聚。

  她来得最早,不一会儿卢七几也到了,来不及喝茶就嚷嚷着他的新发现:“前段时间有个从天上下来历劫的仙子,摆了好壮观的礼队,我远远见了,没能近看。今日听他们说起,生得百年未闻的好看。晴梧,她和你似乎是旧识。”

  “百年未闻的好看?是有多好看呢?”她显然比我热衷。

  “据说那仙子貌比洛水的神女,因此唤作‘洛绎’,后来没能听仔细。唔,听他们形容,怕是比妹子你还好看了。没能亲眼瞧见,实在可惜,可惜!”

  “比我又如何?”此嵬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自、自然你是最好看的!谁都比不上你!”卢七几几滴冷汗流下。

  “嗤。”

  “——刚才都是哄你,”卢七几看她气鼓鼓的,又说道,“你比她们好看如何,不如她们又如何,在我心里都一样,天上地下没一个比得过。”他脸色忽的正经起来。

  此嵬看着卢七几,他们脸上同样飘着一些红云。

  她扯扯我的袖子,我会意地和她走向后院。

  “你都不知道我当了多久的碍事鬼。”她说起她们三个出去玩时的情形,“他们好久没见面了吧,又不愿让我落单。”

  “不过我很快就要走啦。”

  “这段日子好开心呀!我从没那么开心过。”

  “不知道再回人间会不会有这么多高兴的事情。要是还是倒霉的命怎么办?”

  我想着刚才那洛绎仙子名字听着耳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絮絮叨叨,没有插话。她忽而安静下来,说道:“晴梧,你,莫不是还在想着那貌美的仙子吧?”

  我道:“是呀。可惜,除了名字没别的印象。”

  她似喜似怒,无奈地道:“哼,哪有你这般不会哄人的呀!”忽而伸手接住被风吹落的几瓣桃花,低头凝视着。

  “我……我想好名字了。”她小声说道。

  “嗯?”

  “叫,叫……桃核。”她似乎把头放得更低了些。“我一直待在十步便走完的房子里,连门外院子里的光景也不曾见过几次。只看到窗边的几枝粉色的花,冒出头又落了,才知道春到了,又走了。她们给我吃过桃子,很甜,很好吃,可惜我也不能多吃。她们还道桃核能刻成小葫芦、小篮子……”

  脑海中似有一声轻叹,好生熟悉。我迷惑了一会儿,随即了悟,把腰间系着的桃核刻成的小桃取下,笑道:“你可是喜欢这个,所以要取这个名字?”

  “是呀!虽然不精致,就是莫名的好喜欢。”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晴梧,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不过,若是什么太珍贵的宝贝……”

  “无妨。”这小东西应是闲暇时自己刻的,竟没什么印象了,不如送给她避避妖邪。

  她高兴地把缚丝拆了重新收拢成圈,挂到颈上,见我依旧乐不可支的模样,郁闷道:“你也觉得这名字怪怪的吧?可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不如,你帮我想想?”

  “不如第二个字取‘禾’吧,这字带着生气。”

  她眉开眼笑,连连说好。我觉着她似乎笑有些得逞,莫不是想要那小东西很久,又认为我一定会送她吧。

  “晴梧,我有话想问你。”她道。

  “什么?”

  “唔……我们凡人不断轮回,几百年来的苦乐,在你们看来,是不是如忘川水淌过眼前便过去了?而我们却不能记起一二。下次再到地府,即便我还是我,却又不是我,那该如何是好?”

  我道:“我和阿七阿嵬,只会唤你桃禾。只要是你,如何都好。”

  她像是定下心来,默了一会才道:“明日我就要走了,你可能来送我?”

  我点头应了。

  此嵬和我送她过了奈何桥。

  桃禾呆呆地打量着孟婆,不解道:“美人姐姐,她们为何要唤你婆婆?”

  孟婆笑道:“按年纪,怕是做你曾祖母的祖母都不为过。”

  她犹豫地端着孟婆汤,迟迟没有喝。

  孟婆劝她,“小姑娘快些喝吧,这汤的味道可是特别。”

  “桃禾别怕。”此嵬拍拍她的肩。

  她对我们洒脱一笑:“我不怕。”

  面对散发着苦涩之气的药汤,她没有皱眉,只最后看了我们一眼,再转身喝了,头也不回地随鬼差离去。

  “诶呀,小姑娘,走得这么急!”孟婆唤不住她,有些失望。她最喜在人们喝了汤后看他们痴痴的样子,若有他们熟识的人在一旁,定要让喝汤的人看着故人试试认不认得出,瞧瞧制汤的手艺有无进步。估计孟婆待得有些闷了,上次休息毕竟是几百年前。

  “我要偷偷去看看她过得如何。”此嵬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没有移开眼。

  “她可舍不得你,你们好似姐妹一般。”我对此嵬说道。

  此嵬望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很少看到她这个样子。

  她只是摇头。

  第4章 四

  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清风徐徐送来山林叶子的喧嚣。

  我站在溪水中的一块大石上,月光洒下一边白,溪水闪着光,和石滩一个颜色,我寻了许久,才发现躺在溪边沙地的灰衣少女。

  桃禾?我惊异不已,转世而容颜不变实在少见。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似是睡着了。凉风习习,明知她已没有知觉,我还是不由想要替她寻一件衣裳。

  不一会儿,她的魂从身体里钻出来。

  接她的是我,我有些庆幸。上次一别至今只十几年,再见她,我却是无法欣喜起来。

  “真是你来接我啦!”桃禾冲过来地抓住我的袖子。

  “你呀……”生死簿上写得分明,这一世她和家人为避战乱逃入山林中却失散,受尽磨难。我很是忧虑,见她这般有精神,还是不能放心。

  循着忘川,越过人间与地府的界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几百个鬼差穿得很是齐整,敲锣打鼓和捧着礼盒的一个也不少。站在队前的鬼差大声唱道:“地府恭迎贵客大驾!给无常大人请安!”手一扬,一众长队登时对我们行了个大礼。

  桃禾被这阵势唬到,诚惶诚恐地受了。被迎到队中,好久她才寻到个时机悄声问我,怎么回事?

  我心中疑惑,积德不过是换得下一世的好命格,至多派几个礼官,排场何曾如此夸张?想了想,只道,应是你好好安葬了一位道士,他这世是颇有名望,本来又是极有身份的仙官,因此积了很大的功德,在天上地下都是受礼遇的。

  她黯然道:“原本我还来得及救活他的……”

  我道:“不必难过,他现在在无常府过得很是舒坦。”把我存的桃花酿都喝得差不多了。

  “咦!”她讶异,“为何他能住在无常府?”

  “天上来的,地府自然是好生侍候着。他不爱住待归庭,独独看中了我的后院,我们只能随他。”

  “我待会想去拜访那位大人。”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说着这话的表情并不是喜悦的。

  桃禾不去待归庭歇着,直接到无常府喝茶。朝夕禀告,那位大人已于几个时辰前离去。

  按这家伙的性情,飘忽无踪乃家常便饭,指不定跑去哪玩了。他偶尔不请自来,不告而别,我已习以为常。

  桃禾落了个没趣,只能在院子里转转。

  我说:“不想住待归庭,城郊的几个别庄也是不错的。”

  “城郊离你们太远,寻你们玩不方便。”她道。

  “我们可忙着呢。”我笑她孩子气,“要不是这次接你的恰好是我,说不定你回来还见不着我们。”

  这话令她颇不满意,气鼓鼓地走了。

  她走后,我将她的生死簿重看了一遍。心下不安,是哪里出差错,一时也找不着。

  卢七几喝完最后一坛,埋怨道:“你也不多酿一些,这就没了。”

  “桃花开得正好,你舍得都拿去酿酒?”

  “罢了罢了,是你不爱喝酒。我也学你喝茶养□□。”

  “阿嵬呢?”

  “她和桃禾去玩啦。”

  前院传来一阵吵闹声,我们想着是她们回来了,目光朝着月洞门望去。一个黑衣少年踱步进来,见到我,双眼一亮,疾步而来,后面跟着不断抹汗的朝夕。

  “晴梧大人!”他欣喜地喊我,发现能走进亭子,直接扑过来抱着我的手臂,把脑袋蹭了蹭,惊喜道:“看来我灵力又高了!”

  我示意朝夕先下去。卢七几看了两眼,促狭地朝我笑,继续喝茶。

  拍拍他的脑袋,灵力确实有长进。我笑道:“柚晴,别胡闹。”使不上力,拽不出手。少了那桃核饰物真不习惯。戴着它时若遇恶鬼和妖怪纠缠,他们无法近身,省却了很多麻烦。

  “不嘛,我好不容易才见到大人一次。”

  “怎么跑到地府来了?”

  “嘻嘻,我逼着一个小鬼带我来的。他正吓小孩子呢,被我抓到了!我厉害吧!”

  “你没把人家小孩子吓到吧?”卢七几插话。

  “我的隐身术已修炼得很好,她肯定没看到我!”

  又一阵脚步声从门边传来,伴随着一声惊呼:“呀,你是谁!为什么粘着晴梧!!”

  柚晴瞄一眼来人:“你又是谁,敢直呼晴梧大人的名字!”

  桃禾瞪着双眼,冲过来拽柚晴:“放手!”

  柚晴没松开,疑惑地挑眉看她:“你……啊,小屁孩,还不快谢谢大爷我?”

  我们扑哧一笑,柚晴不过是十几岁少年的模样,和桃禾又差了多少?仗着妖怪岁数长,欺负人么。

  “谢你?为什么要谢你?无礼的家伙!”

  “我救了你,你不感恩戴德还骂我?!”

  “就说你,没礼貌!”

  “死丫头!找打么?!”

  “柚晴,有话好好说。”我真不想他们吵起来。

  “哼,看在晴梧大人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柚晴斜眼看桃禾,“那天晚上你不是被一个鬼缠着么?后来我把小鬼抓走了,不然有够你受的。”

  “鬼?”桃禾思索着,“……莫非你是那只黑色的狐狸?”

  “什么狐狸!我可是珍贵无比的紫貂!还是会法术的厉害的紫貂!”

  “不就是个妖怪,有什么稀罕。法术我也会啊。”

  “你!气死我也!敢不敢和我比一比法术?输了给对方磕三个头道歉!”

  “比就比!”

  说罢他们跃至池边的露台。桃禾先发制人,指间化出一团蓝色火焰朝柚晴袭去。柚晴躲也不躲,左手牵了一束池水作屏障,右手引着水龙冲过去。桃禾侧身躲过,那火遇了水不灭,焰色更为绚丽,竟不落下风。

  作者有话要说:

  最萌角色柚晴登场

  第5章 五

  他们斗得凶狠,卢七几看得兴致颇高:“分出胜负正好落个清静,不要阻止他们。”

  此嵬奇道:“桃禾要胜于不少缉鬼司成员呢。”

  卢七几说:“为何她的法术如此……我可没教她这些,是你们教的?”

  我摇摇头:“我也只教过她简单的几招。”

  “我仅教了她御气之术,没想到她触类旁通,的确是资质上佳。”此嵬说道,“好渴,我要喝茶。”

  卢七几殷勤地给她倒了杯茶,问:“你们今日又去哪了?”

  “也没去哪,在三生石那儿耗了好久。”

  “你们之前没去看过么?”我问。这是地府必游之景,很受欢迎。

  “上次人太多,桃禾道她是新魂也没甚好看的,便没挤进去。这次恰好路过,她好奇才去看的。”

  “不就一块大石头?没纹理,没奇形,有什么好看的?”卢七几道。

  “她看了挺久,喊了她才回神,说是研究上面的涂涂画画。上面确实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改日我得禀告上面,是不是得派个小官守着。”

  “哈,人也好鬼也罢,一个个地都去凑热闹。刻名定三生的说法,还是人间自个儿传的。”

  我听着,忽然明白哪里出了差错。没看过三生石,喝了孟婆汤的魂是不会有前世的记忆的,为何桃禾一下便认出我来了?

  想到桃禾毕竟差了几十年的修炼,我决定让他们先停手。只是来不及——柚晴轻笑一声,控水破了桃禾的火焰阵,哗啦一下将她从头到脚浇透。他向我得意地笑:“晴梧大人,我赢啦!”然后对桃禾恶声恶气道:“你,跪下来给爷道歉!”

  桃禾蔫蔫地站在那里,打了个喷嚏,抬眼怒视柚晴。

  “罢了,就算平手。她不是看破了你的隐身术么?”我边说边施术把桃禾身上的水蒸掉。

  “晴梧大人,不能就这么由着她!”柚晴撅着嘴再次蹭上来,见我不理会他,只能气闷地歪头想了一会儿,“要不,起码道声谢吧。”

  我看他刚才的神采不见踪影,顿时觉得有些委屈他。“桃禾,人家对你一番相助,好歹要心存感激。”

  “谢谢啊,谢谢柚晴大爷!”桃禾怪声怪调地说道,“敢问是哪个‘右’,哪个‘情’?”

  “自然是柚子的柚,晴梧大人的晴!”他耀武扬威道。

  “什么?谁准你用这个晴?”

  “我想叫什么你管得着吗?”柚晴心情颇好,“嘻嘻,这名可是晴梧大人允了的!”

  卢七几和此嵬看到桃禾开始点火,急忙把她拉进亭子喝茶去了。

  “真是的,光顾着打架了,都没能和晴梧大人好好说话。”柚晴看一眼暮色,向我道别:“晴梧大人,我这就走啦。”他匆匆奔至月洞门,突然又转过身来:“我想好了,以后到地府来,要像大人一样位列阴帅!要等我呀!”这才离去。

  那晚桃禾硬是要把柚晴的事情问得一清二楚。无非是我当差时路过一座山,撞见他被猎手捉了去。眼看要被活生生扒下皮来,我一时不忍,救了他并照顾了一阵子。他修成人形时央我给他起名,要起得一看就是沾亲带故,还执拗地非要我答应,以后无论给什么东西想名字,只他能用‘晴’字。

  我没能说上几句,由着卢七几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顺带讲了许多我乐于伸出援手之事。末了,他评价:“阴帅无常的菩萨心肠名声远扬,真真是几千年来头一遭。”

  七日后。

  卢七几风风火火地闯进殿来,问我:“桃禾呢?”

  “离开约莫半个时辰了吧。”

  “诶。我发觉一件要紧事,现下只怕是迟了。”他一口喝光杯里的茶,正色道:“可还记得我前次提到的仙子洛绎?前段时间第一殿出的差错,也包括她的事。上次礼队按着时辰去候了,却没等到她。原来,她因你得以成仙,也是因你而受罚,下来历劫的。”他停下来喝了口茶。

  “因我而起?”我迷惑道。

  “确是如此。详情我也不晓得,尽是听天曹说的。且不说此事,那日桃禾和阿嵬去看了三生石,而后我才想起,这之前她如何认得我们?寻书寻了几日,方才终于寻到了。离魂之术这法子,我们本是知道的,却无论如何想不到。”

  我心下一寒,“莫非桃禾用的就是此术?”

  卢七几点头:“十有八九。还有别的蹊跷,总算是都解了。我们皆指点她修炼,为何她的法术为何独独与你如出一辙?你可知……”

  孟婆汤使人忘尽前生,是因为洗尽了三魂,不只记忆,容貌、身心皆焕然一新,投胎转世才完全是另一个人。若是将三魂分离,不受孟婆汤的药力,遇到魂所寄托之物,便可找回前世的记忆,甚至容颜和灵力。只是神魂分离之苦令人生不如死,且三魂若不完整,命途将坎坷多舛,用者甚少。

  我一直凝神想着此事,竟不知大半时辰匆匆而过,直到此嵬拍了我一下才回过神来。

  见我神色有异,她问:“可是遇到哪位古怪性子的大人了?难得留在殿里不用奔波,当松口气才是。”

  我将离魂之事说与她听,料想此嵬应曾看出端倪。

  她面色一凝:“果然,果然如此……我料得没错。有一日桃禾问我这事,我只当是奇闻给她说了。后来她郁郁不欢,只是越发勤奋地要我助她修炼。直到投胎的前几天,忽而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一个心愿已了。晴梧,她……”说罢神色有些凄然。

  我默然不语,神思又回到方才。

  “……洛绎,本是桃禾在天庭的名号。”

  作者有话要说:

  三生石的故事在《西湖佳话》,见证了一段基友情,挺感人的第6章 六

  又一个鬼差来给此嵬敬酒。

  这鬼差端正隽雅,面颊微红,甚是羞涩地笑着。我刚想帮她挡一挡,此嵬已笑盈盈地谢过,一饮而尽。那鬼差见她巧笑倩兮,一时愣了神,同僚扯了他好几次,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阿嵬,你喝得够多了。”我皱眉看她眼神飘忽。

  “平日我是太拘谨啦!让我喝个痛快!”她笑嘻嘻地道,“别替我挡着,你喝得也不少,瞧,又有姑娘朝这边来啦!”

  几个新晋的黑白无常远远过来,离桌前还有几步,此嵬便开始招呼她们。她们本来低着头,望到她如此热情,一个个大胆起来,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应接不暇地喝了几杯,一一把她们的脸和名字记下了。

  “等下我们阴帅另开席小聚,别喝得太多。”此嵬一把揽上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道。

  那几个无常瞧瞧她又瞧瞧我,脸色变化十分精彩,其中一个握着的酒杯轻微的咔地响了一声。她们就此告辞,没走出几步便开始忙不迭地交头接耳。

  “好啦,你闹够啦!”我好笑地看着此嵬。

  “还没,待会儿还有得闹。”她眯着眼,声音也开始飘渺。我让她趴在桌上,不多时她便睡着了。

  我本想借着送她回家的理由遁了,牛头和马面说什么也不放过我。也罢,过年图个团聚喜庆,我还是照旧随他们一块吃了一席。其间又有许多新面孔,我不胜酒力头晕目眩,想着明日酒醒,也不知还记得几个。

  回到府上三更已过,偏厅里亮着灯火,我进去看到卢七几半趴在桌上,握着茶杯嘀嘀咕咕。

  他一身的酒气,我推他喊他,他一概不理。

  我坐了一会儿,思及此嵬今日之状,明白了大半。还好府里已没有酒,不然更糟。

  “你们是怎么回事?”

  卢七几直望着我,忽然淌下两行清泪。“原来在地府,个个都觉得我配她不上。”

  我什么时候看过他这般模样?顿时清醒,心中酸涩不已,道:“这又是哪里听来的?你又为何真这样觉得?”

  他擦了擦眼,定了定神,说了些近来之事。我只道倾心于此嵬的本不少,这等事平日是不缺的,头疼的只有一件。

  此嵬的父亲极注重才能品行,虽卢七几同样出身名门,现下不过是第一殿六案功曹底下的一个小小文官,性子过于潇洒随心,与才貌双绝、名动地府的鬼王是万万不能比,何况鬼王,是阴帅里最最出风头的。

  卢七几详细说来,那日他们在此酆都城郊的湖边赏花,她父亲怒气冲冲地来寻她,问她为何逃了给她安排的宴席。此嵬知道那贵客是父亲时常称赞的第二殿新殿主,便向父亲言明已有了意中人。她父亲本就因在贵客前丢了颜面而愤愤,越发怒不可遏,把卢七几如何配不上他家女儿的理由一条条数来,讽他是个靠家世混官做的纨绔小子。最后把此嵬强带回家,不许他们再来往。

  以他俩的性子和情深,此事自然不会就此了了。

  只是年末事杂,他们两个都忙得不见影,好不容易在席上见了,巧的是此嵬的邻座,正是二殿主的弟弟,处处作梗让他下不来台。之后卢七几当差焦头烂额之时,也特来纠缠一番,惹得同僚之间闲言碎语不断,暗暗仰慕此嵬的更是添油加火。

  此嵬父亲从不想强求女儿,颇有前途的后辈倾心于她,热心张罗一回而不得,甚为生气。此嵬顶着家里的压力,同他一般默默受着。他俩相处时全然不说这些,却从别处知道对方的不易和坚持,心中感动与苦闷无处诉说。待是面对我,终是忍不住了。

  好言劝他服下醒酒茶,让他歇在府里。我很是疲乏,脱外袍时眼已然睁不开了。却听到几声急促的敲门响,朝夕在外面连声唤我。

  我没法,打起精神去开门。朝夕领着一个打着灯笼的鬼差,那鬼差给我行礼,道声新年祝福,递上一个生死簿,万分抱歉道:“无常大人,第一殿说这本不是今日的,他们也不知为甚出了状况,只能请您原谅则个,亲跑一趟。”

  过年时节是新旧之交,谓之大凶。人间祭祀祝祷,弄得鬼怪不敢作恶,地府是不得闲的。如此反倒是一派过节的喜气。即便有什么事,若不是危及众生的头等大事,也给我们推到少得可怜的年假之后。

  正值大年初二,纷纷落雪掩不住满地的红艳艳的爆竹。厅堂是一片喜庆的红色,红缎覆着果盘,桌面的龙凤双烛静静地烧着,给过年添了氛围,更为的是天亮后良缘喜结的美事。我看过生死簿,这女子被作为家族的筹码,嫁入对立的世家。按着写好的命格,余生要在阴谋算计中苦苦熬过,怎知成亲之前忽然丧了命。

  我知道是有些迟了,此刻不见人影,待要入内室搜寻一番,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女子穿帘而出,却是桃禾。

  第7章 七

  前一刻她脸上满是哀愁之色,下一刻依旧换上往日的神情,露出两个梨涡。

  我先是埋怨她一顿:“好呀,你倒是收买了崔判官,次次寻我来接你。”定是卢七几出的主意,此嵬给她撑的场面。

  桃禾缩了缩脖子:“你都知道啦?”

  “我收了他的月俸,当是额外的辛苦费。”大过年一番劳碌,小官可以多得份劳苦费,我算是个闲官,也懒得去计较了。此刻说到,不过为她舒心。

  桃禾听罢,才真正露了笑。

  出了厅堂,门楣旁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地上的雪映着灯笼的光,霎时看到桃禾的面庞丽若珊瑚,艳若晚霞,大红湖绸的暗纹似是几朵牡丹,色泽极艳,怕是一触及就要染上那绛色,我不由呆了一呆。

  桃禾察觉我止步,回头道:“怎么啦?只待天亮人聚齐,见到喜事变哀事,会是一团糟。快些吧。”

  “慢着!”

  惊异中回头,原来是个穿着喜服的少年,背着手,眉头紧蹙地盯着我们。看来他是通灵之人。

  “你就想这么走了?”他似笑非笑地问桃禾。

  “……对不住。几番在你族中暗作手脚,我罪无可恕,以死相谢,这便要被鬼差捉回地府受罚了。看在我们有些交情的份上,且饶我一饶。”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他沉眸,“若我说,我都知道,也知道你们的计策是把你嫁过来,心底暗暗地欢喜,欢喜得几个夜晚睡不着,你又会如何?我愿倾尽一生护着我的娘子,不让她受任何伤害,阿旻,你却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桃禾低头,不敢瞧他。

  我道:“地府规矩森严,不可误事,即刻启程。”当下牵起桃禾。

  “且慢!”他将手里的薄刃置于脖颈,其上早已沾了血,触目惊心。“那我也做鬼,请无常带我和她同去。”

  “别胡来!”桃禾惊道,攥得我手臂生疼,“晴梧,快想想办法!”

  他听罢,看向我,轻轻道:“……是他?是他,对么。”

  桃禾放松了力道,没有答话。

  “人鬼殊途,公子勿要为难。”我当空画个符咒,将他的匕首震落,顺带施了个定身咒。

  桃禾问我:“这是定身术?”她打量他怒目不能言的样子,不由偷笑。

  “嗯。我们离去时自会解开。”我知道她担心。

  “你多保重。”桃禾正了脸色对他说罢,和我一道离去。

  “生死大事,你怎么能够胡闹呢。”我辨出她衣上不寻常的色泽是血迹。

  “他们逼着我给他下毒,我无法眼见一个好端端的人……毕竟我经历过的。我更不敢杀他,逃不掉,只能自行了断摆脱干系。”

  “可叹他对你用情至深。”

  “我……我知道,因此才无法面对他。”

  “为何?你信不过他么?”

  “也不是,只是……我只是……”

  此时我们已到了酆都城下,远远走来几个品级较高的鬼差,像是来接她的。我耐心地等她说完,她只是默然,直到鬼差来到跟前。

  领头的道:“小的已恭候多时,请仙子随小的至待归庭歇息。”

  桃禾听到“仙子”两字,忽然回头看我,见我神情如常,道:“你是知道了啊……”她移开目光,“……罢了。”

  她摇摇头,随鬼差走了。

  地府的天色正合了名字,断不会时时阴晦,也不会明朗。此刻已然亮了许多。初二是年假最后一日,城中熙熙攘攘,我寻思着要不要回去拉卢七几出来转转,驱一驱他的阴霾。回到府中,他果然大睡不醒。我打算坐在后院看一天的棋谱,时不时有新上任的黑白无常造访,未能如愿。天色复而转沉,朝夕来传话说饭已备好,我才去催他起来。

  卢七几半梦半醒地扒光了碗里的菜,我担心他若是要喝酒,我拦不拦得住。结果他很满意地拍拍肚子说吃得甚畅快,满意地打道回府。

  这回桃禾转世,不用喝孟婆汤,往后也是不用的。卢七几和此嵬同她话别话了甚久,我在一旁看着一个新上任的黑无常把一个满手臂刀疤的大汉唬得不住求饶,有些欣慰,同时有些忧郁。

  他们三个说完了,等着我和桃禾道别。

  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桃核坠,我说道:“莫要再用离魂术,忘尘水只是你在人间时暂时消去记忆。”

  桃禾握着它应了一声。

  我又道,“听话。”

  她愣了愣,笑道:“好,我听话。晴梧,以后可还是你来接我?”

  “自然是晴梧,崔判官的月俸不能白白让他吃了!”卢七几笑得欢快。

  我点头道:“嗯,我去接你。”若不是我,会是别的黑白无常,他们忙得很,我给他们减点负担。

  忘尘水无色无味,和孟婆汤相比自是别样的滋味。桃禾很快饮尽。

  她的背影离开视线,我们三个才把提着一口气吐出来。方才差点让桃禾钻了空子,再次使了离魂术。她竟到了能自如施用离魂术的地步。

  第8章 八

  重重雨幕在天地间织了无边的网,偌大的王城隐于其中,飞檐楼阁,雕梁画栋皆看不真切,沉默着现出深色的轮廓。我撑开一柄天青油纸伞,把纷乱的雨挡在外边。

  “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啊。”身旁的人煞有其事地撮着下巴尖上短短一截胡须,“我要是会法术,才懒得打伞。”

  “虽如此说,姜世伯还是愿为人。”

  “嘿嘿,做人最自在。可你得和他们说说,我实在不愿再做皇帝。也别让我做官,不如下一世让我做个浪迹江湖的醉客。”

  “世伯生来是个大富大贵的相,由不得我们。”所谓人中龙凤,不论乱世还是太平天下,自是福星高照,吉运不改。第一殿的鬼差最喜此类命格过硬的生死簿,只管照着人间的传奇往好了写,省时省力。

  “金山银山确是不愁,其中辛苦又有几人知?此次我是有个未了的愿,想替那孩子向你们地府讨下一世的福。他着实苦了些。”

  依着他的性子慢慢踱着步,姜尤将他表侄的故事细细道来。帝王家最不缺的是勾心斗角,短短几十年,端的是步步惊心,险象迭生。

  正说着,一道玄色的光似闪电刺破天际,在黯沉的天色中极为耀眼。伴随着凄厉的尖啸,鬼泣声声,天地悚然一动。我不由大惊,是地府鬼差发的讯号。

  赶到时,看到两方天地。结界外大雨滂沱,风啸龙吟,无形的力撕扯着涌动的云块和水汽,不断地围绕着结界盘旋,简直睁不开眼。结界中黑雾弥漫,另一端此嵬神情严肃,双手结印默念咒文,衣袂无风而动,纷扬的大红色似一面战旗。缉鬼司全员在外围焦躁地守着,倒是有序而没乱了阵脚。

  副指挥使白萝见到我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急急禀告我,黑白无常在收魂时压不住怨气,让一个怨魂成了厉鬼。那厉鬼好生厉害,黑无常拼死挡着,白无常重伤之下潜回地府,惊动了鬼王。在结界中已有一个时辰,时战时停,双方奈何不了彼此,只得僵持着。

  我遣了缉鬼司两个鬼差先行送姜尤回地府。此刻冲入战局只怕添乱,且暂在结界外观望。

  黑雾的形状突变,此嵬祭出斩鬼刀,化作一道红光与黑雾缠斗。结界困着雾气不让它溢出,震动不已。我抬手又上了几道结界,黑雾被压得退了几寸。我试着朝结界中施术,雾渐渐散去一些,依稀现出一个锦袍公子的身影,他行动敏捷,此嵬时时无法近身。

  我不停对着那道身影放出法术,终是因隔着结界,效力减了几成,被他勉力化去。

  难道要闯进去?这结界不稳,若不慎造成破裂,戾气四溢而出可要引发大难。我正犹豫,此嵬袖子已被划破。她苦苦支撑着结界,两人动手时不断击到,每一次冲击便被反噬一回。前几日她为修阵灵力大耗,未曾恢复完全,加之这厉鬼怨气过重,招招奇诡,不落下风已是不易。

  不能再等。我直入结界,界壁即刻裂了道缝,我只能迅速用灵力补上。这一折腾,此嵬行动稍滞,对手已然察觉,直扑她背心。

  “阿嵬!”

  卢七几的声音自结界外传来,在风雨声中听着有些飘渺。同时我已掠至厉鬼身边,手指翻覆朝他结印。他霎时被卸去了力气,坠向地面。

  我扶着此嵬,探了探她的脉,幸而内伤不深。

  浓云里忽的劈出一道天光,雨止风静。我看看地上躺着的人,觉得很是眼熟。

  此嵬撑不住,结界散去,卢七几急忙过来抱住她。那人醒了,上一刻散去的戾气忽而强行聚起成形,直向着王城冲去。

  “阿七!”我急呼,紧随着戾气疾驰而去。卢七几会意,撑起结界,将那人锁在其中。缉鬼司结出法阵,将其余戾气尽数拢住。

  那股戾气带着劲风掠向王城,我堪堪追得上。它似乎有灵识,每次我将要施术,它便上腾下降,灵蛇一般穿梭于林木之间,很是棘手。半刻不到,已近王城。城墙之下,几个孩子淌着水玩。

  城郊豁然开阔,我的法术正正击中,它散掉一些,继而朝着孩子们冲去。

  孩子们大多浑然不知危险,有两个察觉有什么不对,好奇地转过身来,哪里看得清这势如破竹的戾气?戾气朝首先回头的那个小女孩扑去。大出意料的是,小女孩周身现出七色光屏障,戾气似浪花拍在上面,滞了一滞。它很快化为两股,一股蚕食着屏障,一股向冲向别的孩子。

  来不及细想,我挡在他们面前,双掌相叠朝向戾气张开,将它强行吸入。

  此时身边忽起一阵大风,我念咒不止,牢牢将戾气制住。待它全数被我吸尽,风才止住。我运了运气,心下稍定。这股戾气暂时压在身体里,总不至于逃窜害人,至于要多少时候能化去,我一时不能计较出结果。当务之急是速回事发之地。

  “谢、谢谢。”身后响起怯怯的声音。

  我讶然回头,刚才的小女孩瞧着我,有些怕。

  “你和谁说话呢?”别的孩子问她。他们看不见我,狐疑地瞪大双眼看她前面。

  她指指我,“这个人救了我们,快来道谢!”

  其他孩子什么也没看到,有的说她骗人,有的觉得没意思,纷纷叫嚷着跑开了。我一直不作声,默念隐身咒想要脱身。

  “我没骗人!”她沮丧地抓住我的衣角,“我抓住了!恩人不许逃跑!”

  我挣了挣,没挣脱,惹得她几乎双手双脚缠上来,动作间领口滑出一个坠子。我惊异下止住动作细看她的脸,的确是稚嫩得有些乖巧的桃禾的眉眼。

  第9章 九

  我忍不住笑,捏捏她的脸,道:“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啊。”

  “多谢恩人相救。”她恭恭敬敬地做了会样子,然后赌气道:“恩人不出声,害他们以为我扯谎!我不放恩人走!”

  戾气在身体里涌动,四肢百骸一阵冷意。我知道不可再耽搁,忙道:“我不走,先放开我可好?”

  桃禾疑惑道:“真的?我娘说,救命之恩当……当以身相报,恩人要是跑了,我到去哪里找?”

  我莞尔:“以身相报?是以身相许的意思?”

  “喔,娘好像是这么说的……以身相许不也是这个意思?”

  “你若要以身相许,不得回去问问你爹娘允不允呀?”

  她思索着,“我娘都这么说了,应该会允的吧?”

  “唔,那你先放开我,我得去备礼。”

  她又紧张起来,“恩人要是答应和我回家见我娘我爹,我就放开。”

  “不备好礼如何见你爹娘?你回家等我好不好?大白天别让人笑话。”

  她乖乖撒手:“我娘见到我乖乖听她的话报了大恩,还是个这么好看这么厉害的恩人,一定很高兴。”继而笑逐颜开地对我道,“我家在城南福禄巷口,我在那里等你。知道如何走吗?”

  “我晓得的。”

  “快些!”桃禾进城门时朝我挥挥手,笑嘻嘻地喊道,“别让我爹娘久等!”

  那人在囚鬼阵中苦苦挣扎,光刺来回穿梭,扎在他身上。

  白萝肃立阵前:“汝可知罪?”

  那人冷笑道,“我有何罪?不过怨天道不公……”光刺扎入,他猛地一顿,气息已近微弱:“竭一己之力……相抗……罢了……”

  卢七几此时已化出他的生死簿,边看边道:“王侯之子齐玖锡,工于计谋,心狠手辣,倒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看着没什么福分,好歹锦衣玉食……不知他怨些什么。”

  我道:“齐玖锡?他是我熟人这一世的表侄,我答应要多加照应。”

  白萝道:“如此,不可用阵直接除了他。带回地府?甚是不易。”

  卢七几想了一会,向阵中传音:“你有何怨,快快说来。不想做孤魂野鬼就尽早把怨给结了。”

  那人不答话,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眼神带着戏谑。卢七几又道:“你不说也罢,受着吧。”他转向我:“晴梧,我们先送阿嵬回去,这茬就留给缉鬼司吧。”

  话未毕,传来琉璃碎裂之声,我们惊见囚鬼阵结界上现出一道道裂缝,戾气窜出。大的裂缝似黝黑的大口,近旁鬼差一不留神便跌进阵中。四下一片震动,滚滚浓云扑至头顶。

  众鬼差使尽灵力,无法守住,眼看阵要破了。

  我催动咒术,混乱的阵像漩涡一样吸收掉,低头只见指尖散出戾气,双眼随着咒术施用一阵发黑。戾气引得荒郊的孤魂纷纷赶来,顿时百鬼齐聚,魍魉共啸。卢七几挡住围绕在我们周身的戾气,皱眉道:“不好!只能如此了!”

  他左手展开生死簿,右手化出勾魂笔,朱红的墨在纸上印出一撇,一竖,再是一横,乃“伏”字。他写得极快,趁的是一鼓作气。实则每写一划甚是艰难,起笔时嘴角溢出血,写到第二撇时站立不住,险些握不住笔,血混着墨迹在纸上晕开。天上滚着雷,随时要落下来。

  “阿七不可!”我无力地抓住他握笔的手,私改命格,在地府是重罪。一则与被改命者相抗,若对方命格极硬,反噬己身甚重,二则对抗天命,天罚不可免。

  “胆量不小!”齐玖锡倏忽而至,阴测测地笑道,“再写下去,你怕是三魂七魄都难全了。”

  “我敢改,自是敢写下去。若不是要照应你,我还想写个‘诛’字呢。”卢七几喘着气道。

  我费了很多灵力将戾气压在体内,勉力将结界支撑着。齐玖锡周身环绕着咒术,动弹不得,无论如何也进不来。缉鬼司与群鬼大战,在戾气压制下只勉强战平,陷入了死局。齐玖锡似曾相识的脸我如何都认不出来,急道:“我们可曾见过?!”

  他笑道:“是我啊。”

  接着齐玖锡小声地念起什么,似是咒文。

  他做了什么手脚?卢七几跪着抹那一笔捺,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全身蜷起来,冒出阵阵黑气。我全身如坠冰窟,“阿七,住手!”趁着我还有最后一份气力,念出定身咒。

  卢七几挥挥袖子,弹开我的咒。不知他哪来的力量,靠我的手臂将自己撑起来,对我轻轻道,“晴梧,你可信得过我?”

  “信得过……”我灵识渐渐涣散,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你先睡一睡,一切交给我可好?”他指了指不远处,此嵬在结界里面。

  “好。”我心底的波澜忽而止住,强撑着走进去。

  闭眼之时,我脑海中仍是阿七的满脸艳丽到触目惊心的血色。

  第10章 十

  “是我。”十年前雪地中的面若冠玉的少年新郎笑道。

  我蓦地睁开双眼。

  此嵬抬手拿掉盖在我额头上的毛巾,递过一杯水,又端来一盒糕点。心神还在梦境里,我不由有些恍惚。

  她道:“阿七升官了。第一殿主候补。”

  我差点呛着。

  “托你的福,我没什么大碍。”此嵬续道,“我不谢你,反而还想揍你。莫要再趁我受伤昏迷之时把灵力渡给我。”

  我捏块桂花糕吃着,含糊道:“若不这样,戾气会伤了你。那时可乱得很。”那时已经不及渡给卢七几,他可挨得过?

  “阿七未醒,在隔壁躺着。”此嵬看出我的心思。

  “咦?”我摸不着头脑。

  “阿七醒过一回,偏要到你这里来住。刚才的糕好吃不?”

  “嗯,味道甚是特别。”

  “那是柚晴送来的。还有许多同僚送的。”她边说边指着不远处的案几,上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和帖子,一直堆到地下。

  话题突转,我觉得此嵬脸色有些可疑。

  白萝不愧是此嵬的好副手,我想此嵬选他,多少有些因为他能说会道的本事和卢七几有得一拼。若我能找个搭档,也定要选他这般的——乍看相貌堂堂,在上级前撑得场面,私下耿直爽快,常把大家凑起来喝酒打麻将。

  卢七几一睡就是三月。这三月间,白萝躺在医馆,足不出户地将他的丰功伟绩传遍了地府。譬如不弃同僚于不顾,眼见危难两肋插刀。卢七几属第一殿,灭鬼封魂的事本轮不着他。他挺身而出可谓颇有道义,颇顾同僚情。

  再如不畏大厉鬼,舍命救苍生。卢七几改天换命,制住了齐玖锡,不至于使众鬼趁势危害人间。作为打理生死簿的官,罪减一等。功绩远大于罪过,如此反而要升官了。

  传得最疯的则是一诺为红颜。卢七几苦撑到增援赶至,若他将命格全然改成,怕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此嵬昏迷不醒,他硬撑着半条命至她醒来,当即握着她的手不放向她求亲,说若没她他定活不成。鬼王大人又惊又喜地应了,他顿时昏倒。据打下手的小医官补充,本来卢七几怕是不成了,精气神却扛着,扛着扛着就活下来了。

  其余各种说法各种版本,在鬼差们捉鬼勾魂、嗑瓜子时不胫而走。

  此嵬道,卢七几昏过去后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只得先送我回到无常府。送到时他忽然清醒,看看周围,看看她,看看我,这才真正晕过去。此嵬念他伤重不易多动,把他放在无常府,方便一起照顾我俩。

  我不细问她当时情况如何。那天我们一起坐在卢七几床边喝茶吃糕,卢七几咳了两声,醒了。我们凑过去看他,本来就挺能打,命也挺硬,估计再卧床一段时间就能活蹦乱跳。

  待他吞尽水,我揣着长久以来的好奇道:“阿七,快讲讲当时你如何同阿嵬求亲的。”

  他俩同时腾地脸红。

  “‘天地崩坠,吾心不移!微汝阿嵬,生死何异?’倒不似你的作风。”

  “咳,这不是应着天时地利么。好香!”卢七几伸手拿糕,此嵬喂到他嘴边。

  “阿嵬怎么不说话?你们可对不起我,缉鬼司有目共睹,偏我只得听他们说。”

  卢七几装哑巴只顾吃糕,此嵬小声道:“到时首席留给你,敬酒第一个敬你……”

  我笑道:“这本来就是不该亏了我的,不够不够。”

  卢七几一下子坐起,握着此嵬的手正经地道:“阿嵬,你可愿嫁与我为妻?”趁着我们愣神,又道,“不嫁也得嫁!整个地府的生死簿在我手里呢。”然后抬头看我,咧嘴道:“我原是打算这么说的,晴梧,这回唯你见证。”

  我乐道:“阿嵬,你怎么看?”

  阿嵬道:“好。”急忙让卢七几躺下,嗔怪几声。

  我看她答得爽快,担忧道:“只差此嵬父亲一关。”

  “爹也知道了。他道……”

  卢七几惊得转头看她:“他说了什么?”

  此嵬面露羞涩:“‘这小子倒不错。’”

  卢七几喜色满面地握住她的手道:“阿嵬,等我好了,咱就定亲。”

  第11章 十一

  姜尤走出来,对我道:“此次我要多谢你了。”

  “对不住,他毕竟还是成了厉鬼。”

  “无需自责。若不是你,恐怕还会铸成大错。”

  “说来他与我另一位朋友有些缘分,世伯也认得的。”

  “你说的是阿旻?那女子原是他的心结所在,我以为他放下了。他似乎还被别的原因烦扰,我问不出。这结能不能解,还看时运。”

  让桃禾回来时与他见一见,或许是不错的主意。只是桃禾可会愿意?我琢磨着。

  “他有话要单独同你讲,”姜尤道,“不必送我了,就此别过。”

  鬼牢中的黑暗不同于外界的幽静和沉闷,涌动着不安的气息,七七四十九道锁链扣着齐玖锡。

  经此大劫,六案功曹之位怕是委屈了卢七几,他现下于功曹之上,可以不受限制地查阅一些埋着隐秘的生死簿。对于齐玖锡,里面甚是语焉不详。由此我对他并无比之前更多的了解。

  我对他道:“有什么话要说?”

  他动了动,碗口粗的锁链擦着地面,没有任何声音。

  我站了良久,等不到他只言片语。

  “姜世伯待你很好。若是你哪一天想得通,有机缘能重入轮回,我会尽力让你和他再续亲缘。告辞。”

  “他待我,比生父不知好了几千几万倍。”走了几步,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你可知我父亲是谁?”

  我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他笑了两声,凄厉怆然,宛如杜鹃啼血:“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

  接着他咬牙一字一字道:“榴、晴、梧!”

  他这般念出我的名字,我心头不由自主地突突地跳个不停,血液奔腾着流动,一寸寸地变冷,力气一丝丝地被抽去。我运了运气,站稳脚跟,才道:“愿闻其详。”

  他不接我的话,恢复之前的沉默。

  踏出鬼牢刹那,只听他恨恨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一日休息,柚晴来寻我。

  他现下在豹尾手下当差,除了法术,功夫也需要多加修炼。我同他练习剑术,他十分聪敏,无须我多言,即可掌握要领。他的剑法灵动柔韧,只是力道拿捏不准,我时时提醒他要如何注意。

  拆了几百招,他有些气喘,我们停下来喝茶歇息。他讲些当差时候的事情,多是些新手常犯的错误,同僚之间闹的笑话,我跟着乐。

  说了一阵,柚晴苦着脸道:“晴梧大人,为何当初让我跟着豹尾啊?虽然豹尾也是阴帅之一,但我更想做黑白无常,将来可以做大人的搭档。”

  “我是无须搭档的,而且我觉着,豹尾一职更适于你。”柚晴的性格若是当黑白无常,可要闹腾一番。想到他顶着颇不合适的长帽,拿着锁链吓唬人的样子,几乎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声倒是卢七几笑出来的。

  卢七几年纪和资历尚浅,是以不能直接继任堂堂第一殿主,挂着候补的名头。这候补说来是风光无比,惬意无比。跟着殿主学着处理事务,大事不用自己出面,小事都是给下边的干,无非是熬资历罢了。再说他重伤未愈,做不了什么事,地府早早地封官,则是看在卢家的面子。他在我府上卧床休养,闲得发慌,打开窗看我们在院子里练剑,听到柚晴说这话,估计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于是笑出声来。

  他还补充道:“阴帅不是这么容易当得上的,想当晴梧的搭档,你还需多加努力呀。也许在晴梧卸任之前还来得及。”

  柚晴看他笑得没心没肺,大概是想到地府流传的小道消息,又想到以卢七几大大咧咧的性格该不会计较,撇撇嘴道:“哼,你不过是趁美人姐姐心软,要不然她怎么就答应嫁了你这般会耍嘴皮子的!”

  卢七几春风满面地道:“臭小子,把你的嫉妒之心好好收着,莫让我看了笑话。”

  柚晴粘着我道:“我才不嫉妒,你们成了亲,和晴梧大人一起待着的时候就少了,同我一起的机会就多啦!”

  “还有桃禾呢!就是上次在这和你打架的那个丫头。若她回来,你倒是可以算算,是她和晴梧在一起的时间多,还是你的多?”说罢伸个懒腰,关窗睡去了。

  柚晴幽怨地盯着我。我哭笑不得,拉他继续练剑,让他这回试着把法术和剑术贯通。

  也许是受卢七几所激,他出手几招甚是凌厉。我夸了几句,他得意地挽了几个剑花,按着我刚才教的步法,向左虚晃两步,随即向右斜刺过来。

  他这一剑极快,用了灵力后剑影化为好几道氤氲着水色的银光。我侧身让过,两指轻弹剑尖欲使剑身偏转,顿时剑气锋芒,震得我倒退几步,气血上涌。

  第12章 十二

  柚晴急忙扶着我,道:“晴梧大人没事吧?我对剑气控制还未精纯,实在是万万不该拿新招来试……”

  我缓了缓翻涌的气血,“无妨,是前段时间的旧伤未愈。”

  柚晴关切道:“大人脸都白了,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又羞愧道:“是我不好,我不该硬拉着大人练剑的。”

  我喝了几口茶,待冰凉的手指暖和了些,道:“没大碍的。你进步神速,我很欢喜。”

  午时已近,我想着前段时间送给卢七几的补品,同僚借着恭贺升官的名义呈上好几大箱,连带着他家里和一大群朋友送的,他自己吃不完,逼着我吃了许多,实在是许久没到城中逛逛吃些别的了,当下和柚晴提起。柚晴本来担心我,见我脸色好了些,才欢天喜地地和我一同出府。

  转出巷口,正逢鬼差们从城门进到城中。白卜嚷着饿,走得飞快,瞧见我,有些意外,急忙来问安。她的搭档温崇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过来。

  白卜惊喜万分,摆出一副长谈的姿态。这一耽搁,好些鬼差都围了过来,有的早已拐得老远,还是过来行礼。听闻我近日身子已大好,白卜提议一起到醉生楼聚聚,其他鬼差一致盛情邀请。

  我差点顺口应了,看到边上的柚晴脸颊鼓鼓的,及时改口道,不足时辰不能尽兴,下回再聚。

  再三婉拒之后送走他们,柚晴马上露齿笑道:“晴梧大人想吃甚?我都可以的。”

  我莞尔道:“麻辣鸡块不是你最爱吃的么?醉生楼做得最好,不去可惜。”

  “这个,晴梧大人还吃着药膳,要忌荤腥啊!”他心虚地眨眨眼,顺手拿起沿路果摊的柚子掂量,“唔,这三元红心柚脆嫩爽口,汁甘味浓不上火,大人可要多尝尝。”

  我但笑不语,同他一块挑。

  “大人,刚才腰间挂剑的白无常是……”

  “白卜,白萝的妹妹。长得挺像吧?”

  “果然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就她缠着大人的劲头,真真一块牛皮糖。”

  “她虽活泼,却不似你冒冒失失的,也比白萝稳重些。”

  “大人老是在我面前夸别人……”他一双眼水汪汪的。

  “唔,她的剑术倒是没你的精进。”真想不出别的了。

  “那是,我资质过人,又是大人手把手教出来嘛。”柚晴悠哉道。

  还没到饭馆,就抱了几个大柚子。吃完饭后柚晴拉着我到糕点铺去,说是上次送我的桂花糕便是照着这一家的口味做的。顺路又买了几包瓜子果脯,打算拿给卢七几尝尝。

  不远处的告示榜前挤着大鬼小鬼,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柚晴很想去凑凑热闹,只是怀里塞满物品,在外围转了半圈,挤掉了半包瓜子,郁闷地回来了。把他瓜子挤掉的络腮胡大叔硬是挤了进去,他嗓门很大,自担了宣告示之职,喊道:“大伙儿甭急!听我念便是!”

  大叔声音甚是洪亮,他念道:“地府掌三界之灵,渡六道之魂。天下魂灵数万万计,来者去,去者返,轮回不尽。使者引魂至,判善恶,断是非,惩恶人,扬善者……”群鬼闹起来:“说要事!”

  大叔声音一顿,大概是顺着告示往下搜寻,好一会儿,才续道:“地府众差夙夜匪懈,兀兀穷年,特予人间一游以作休憩兼公差,期间不扣薪饷……”

  “噫!”众鬼欢呼。

  “且慢高兴!”尖细的声音从最里边传了出来,“还有后话呢。”

  大叔清清嗓子,继续念:“各殿以功绩排位,取前十者……”

  众鬼顿时炸开锅。“甚?!这明摆着是欺负我们小差!大人一月之功顶我们三月辛苦啊!”“我当差兢兢业业两百年,怎么比得混了六百六十六年的同僚?”

  “另,有下列情况者予以特准!”大叔一声吼,大伙满怀期待地竖起耳朵。

  “殿主特允。”

  嘈杂更甚,旧殿主退隐,候补殿主还未正式继任,且抱病在床不见客,明摆着找不着。

  “未曾游历人间。”

  吵闹声稍微小了些。大伙多少都去人间玩过。

  “未曾告假、误时、溜号。”

  大伙彻底安静了。这年头谁没偷过懒呢。

  第13章 十三

  眉间有暖意。我睁开眼,诧道:“桃禾?”

  她面有忧色,指尖在我眉间停留一会儿,才放开:“你可知今日我们如何唤你都不醒?” 柚晴也满脸担忧:“大人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是么?我没什么不适。”

  “没感觉才可怕,不留神就把你一点一点吞噬。现在好了,总算把戾气都除尽了。”桃禾道。我顺着她的目光,感觉颈上挂了什么,拉起红线,正是之前她向我要的桃核坠,泛着和她指间一般七色流转的光芒。

  “好好收着它,莫要还给我了。我当初就不该……不然你不至于久病不愈。”

  “对啊对啊,晴梧大人的宝贝,你怎么能说要就要。”柚晴在一边点头道。

  “都是你,若不是你总让他陪你练剑,还硬拉到城中去瞎转悠,会累得扛不住吗?”桃禾朝他怒道。

  “臭丫头,若不是你不中用,大人哪会因此受伤!”柚晴气道。

  “晴梧是最喜清静的,你们倒是在这闹腾。”卢七几走进来,止住他们。

  他俩嘴上停了,眼睛还怒瞪着对方。

  卢七几赶小鸡似的把柚晴往外赶:“去去去,不可懈怠误工。”

  柚晴撅嘴指着桃禾道:“为什么不赶她走?她可吵呢。”

  卢七几边揽着他出门边小声道:“你莫要碍着人家。咳,我不是说你帮不上忙……”声音慢慢远去了。

  桃禾伸手探向我前额:“再让我确认一下……”

  “不用担心,确是好了。”七色光渐渐褪去,看来是好了。

  她收回手垂在两侧,微微握了拳,欲言又止。

  “无须愧疚,除你还有别的孩子,我一时情急不慎罢了。”我道。

  桃禾松开手,轻道:“嗯。你还清楚地记得当日之事?”

  “如何不记得?”阿七和阿嵬生死一线,宛若梦魇。

  她道:“晴梧,你与我定的亲,可还算数?”

  “你也知不过一时从权,何况我并未应你。”我道。

  “……”她歪头回忆了一会儿,故作生气道:“你这可是欺负小孩了!让我好等!爹娘后来一直劝我,我把媒人全轰出家门,等你这不见影的恩人上门提亲呢!”

  听着似是有些不高兴,然而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平平静静的语气并未含怨。正如她刚才说起这件事时,只是好奇依我这般性子,是不是在开玩笑。似是在将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淡淡一提,并无羞涩喜悦之意,想来未曾真正放在心上,因而未真恼我。

  “诶,纵使是应了,不过是见机行事,做不得准。”她帮我铺好靠枕,道:“我改日再来。”

  桃禾刚出去,卢七几就钻进来,道:“你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人家姑娘不高兴的?桃禾神情有些不对劲啊。”

  我简略将当日之事提了一提。他点头道:“诚然,这做不得数。”随即贼笑:“不如你就喊桃禾几声娘子?不能这么欺负姑娘家。”

  “嫁娶之事怎可戏言。”我道。

  “晴梧,你何时讲究过这些。”卢七几戏谑,“前年除夕,你还不是拗不过白卜,乖乖和她喝了交杯酒?虽说是宴时的游戏……”

  “对她,我不愿轻言。”

  “很少见到你如此认真。”他莫测地笑,递给我一个簿子:“这是我在殿里秘阁找到的,费了我好些功夫。”

  我看出这是记载天庭神仙命格的簿子,封面写着两个墨字‘洛绎’。天庭另有司命掌神仙的命途,地府只有记载,不能改动。藏在秘阁里,原是免得天庭的逸闻轶事到处流传。怪不得新殿主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秘阁翻翻。

  “待会儿再看。先说要紧事。”卢七几告诉我与和他一起去人间的事情,定在几日后,说是上任前好好休憩一番。我看他养病养得胖了两圈,也不计较他刚能下床不过半月就想着跑出地府,更不想计较他怎么就把我拉上了。

  他得意道:“本来就是我趁机去玩一趟。你么,也没好好试过在人间生活吧。”

  我问:“阿嵬呢?”

  “鬼王大人可忙呢,走不开。”他叹气,而后稍稍振奋:“到时不记得这些,我们只管好好享福。嘻,若是在人世娶亲,阿嵬会不会吃醋?”

  “若是你的人间娘子到地府后来缠着你,倒是一场好戏。”我笑。

  第14章 十四

  这几日卢七几帮我告了假,按他的话说,既是要远游,得养足精神。我想他只是要拉我与他一道研究人间的好去处。殿主可定转世之地,他只忧虑着会不会为了这处美景,顾不着那处的美食。

  “白卜及温崇大人在前厅侯着。”朝夕禀告。

  “我替你告假时,也顺带知会了同僚你同去的事。他们该是来听你有什么吩咐的。”卢七几道。

  白卜端着茶杯,缓缓拂着茶叶。雾气氤氲中她神色淡然,依然无法掩饰明丽如朝阳般的容貌,极宜入画。她擅丹青,每每见了我总说要给我描像。然而我今日忽然觉得,她倒像是画中走出来一般。

  温崇沉静地坐在她身边,深色长袍犹如夜幕。

  不止要事,琐屑之事白卜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偶尔温崇会做些补充。我满意地不住颔首,意见也无。去人间一趟少说几十年,便把接大人物的活给他们暂代。大人物不常来,只是嘱咐稍稍注意大人们的脾性,务必把地府的形象放在首位。

  “不知他们的性格是否和传闻的一样?”白卜疑惑道。

  “少数八九不离十,大多是胡诌。”我回道。

  “有几个名头特别响亮的,鬼差宝典上记着呢,好好地钻研钻研,包你们满意。”卢七几乐悠悠地道,“那部分是我写的,以晴梧亲历为据,十分可靠。”

  “好,记着了。”白卜应道,温崇配合地点头。

  “麻烦你们了。暂无其他要事。”我道。

  白卜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那,白卜也要麻烦晴梧大人。一直说要把大人画下来的。这回去人间好久都见不着大人,总能让我睹物解解相思吧。”

  “阴帅榜上有个等身的画像呢。”卢七几笑道。

  “那可没画出大人十分之一的风华!”白卜意气满满地道,“况且,大人的画像无一幅是临摹的,不知大人能否让我有这等运气?”她俏皮地笑看我。

  我答应了。

  卢七几和我下棋,温崇在一旁喝茶。白卜让我随意,不用端坐着。她神情专注,细细勾描,画得极慢。

  卢七几道:“这样也行?我听闻她的画最妙之处在于□□,为何画得如此细致?我瞧她压根没什么动作,只画些细枝末节。”

  “不知。断。”我放下一子。

  “好啊,别人在画你,你下棋比我还认真!”卢七几眼见大势不妙,急忙救场。

  “认真些。”

  下了大半个时辰,我们不语,只有落子声音偶尔响起。寂静中一局将尽,白卜清朗略带哭腔的声音响起:“晴梧大人,我辛苦了大半天,偏偏最后几笔错了,如何是好?”

  “嗯?”我一手执子,疑惑地抬头,只见她额头上用墨汁写着一个王字,双颊各画几根胡须扮老虎,十分严肃的样子,却活脱脱一只小花猫,愣了一下,不由扑哧而笑。

  “嘻嘻!逮着了,又傻又愣!”她嘴角扬起,下笔如飞。

  卢七几愣了一愣,随后乐得合不拢嘴。温崇也忍俊不禁,轻道:“胡闹。”

  她只继续画了半盏茶便完成了。我们凑过去一看,三分专注三分茫然,三分笑意一分疑惑,栩栩如生。不过刹那,却似用法术定在了宣纸上。

  白卜高兴道:“太好啦!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幅作品了。”

  “这幅你可满意?”我递给她一张纸,是棋局完后趁她忙于画作时作的,她花着脸的样子。

  “哈!”她笑道,“晴梧大人,这幅画可否慢慢添完了?”

  “好呀。你来取之前,我先让黑白无常都来瞧瞧。”我被她夸张的表情逗乐。

  “不必送我。只希望大人好好藏着,不要给另外的谁瞧见,不然我可要恼你。”白卜假装烦恼,“不如大人以此为证?要是我听到有谁提起这幅画,它就归我啦。”她看着我颈上挂着的桃核坠。

  “这是故人之赠,恕我不能拿来缔约。”

  “故人?是女子?”

  “嗯。”

  “红颜知己?还是……大人倾心的女子?”她继续问道。

  “不是。若要深究,连朋友也算不上。”

  偏厅传来啪地一声。

  朝夕这时进来道:“此嵬、桃禾大人到了。”在我身边小声道:“到了有一会儿了。”身后跟着的正是此嵬和桃禾。我知道他指的是平时她们进来不用通报,此刻特地来报一声,怕是在偏厅候了多时。

  此嵬对我说道:“既你气色尚佳,我便不久留了。”又道:“白卜、温崇,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寻你们帮忙。”桃禾定定看着我,没有说话。

  白卜对我笑了笑:“白卜告退。”温崇行完礼,和她及此嵬一同离去了。桃禾面容微恼,竟招呼也不打,转身便走。

  卢七几用肘捅了捅我:“你居然还坐着喝茶!追呀。”

  第15章 十五

  桃禾在后院呆呆地望着池子。盛夏田田的荷叶不见了,残枝没精打采,如她一般半垂着头,似在打量自己的倒影。

  “你在生气?”

  “你、你怎么过来了?走开。”

  “好。我走了。”

  慢慢踱出后院,走到月亮门,回头一看,果然,她望着我,眼眶红红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偏偏不吱声。

  我走回去,盯着她,“还生气么?”

  “……”

  “气什么?”

  “气你。”

  “气我什么?”

  “……你方才说,‘连朋友也算不上’”

  “当初相交时日甚短,虽蒙你照顾,我却未曾为你做过什么,自忖不可妄称为你的朋友。我这话不是指你于我而言不重要,莫要误会。”

  她神色稍有缓和,又哼一声。

  “你还气什么?”

  “……”她目光投向池中,道:“我真是没办法。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有些怕。”

  “怕什么?”

  “我怕你记得洛绎,又怕你不记得洛绎。我在三生石看到的那些旧事,虽明明是我亲历,但脑袋空空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不,也不是不记得,只是不像是我自个儿的事情了,觉得隔了一层雾。要是和我说起,我明白,却不是想起来的,是记得的……”她说得略快,“我大概是不愿意记得这些旧事的……”

  “无妨,我从未把你当作洛绎。”

  她拉过我,头一低,靠近我怀里。“嗯,我是桃禾,不是洛绎。记住,记住……”

  她只靠了片刻,随即一下子坐起来,又看向池子道:“方才那个就是白卜啊,这般古灵精怪,怪不得你也愿和她喝杯酒。”

  “白萝和卢七几偷偷把我的淡酒换成了醉三生,我糊涂得很,才遭他们算计。”

  “即便如此,我还是生气,气你即使是开玩笑,也不愿意真把我当作娘子。”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是什么样的神情。

  很快她便抬起头来,直视着我认真道:“晴梧,我把桃核坠送你,其中意思你可晓得?”

  我还未想出如何答话,她便道:“我钟情于你很久很久了,你可知道?”随即又叹了口气,笑道:“你从未放在心上,何谈知道。明知说与不说,结果没什么不同,我却贪求一个答案。”

  她竖起食指放在唇上,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拍拍裙裾,起身走了。

  我转身想要唤她,张了口,却发不出声。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孟婆事无巨细地第十遍向鬼差做交待,那鬼差红着脸,点头如捣葱。

  柚晴抓着我的袖子,不住地道:“我不依啦!大人一定要时时想起我啊!要注意别被人欺负啊!”不时抹抹眼睛。豹尾头疼地拎着柚晴的衣领把他揪了回去。

  白卜让白萝唠叨了好一阵子,终于受不了地把他一推,回到温崇身边。他们领着无常立在后面,表情很严肃,和站在一旁的阴帅有得一拼。唔,兴许比刚刚揪着我要我带酒回来的牛头他们在装门面方面更有些出息。

  阿嵬对卢七几嘱咐了半个时辰,诸如晚上不要盖太厚以免踢被子、酒不要一次喝太多伤身。“好的,娘子。”卢七几咧嘴笑得双眸弯弯,每一句都这么应。旁边的二殿主弟弟脸黑跟炭似的,避开老远。

  我不由暗笑,阿七又不是小孩子,况且哪记得这些。

  别的家眷都告别的差不多了,鬼差开始催促。阿嵬对我道:“没什么与你说的,而你其实不比阿七省心。”卢七几搭上我的肩道:“我可比晴梧省心多啦!再说……”他稍稍把我们拉近,低笑:“我有办法让晴梧一定认得出我。阿嵬,我们这就走啦。”

  我们朝轮回司走去,身后恭送之声不绝,一阵阵漾开,响彻地府。

  卢七几几次回头朝此嵬挥手,直到看不见送行的众鬼。他奇道:“桃禾怎么没来?”贼兮兮地凑近我道:“你可告知她我们转生之处?我特地选了个清静地,只我们两个,他们都被我弄到别处去了,省得回来有什么事被他们嚼舌根。”

  我道:“未曾。”

  他瞟我一眼。

  “她未问我,我怎会主动同她说起?”多日未见,如今也不知她是不是已轮回去了。

  卢七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道:“晴梧,你真是,真是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轮回司门前杵着几根大柱子,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中间冒出来。桃禾不知从哪里闪出来。我避了一避,她竟算好我躲的方向,冲进我怀里。

  耳边是她带着喘的声音:“上次我便想这般,不放手的……”我原本思虑着要不要用咒弹开她,听到这话一时竟没了主意。

  她道:“答应我,一路小心。”她抱得死紧,我的视线淹没在她肩头乌黑的发里。

  我只能道:“好,我答应你。”

  桃禾笑了一声,随即施了个咒,消失了。

  方才一幕仿佛幻象。旁边一圈嘴巴张得老大,卢七几最先回神,大声道:“走了走了!莫误了时辰!”抢先拖着我钻出去。他的肩膀抖得好生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人间篇,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第16章 十六

  玄色招牌上,端正镶着四个鎏金大字“乾福茶楼”。是这儿了。我在一楼寻着了楼梯,拾级而上。

  “哎,陆姑娘,请留步。二楼是雅座。”

  “你们说话就是文绉绉的。今日带的钱够得很,别拦着我!”

  “想硬闯?没门!”

  我朝楼梯口望去,一个小姑娘忙不迭朝我挥手,咧着嘴笑,十分俏皮。她不断往前挤,两个小二拦着她,把她往下推。

  “你们为何要拦着她?”我沿阶走至他们身后,小姑娘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姑娘小心!”

  小二露出为难神色:“客官有所不知。且不说她常常带不够钱,还老是钻来钻去,一回是掌柜那儿,一回是厨房,上次还跑到……我们让她进来已是客气,可不能让她再上去惊扰楼上的贵客了。”咬牙切齿依然谦和有礼,不愧是乾福茶楼的小二。

  我看向小姑娘:“这回你能否不乱跑?”

  她乖巧道:“当然当然!我跟着你!”

  我对小二道:“我带她上去,不碍事吧?”

  小二做了个恭迎的姿势:“客官请。”带我们上了二楼。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着我,落座倒是端正。

  “想吃什么?我请客。”我问她。

  “这怎么好意思?”她惊道,随即又顺着我的话,“多谢,我不客气啦。”

  她先点了君山银叶,再要了几道茶点。我由着她,同时有些好奇,招牌的小吃,她一个也没选。

  “我叫陆常乐。这名是不是有些俗?”她用手指在桌面划着,腼腆道。

  “寓意好,又好记,不是挺好的么。”我微微一笑,“我姓方,单名意。”

  小二把茶点端上来,我发现都是些风味别致的小食,味道相差之大,甚是令我印象深刻。

  “这家的君山银叶甚好。小吃可有你喜欢的?”陆常乐道,“熟客都爱点这些,常为喜爱的一道茶点而魂牵梦绕呢。不同人的口味不尽相同,总有一样合意。这茶楼出名的不只是茶叶,这些小食,不同于大众口味的招牌,最是能吸引挑剔的客人回头。”

  “姑娘懂得不少。”我笑道。

  “那是自然,我以后想到乾福茶楼来做总管的!”她双眉微扬,有些得意,“哪,这儿说书也是最精彩的。”

  楼下搭着台,说书先生用茶润了润喉咙,正要开场。

  “上回说到,白衣侠女干脆利落地一抱拳,道:‘前辈威名响彻武林几十年,晚辈不才,在江湖后辈中算得上好手,斗胆请前辈赐教。’英姿飒飒,不失柔美……”

  “啊,这说的是近来江湖中一件人人惋惜的事情,名门之后一招之差败于武林盟主。”陆常乐兴奋道。

  “……侠女反身回刺,只用了三分力道。要说是防守,眨眼间递到了肩头。要说是进攻,竟将背朝向敌人。剑光还未看清,盟主的袖口霍地裂开一道口子。他曾杀百人而不染尘埃半点,此刻竟被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划破了袖子……”

  “这倒是夸得有些过了。”我听着有些想笑。

  “夸张吗?我不懂武,只觉得这侠女实在是厉害得不得了!”陆常乐双眼盛满仰慕之意。

  “大多是先生夸口,没这么神乎。”

  右边桌子的人重重地放下茶杯,朝我拱手,朗声道:“阁下如此说,想必是身手不凡。可否指点在下一二?”

  我回礼,道:“不敢。”

  那男子哼一声:“阁下姓方,瞧阁下这等容貌和打扮,莫不是……”

  我不置可否,只道:“方才我仅仅对说书略表些愚见,请兄台不要介怀。”

  他手转了下杯子,茶杯忽然直直袭面而来,我顺手用扇柄接着,好快的动作!下一刻他的铁钩刺进了我合拢的扇面里。他出手迅捷,我用扇子挡了几回。

  “为什么不用剑?瞧不起我?”他停了会,另一只手在桌上轻轻一搭便放开。半晌,桌腿尽断,桌板正正掉在地上,盘中的茶点和茶杯里的茶颤了一颤,却没洒出来。

  陆常乐惊得站了起来,痛心道:“可惜了,上好的楠木桌子!”我皱眉:“糟糕。”

  那人一个连环腿,我跃起立在栏杆上。他的铁钩急急追来,我只得先跳到茶楼对面的屋檐上。

  “可恶,我定要你的剑出鞘!”铁钩划了一个弧,袭向我腰间。

  我侧身让过,抽出剑来挡了一挡。

  “方才在茶楼怕毁了东西。”我解释道,“并非看不起兄台。”

  “小心!”陆常乐扶着栏杆,忧心地看着我。她身边站满了看热闹的茶客。

  “他伤不着我的。”我稍稍大声对她道。大街上人群也开始聚起,得速速解决。

  那人再攻上来时,我一边避让,一边把剑换到另一只手里,剑尖将他的发带划断了,他一头乱发散落下来。

  “啊呀!”他气得涨红了脸,随手将盖了脸的刘海往旁一撇,铁钩来势更加凌厉。

  “哈哈!干得好!让他没鞋子穿!”一片哄笑中陆常乐清脆的声音很好辨认,我顺势把那人的靴子去了底。

  “接下来是腰带!”对方的腰带被我划断了一层,男子急忙停下攻势,用手扶着也不是,想防守也不是,脸涨得通红。

  “对不住,我这么着,只为你砸了茶楼的桌子,扰了人家的生意,无意与你为难。”

  那人喃喃道,“武林第六‘璧玉公子’方璧,果然名不虚传……”

  我拱手道:“世传方璧温雅斐然,文武双绝,不是区区在下能比的。”这么多年了,大家还念着爹么。他们实在是被爹的外表狠狠地骗了。

  回到茶楼,陆常乐正被小二念叨:“这桌子可是在你跟前坏掉的,你可得负责啊。”

  陆常乐不高兴了:“为何怪我?明明是刚才邻桌那位弄坏的。”

  “我瞧他一直在与方才与你一道的客人打斗,怎会弄得坏桌子?”

  诶,刚才怎么就随便放走那人了呢,带的银票恐怕不够。我上前道,“是我的不是……”

  “你何曾有不是?”来人笑意融融,正午日光一般亮眼。锦衣灿灿,扇子轻摇,潇洒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武侠迷,写了一点点打斗戏灰常开心。

  第17章 十七

  “阿七!”我笑道,“一别已久,君无恙乎?”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记好这位贵客,以后来了好生伺候着,千万不可怠慢。”等身边小厮退去了,他兴奋地拍拍我的肩,“我恰好忙完,没来得及去看你,你到这儿来寻我?”

  “这位是?”陆常乐问道。

  “我打小的至交,乾福茶楼的少东家,卢七几。”我道,“这是我方才结识的茶友,陆常乐。”

  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小声道:“少东家竟如此年轻……”

  “阿意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了。”卢七几热切道,“天色不早了,不如一起用饭?”

  陆常乐不知为何依旧元神出窍,垂头丧气地发着呆,我连唤几声她都不搭理,只能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她迅速回过神来,急急退了一步,双颊染粉。我愣了愣,瞧她的性子自来熟,原来竟是如此害羞的小姑娘么。

  她勉强抬眼,轻道:“出来太久,我要回去了。”我们不及挽留,她又福身道:“方才与方公子相谈甚欢,告辞。”

  卢七几不由大乐:“我说你怎么羞成这样!”斜睨我一眼,“阿意长年习武,平日打扮得是随性了些。今日穿得如此斯文,原是出来骗小姑娘家么?陆姑娘可不要丢了魂,阿意与你一样,是女子。”

  “咦?”陆常乐呆了会,“城中有这般样貌的人,我竟不知道?”

  卢七几解释道:“阿意很小的时候就送到族里的别庄去了,今个儿才回来。有好多年不曾见了。”

  “嗯,城中变化可大呢。”我道,乾福茶楼的招牌也由他爹的字换成他写的了。

  “既如此,以后还可以同方姑娘一起吃茶听书么?”陆常乐喜道,“我对城里可熟啦!新鲜玩意儿我都知道去哪里找呢!”

  “好呀。”我道。

  于是我们约好了下次再见。

  拐过药铺,走进右边的小巷子,在茶摊对面。

  走进饭馆,果然见陆常乐在柜前写着。她抬头朝我一笑:“你来啦。可否帮我照看一下院中煎着的药?”

  我扇着火,透过小门看她忙前忙后。端茶倒水,上菜擦桌,算账记账,她一样样做得很熟练。大半时辰后,她抹着脸上的汗走过来。

  “你不是记账的么?怎么小二的活儿也包了。”

  “人手少,我常帮忙。稍等。”她把药倒进木桶,抬近内屋。她进去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伸出头来看了我两眼,又把门关上了。

  半晌她走出来:“多谢你了,今日人多,我差点顾不过来。原不该麻烦你的。”

  “不算什么。你的字写得很好。”我方才瞧见她记账。

  “是姥姥教我习字的,我下了苦功,不然就只能一辈子打杂了。姥姥身体不甚硬朗,我只想好好报答她,哪怕她不是我真正的亲人。”她环顾四周,“诶,怕是不能与你出去了。我养着鸡,要喂呢。”

  “不用去哪。看看你是怎么喂的,我从没见过。”

  陆常乐打开鸡笼,一群小鸡跑出来到处钻。

  “呀,要捉住它们么?”我截住几只要跑出院子的小鸡。

  “不用啦。看这个。”她故意把一些米撒到我脚边,小鸡一拥而上,围过来啄我的鞋,她咯咯地笑。

  我从她手里接过一把米,撒远。

  “意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嗯。我唤你常乐可好?”

  “好啊好啊。嘿嘿,我觉得你比旁人要亲切许多,好像认识你好久好久了。我跟你说噢,”陆常乐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日我是在街上瞧见你,像被雷劈中一样呆了好久,然后一路跟着你跟到茶楼的。咳,虽然我本来也要进茶楼啦。”

  “那时还以为我是个少年郎吧?”我忽而起了逗她的心。阿七对她误认那茬津津乐道,直道可惜。

  “不、不全是因为这个!”她羞红了脸,“这般好看的人,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让人心生眷恋嘛!况,况且你若不是女子,我怕是永远无法与你成为好友的。我可不愿失去这样的机会。”

  “我也不愿的。”我抬一抬脚,小鸡趴在我的鞋子上,软软的一团。“你很有趣。”

  “倒不要嫌弃我有些没规没距,我从小在饭馆里长大的。意儿就不同了,功夫再怎么厉害,还是带着大户人家的气质。啊呀,方家,我怎么没想到呢,意儿你是那个方家的?”

  我点点头。

  “哇!那可是荣华富贵享不尽。”她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不过,为何你又要习武呢?方家家仆个个身手非凡啊!”

  “潜心习武,只为战胜爹。我无心于商,不想继承家业,爹无奈,一次气急,说我若能在继任家主前胜他三招,便随了我的意。”

  “这么说来……莫非你就是挑战盟主的白衣侠女?”

  “被你猜到啦。”我笑道。

  “那你与我讲讲与武林盟主的惊天一战好不好?”她双眼发亮,“你年纪还小,叱咤江湖多年的老前辈也不是这么好打败的嘛。我给你尝尝好东西。”

  陆常乐蹲到一棵桃花树下,拿铲子挖土。我也寻了把小铲子,凑过去帮忙。我问她挖什么,她鬼鬼祟祟地不回答。趁我不备,用沾泥的手往我脸上一抹。我等她诡计得逞,抓住她的手腕一带,她跌在泥里。

  打打闹闹挖了一阵子,弄出两坛酒。

  “可恶,一定是阿九偷喝了一坛。”她气道。“阿九小我两岁,家人都去世了,是被姥姥养大的。可惜不会说话,教好多姑娘伤心呢。”

  “常乐伤心了?年龄小一些不碍事的。”阿九就是刚才的少年吧。

  “啐,我当他是亲弟弟。”她瞪我一眼,搬来两张竹凳。“我亲手酿的,可好喝了。意儿先生,莫要磨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晴梧非人非妖非鬼神,无谓是男是女,所以并不是性转。后续会稍微解释。

  第18章 十八

  练完剑,我到竹林间的屋子小睡。睡起后精神颇佳,忽然想尝尝烤鱼的味道,于是顺着小径上山。山上鸟语啁啾,有个渔翁装扮的老头子坐在山涧旁钓鱼。

  我已好久没见到外人,虽他闯进来,也懒得管了。在湖边转了一圈,竟没看到大只的鱼。犹自纳闷,近来餐桌上没看到鱼,是仆从把大鱼都捉光了自己偷吃么?徒留不够肥美的小鱼,太没些节制。

  哗啦一声,老头子把鱼杆拉起,好大一条!他拉得轻巧,手指一紧,大鱼在他手里挣扎不已,无法挣出。他轻轻一掷,鱼滑进满满的都是大鱼的鱼篓里。我顿时明白了,大鱼都被他捉了去,少说也有五十条。

  老头子自顾自道:“最后一条了。”收了杆,拍拍屁股起身。

  “老人家好手艺,此处的大鱼都给您钓光了。”我道,“我家厨子做鱼做得特好,既然您爱吃,不妨移步寒舍,让我家厨子给您老做几道鱼尝尝?”

  “小娃娃想吃鱼?”老头子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笑得特别慈祥,“抢得过我就给你。”

  他蓑衣上挂着一块方形螭纹玄铁牌——盟主令。这么个样貌平常的老头子,年纪一大把,没有练功到极致时的精神健硕、鹤发童颜之貌,竟是盟主,真真令人吃惊。

  “小娃娃怕么?我只守不攻,若你能碰到盟主令,我便算你赢了,把它送你无妨。得令者乃武林至尊,盟主之令江湖莫敢不从,想不想要?”

  要是抢得到,算不算胜过了盟主?胜过天下第一的盟主,也算胜过爹了吧?虽然我认为应该没人比爹更厉害了……“想什么呢小娃娃?老人家问你话呢。”他话音刚落,我不知为何被一股力道向前一推,几乎要撞到他身上,双手直觉地比出招式。

  “哈哈,不错不错。”老头子虽是极为随意的一挡,却劲道十足,我急忙拔剑相迎。

  我停下喝了口酒。酒香四溢,舌尖清甜。

  “快说快说!前边你讲的都是不是正题。”陆常乐抢过我的碗,“不说不给你喝了。”

  “没什么好说的啊,我很快就输了。”

  “甚?”她不敢置信地抱头,“我知道你是年轻气盛。别介意啦,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过得十年二十年你肯定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盟主之位更不在话下!”

  “咦,你是不是跟盟主混过?和盟主说的如出一辙。”我奇道。

  “江湖人说话都这样,我听得多。”她豪迈地灌一口酒,眯着眼捏我的脸颊,“快说,意儿快快说……”

  确实没什么好说,他虽是一路避让,我却似被他牵引,每一招确然是按我预想地使了出来,奈何伤不到他半点。如此莫名奇妙地拆招拆了一盏茶,我的剑在最后一招脱了手,另一只手手腕被他揪住了,指尖离盟主令半寸。

  “好险好险!”老头子放开我,拍拍我的头。“小娃娃别恼,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过得十年八年你肯定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要当盟主不过是探囊取物!”

  我有些回不过神,分明打了一场似又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能抱拳道:“承蒙前辈相让。”

  “你内功不浅,我胜在大你几十年。”

  “晚辈的内力似乎是天生的,勤加修炼便有小成,想来是上天赐的运道了。”

  “天赐异禀之人不在少数,能如此自如运用的倒是凤毛麟角,是你刻苦换来的,不必过谦。剑技更是出乎我意料,你从几岁开始练剑的?练了多久?”

  “大约是从拿得动剑起。”我拾起佩剑,“自此不曾让它离身,如此有十年不止。”

  “呵呵,后生可畏啊!”他抚须的动作透着睥睨天下的气度。

  “我要问你一句话,”他又恢复慈祥老头的神情,“人间可有趣?”

  “怎会无趣?”这话问得可奇怪,莫非我能上天入地吗?我略加思索,道:“前辈是觉得晚辈自小专注于钻研剑术而心中苦闷么?我生于盛世富贵家,父母亲朋安康,无多顾虑,从小享受世间喜乐,又因长年在山中别庄习武,比常人多领会些心境平和的意味。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老头子赞赏地点点头,道:“我总担心你,向来没什么惦念的,可还分得清什么是无求,什么是勘破。”

  我正要琢磨老头子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他忽而仰头笑道:“小师弟,你养的好娃娃!”

  山林间冒出的正是爹。他有些喜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意儿,叫师伯。”

  “免了吧,小娃娃一直很有礼貌,又聪明。”老头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你爹爹十年前就胜过我了。走,吃鱼去。”他兴冲冲地提起鱼篓,一溜烟跑下山了。

  “爹。”我没精打采地叫了声。

  “意儿,乖乖跟我回家吧。”

  “……我就乖乖回来了。再过几年,我就要继任家主。”

  “诶……”陆常乐撑着脸。“不是还有时间吗?没希望了?”

  “难。认真思量盟主的话,是说我有胜心而无胜念,如何敌得过爹。况且,”我苦笑道,“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太随性而为,他们总纵着我,我不该让他们再头疼了。”爹来接我的时候,我看到他鬓边已有几丝白发。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下心目中的理想武林盟主,不一定武功天下第一,但一定是江湖中最有担当的人。

  第19章 十九

  回到家中已是月上中天。半月来不下七八次,爹娘也念我刚回家贪玩,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今□□把我数落一顿:“今日顾姨带着宸儿来了,只因你晚归没见着。快去歇着,别耽误了明日早起。”

  “是。”我小心地屏着气,乖乖应道。我容易醉得不省人事,方才虽只喝了两杯,但万万不能让爹娘知道。还好他们也乏了,没留意。

  穿过长廊时,听到后院有声响。我悄悄地从月亮门边探出头,只见一个身影立在我练剑用的木头人前,朦胧月光把影子拖得很长。他的手指摩挲着木头上的剑痕,似在思索。

  这是要做什么?我轻手轻脚地钻到一棵枝叶较盛的树上,从枝桠缝里瞄着那人。

  他折了一根树枝,照着木头比划。起初慢腾腾的,别有一番慵懒闲适。渐渐地,他的动作连贯起来,行云流水。衣衫飘忽,长袖翻覆,宝蓝色的身影轻若拂风,灵如云雀。刺、挑、封,仿佛踏着短歌的节奏,悠悠然,淡淡然。

  我看久了,不禁心如擂鼓——他的一招一式,与我练剑时一模一样。姿态、角度,丝毫不差。只在收势时,他大概是不满意回剑的姿势,自行改了,平手抬着那根缀着几朵桃花的树枝,似是邀眼前的谁共赏。难不成是要邀木头人么?

  远方醺风吹来,花瓣微颤,稍束的墨色长发晕开来,我眼中又有些雾气,看不清他的面容。

  早上晨钟把我唤醒时,天刚蒙蒙亮。

  “意儿来,换上这件。”娘对我招手。

  “新的?”我不解,“不过是见顾姨,做什么这么隆重?”

  “宸儿那孩子,你是没见过的。”娘顺手帮我换了个发髻。

  颜宸坐在顾姨旁边,他打量我半晌,循着扇骨,慢慢地将绘着闲云白鹤的折扇一点点合拢,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

  顾姨握着我的手:“你娘怀着你的时候,我们就开玩笑说若是女娃娃,不如就嫁给宸儿好了。可惜我们搬家早,后来你又住进山里,从未见过宸儿。这些年来我们拿这件事逗宸儿,宸儿百般不情愿呢。如今看到意儿,可是后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早该听娘的,还是不要退的好。”颜宸笑得和顾姨一样花开灿烂,“不知意儿意下如何?”

  我盯着他,不作声。我都快忘了,我未离家前就知道顾姨的孩子是我的未婚夫君。后来娘说他从未见过我,不愿听从长辈的安排,我便也无所谓。此事暂且搁一搁,他这翩翩文雅公子相,应是不会半点武,莫非是扮文弱?是了,与其说他在练剑,不如说他是在舞剑玩,力道绵软,全无凌厉。

  “怕是见到宸儿害羞。”娘做出了然于胸的样子。

  “呵呵。不如宸儿陪意儿出去走走?年轻人多走动为好。”顾姨做出我也了然于胸的样子。

  “意儿想去哪?”颜宸笑眯眯地问我,折扇摇得风清云淡。离得近了,我细细打量他的手指,细白修长,薄茧应是握笔磨出来的。

  “看呆了?”他轻笑,收扇向我展开手掌。

  “我要去饰品坊。你也要去吗?”我用上巧劲,拍上他的手掌,力道十足而没有声响。哪知这闷亏没让他吃成,他顺势握着我的手把我牵起来,“意儿要去,我也同去。”

  力道竟遁于无形,不知是他避过了,还是他真能接住。我越发摸不着头脑,一时忘记抽出手。爹娘和顾姨笑声中充满了欣慰和满足。

  “我只道意儿习武,对姑娘家的打扮会兴致稍稍不足呢。”颜宸笑道。

  我打量着几根簪子,道:“为何?打扮是颇有乐趣的事情啊,与习剑同而不同。”

  “哦?怎么说?”颜宸摇着折扇,微微偏头,认真地瞧我插上簪子的样子。

  “姑娘家思虑如何把自己打扮得赏心悦目,可谓绞尽脑汁,这与练武之人琢磨剑术要如何更上一层不是一样的么?不同的是,打扮本身是姑娘家有兴致之事,剑术要在最后有所突破时才能体会到真正的乐了。当然,也有些人用起剑来也光采夺目。”我想到他,补了最后一句。

  “这说法颇新鲜。”他微笑。

  “娘要我好好学这些,不至于丢她的脸。只是用起簪子不如剑灵活。”我将将插稳的簪子歪了歪,散下几缕发丝。我对着铜镜,努力地将发丝盘上去,这种髻颇有些难,娘是怎么做的?看不到后脑着实麻烦。

  “我帮你。”他将我的发丝缠上手指,轻轻旋了两圈,将簪子拔出,往后挪了些。看不到他怎么就把发丝簪好了。

  “我瞧不见,你怎么弄的?”

  “要我教你吗?”他嘴角微扬。

  “要的。”

  “你记住了也够不着,以后都有我帮你簪。”我的反应好像在意料之中,他眼里的笑别有深意。

  “如此,多谢了。”他着实是个好人。

  “意儿,他说的意思你真的懂啊?”陆常乐看着颜宸,瞧她的目光,大概有些看着登徒子的意思。“看你是个文雅公子,我也不好说你什么。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帮姑娘家簪发还是……”

  “意儿是我未过门的娘子,帮她簪发又如何?他人怎么看我是不管的。”颜宸笑道,“在下颜宸。姑娘是意儿的朋友?”

  “小女子陆常乐。早先我和意儿约好的,姑娘家挑首饰,公子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到一旁歇歇?”

  “那我上二楼看看玉,等意儿慢慢挑。”他慢悠悠地摇着扇子道。19陆常乐把我按在凳上,选了支缀珠步摇,边琢磨着角度边道:“方才的公子,我没见过呢。”

  “我们两家是世交。颜家搬到南边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顾姨来看我时从未带颜宸来过,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他。”

  “他不输卢七几。唔,怕比卢七几还好上几分,但我觉得还是不够。”

  “阿七那般万花丛中过,颜宸不像是会如此。”

  “可不是。五天前我见他与顾家千金一同看戏,三天前听说夏三少爷请他品茗,夏四小姐被他逗得花枝乱颤。”

  “昨日我怎么看到他扶着一位我不认得的紫衣姑娘上马车?”

  “他连紫琴姬都弄到手了?”陆常乐插着步摇的手颤了颤,“这琴姬原来在如意坊,刚刚名声鹊起,突然传出她打算长驻乾福茶楼。难怪呢!”

  笑了一阵,我道:“阿七与我是总角之交,我是知道他的。表面上是风流了些,对哪个姑娘都好,未曾见到他真对哪个女子用心。”

  陆常乐道:“还好,你不用应付这些。只是……”她声音略低,“我觉得,天下的男子大概没有一个是配得上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很喜欢月宸!!前文有提到他喔,小小的伏笔

  第20章 二十

  我有些好笑,“天下这么大,你怎下得定论?我还想着你这般的姑娘,要寻一个如意郎君可不易呢。”

  我给她挽起双髻,挑了颜色比石榴红略淡的发带,慢慢给她缠上。常乐长得不差,只是打扮和妆容不如寻常姑娘精致,大概是在饭馆做事,又疏于打理自己的缘故。

  阿七知道她的志向,曾问我要不要直接让她到茶楼做事。乾福茶楼选人极其严格,历经重重筛选。以她的才干,若肯努力一把,定能在茶楼站稳脚跟。

  我道,不急。我知道她聪明机灵,小小饭馆里能留下一些能干的厨子和伙计,都是她的功劳,俨然是半个掌柜。她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见识不少,顾着自家饭馆不说,凡是城里有名的商铺,其生财之道都能一一道来。

  镜中的陆常乐对我眨眼,她晃晃脑袋,钗上的蝶展翅欲飞。似常乐这般,活泼淘气又执着,看得上哪家的少年郎呢?

  “既是初见,你觉得颜宸如何?”

  “惊为天人。”我想到月色下舞剑的身影。

  “噫,意儿很少夸人的呢!”陆常乐讶道。

  我将昨夜看到的大致讲了一遍,也将疑问告诉了她。她凑近我耳朵,给我出了个主意。

  用过饭后,颜宸邀我一起散步。我道有些疲惫,想回房中歇着。

  颜宸道:“我对府里不大熟,意儿不与我一起走走消食么?”显然他看出什么苗头,仍是好脾气地继续问我。

  “真不去了。”我唤来暮鼓,嘱咐道,“带颜公子走一圈,出了怪石苑沿回廊走,途经藏书阁,经过百花轩,再到后院。”这么着至少也得小半个时辰。

  趁这机会,我先到后院,掏出剑给木头人增几道新痕,接着按陆常乐支的招,用簪子以刁钻奇怪的手法在上边刻了几道,若他还真能看出玄机,便知道要做出这般痕迹,非要抱着木头且蹲着不可。做完这些,我再次藏到树上。

  颜宸进到后院,果真注意到放置得有些歪的木头人。他拿扇子比了比,与我方才用剑的手势相同。然后他默默盯着那几道诡异的划痕。

  半晌,他把木头放斜,抱在怀里,一撩袍角,坐在草地上。接下来便没什么动作,应该是在蹙眉思索。他久久地抱着木头,略微惬意的姿势,像是抱着一把琴。我看了一会儿,想到他若是真是绝世高手,早就能察觉我藏在此处了,何必再试他?这方法不甚好,倒是捉弄人。干脆下树去。

  走近才发现他的表情很淡,没有苦思的样子。我也不绕弯子,问他:“猜得出么?”

  “难不倒我。”颜宸露出浅浅的笑,“若我没猜错,应该是这把簪子。”

  他探手拔下我发间的簪子,塞进我手里,握着我的手,沿着木头上的痕迹描摹。我反应过来,此时我正好蹲着,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我半靠着他,半抱着木头,如此划出的痕迹估计差不多。

  “你赢了。”我道,“颜公子,你究竟会不会武?”

  “不会。”

  “既如此,究竟如何使得出流畅的剑术?”那是方家不外传的剑术。纵他全然不会武,有这等天资,真是百年一遇。

  “家中藏书甚多,不乏剑谱。万变不离其宗,虽不会,看多了也能稍稍融会贯通。其实虚有个阵势,让意儿见笑了。”他的指摩擦着簪子的尾端,“意儿要为难我,却折损了簪子。”

  说罢他掏出一根玉簪,正是他在饰品坊选的。那时我只见他握在手里,看到簪头是白玉,现下发现越往簪尾,色越深,尾端凝着墨。倒是别致。

  “原想寻个更好的时机送你的。”颜宸把我头上的髻放散,用玉簪随意的束起。

  “颜宸,”我道,“我娘与我说过,我们两家世代有交往,却不曾结为姻亲。你晓得原因吧。”

  “晓得的。世人皆知的原因我晓得,世人不知的原因我也晓得。”他继续摆弄我的头发,又放散,束起。

  “本是长辈一时口快,你原先也是不愿的。他们肯定不会勉强我们,若你只是觉得我还过得去,将来后悔是来不及的。”

  “我知你无心继承方家。”他抿嘴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满意地收回手。“我若娶了你,便接下方家的生意,你全然不用顾着它。祖传的使命,我也一同与你分担。我知道意儿的愿望,能帮你实现,你动不动心?”

  我一时无言。

  “你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笑。

  “略微。”

  “但你还是不动心。”颜宸垂下眼,“这才像你。”

  他落寞的神情真是教姑娘家看了都心软,我是不是要配合他一下?

  “不过,以你的性子,愿让我簪发,是不是不厌恶我,还觉得我瞧着挺好?”他又抬眼笑道。

  “你多心了,我们江湖人不拘小节罢了。”方才我躲不过,头发在他手里揪着,只怕一起身要被他扯痛。

  颜宸留意到我颈上挂着红绳,轻轻拽出衣领里的桃核坠,问道:“意儿,这莫非是倾慕你的男子送的定情物?”

  “不是。从小就一直带着的,用来辟邪。”

  “喔,这么说,我是第一个?”他笑道。

  “阿七是第一个。”我道。

  他多问了几句,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着实好胸襟。

  作者有话要说:

  当撩妹高手遇到了撩不动的妹子

  第21章 二十一

  又到了采茶的好时节,卢家茶园里一片忙碌的景象。

  陆常乐采完这头跑向那头,丝毫不显得累,越发地有精神。卢七几和我都有些笨手笨脚,生怕一个不慎折损了柔软的嫩芽。

  我在她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摘,好一会儿才摘下几棵。

  “你总算没和颜宸一块出来。”陆常乐道。

  “爹留他在府上谈事。”

  “意儿,你是不是真打算嫁他了?你爹娘不是说由你选么?”

  “我瞧着颜宸不错,不选他选谁。阿意也觉得他既合心,又有媒妁之言在先,顺其自然倒也省事,是不?”卢七几道。

  “你说得是。颜宸太好。”岂止是太好,我想什么他总能料到,做什么都能顾及。

  在茶园待了大半天,卢七几满头是汗。陆常乐给他竹筐,他懒得再动,摊在车上不想下来。

  陆常乐提议:“我们照常来个不醉不归?”

  卢七几摆摆手,表明不去了。

  “阿七是不是累过头了?那我们便散了吧。常乐,回去了。”

  “诶,你搞什么鬼啊!这就不行了?待我再采几棵回来。”陆常乐怨念着走远了。

  卢七几灌了两杯茶,握着茶杯盯了一会儿,问我:“阿意,你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妖怪、鬼神?”

  “不知。为何问这个?”我记起阿七小时候怕黑,偏逞强说若真有鬼,见一个揍一个,见两个揍一双,不由偷笑。

  “没什么。那你信不信呢?”

  “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这些东西总不是随我们信了则有,不信便无的。”

  他轻笑一声,略有叹息之意。

  到了城中岔路口,卢家马车向南,我们的马车向北。陆常乐叫住车夫,把车停在小巷里。候了一炷香,一辆马车行至岔路口,朝城西去了,陆常乐吩咐车夫紧随其后。

  “每月总有两天,卢七几必到城西去。”陆常乐道,“城内的消息捕风捉影,大伙儿只知道卢家少爷最近转了性儿,不再邀哪家小姐喝茶,也不爱搭理哪家姑娘了。”

  “阿七确实有事瞒着我们。”见着他的时候越来越少,见了也常魂不守舍。

  行了一段路,夜幕降临,马车停在富丽堂皇的大宅院门前。

  我带着陆常乐跃上墙头,这座宅院幽深寂静,稀稀落落地点着灯,四处有人把守。丫鬟引着卢七几往深处走去,我们一路跟着。及至内院,小径曲折环绕,把守的人越来越少,只余几个照看灯火。若不是我眼力好,怕是要跟丢。

  在一扇门前,丫鬟告退,卢七几一人进去了。门后没有屋檐,只能躲进假山。

  风摇竹影,银光流水,虫鸣声声。我们瞧出去,只见卢七几自斟自饮,欣喜之意不言而明。一女子红裙曳地,坐在对面含笑望他。

  过了会儿,卢七几给她斟了一杯。女子接过饮下,复递给他。卢七几接过,满上杯,呆呆的自己拿起来喝。

  “哟,原是藏了一个美娇娘。”陆常乐道,“怎的不说话?这般两两相望有什么意思!”

  “阿七怕是唐突了美人吧。”我也笑道。

  “真真难为他了。咦,他们说话了。太远了我听不到啊!意儿,他们说什么?”

  我凝神听了好一阵子,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听的好。”风花雪月,互诉衷肠,阿七故作淡定,真教我难以忍住笑意。

  “哼,你听到了自个儿乐,却不告诉我。”陆常乐别过脸去。

  “此处不便,到外面再说与你听不迟。我们出去吧。”若在这里告诉她,待会怕是把看守都引来。

  “好吧好吧。”陆常乐极不情愿地说道。

  “谁躲在那里?出来。”卢七几忽而大声道。

  我们对看一眼,想来不过是撞见情人私会,没什么好躲的。

  “总算知道你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陆常乐流里流气地道,“这般绝色的小美人,连我也忍不住盖个金屋好好藏着,莫要被人瞧了去呢。”

  卢七几大窘,不答话。那女子打量我甚久,笑道:“此处有良辰美景,既是朋友,不如与我二人同饮。”嗓音微冷,却悦耳动听。

  “美人姐姐何必客气,原是我们打扰了。”陆常乐拽拽我的袖子,示意我该走了。女子看着她的眼神原本带着疑惑,听她说完,竟似乎是明了了什么,变得琢磨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又是熟人,身份很明显。人间相遇过程也是一个故事,毕竟是支线就不详写啦,大概是放心不下偷偷来看看,结果被阿七发现了。

  第22章 二十二

  上了马车,我一一将阿七沾了蜜的话说给陆常乐听,她笑得歪在毯子上,几乎直不起腰。我怕她喘不过气,连忙拍她的背。她兴许是有些乏,闭上眼睡了。我让车夫走得慢些,不至于太颠簸。

  她睡得不安分,翻来覆去,不断呓语,一会儿睡颜带笑,一会儿淌出泪来。我疑她是被梦魇住了,一叠声地唤她。她迷糊地睁眼,道:“……阿九?我是不是又吵到你了?”

  “是不是做噩梦了?”

  陆常乐努力地眨眨眼,驱走了迷蒙,才道:“也不算噩梦,只是有些离奇罢了。”

  “这样很久了么?”

  “大概是今日在茶园干活,累过头了才胡做些梦吧。”她眼神躲躲闪闪。

  我叹道,“常乐,你不说实话,我更加担心。”

  陆常乐沉默了会,道,“近来我常这样。有时白日里梦中的景象也在脑中闪现,免不得发愣发傻,怀疑是不是真的。好在阿九也能帮上不少忙了,不然我就要挨姥姥的骂了。”顿了顿,接着道:“我似乎梦到了上辈子的事呢。不止上辈子,还有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

  我替她擦着额上冒出的汗,道:“都是些什么事呢?”

  “什么事总是梦不清楚的,只清楚有一个人,我努力地不忘记他,偏总是见不着他。每一世都想着早些见到他,心里好生着恼,总觉得时间不够了。”

  她起先严肃,最后又有些恼意,“有件事我倒是清楚,他是个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为此我竟不惜一再抛却性命,真真邪门!”

  “抛却性命?”我诧道,“怎会有需要抛却性命才见得到的人?”

  “我也觉得怪啊。梦中我连他的面貌都瞧不清。”

  “还梦到别的什么?”

  “除去些乱七八糟的怪事,还有好些怪里怪气的人。他们给我的感觉,有点像今晚看见的女子。”

  “你也这么想么?那女子绝非常人,是她出言提醒阿七我们在一旁窥视。她周身的气息,不像是人间能有的,就像……”

  “意儿想说像鬼一样对不对!我当时没觉得,现下一想,肤色白得跟雪似的,长发又浓又黑,不是鬼是什么!”陆常乐瑟瑟发抖。

  我瞧她缩成一团,柔声道:“莫怕。你我不过是寻常人,能看到的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

  马车停了,我掀开帘子,外面黑漆漆一片,她咽了咽口水,深吸了一口气。

  “要不要我同你进去?我不怕黑。”

  “我才不怕呢!只是有点累,一时站不起来。”她大声道。

  我不作声,笑着拉她起身。先下车,再扶她下来。她一下车就躲在我身后,不由分说地握紧我的手。

  “意儿,你都不好奇我有没有梦到你?”

  “那我现在问问,”我不由弯了嘴角,“你的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有没有遇到我呀?”

  她上前挽着我的手臂,笑嘻嘻地道,“好像没有啊,怎么办?估计是这几辈子都只混了个脸熟,凭着这一丁点交情,这一世好不容易成了拜把子的姐妹。”

  “真是方意三生有幸了。”

  饭馆门前,阿九提着灯笼和对面的人说话,那人似乎在嘱咐他什么,纸笼里透出的光暖而轻柔,照得他的脸也暖起来。

  听到脚步声,他们转过头。

  我讶道:“爹?在这做什么?”

  爹道:“方才有个小毛贼,不仅行窃还意图伤人。”

  陆常乐惊道:“什么?阿九你伤到哪了?”她紧张得抓住他的手臂。

  阿九连忙摇摇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这位小兄弟身手不错,只是年纪小,身量不足吃了些亏,也不能呼救。好在足够机灵,弄出些声响,我正巧路过便出手相助。”爹的神色里带着赞赏。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陆常乐赶紧道谢。

  “不必客气。还要多谢你们平日对小女的照应了。”爹摆摆手,转而对我道:“意儿,天色不早,你怎么还在外转悠?”

  “我送常乐回来,爹呢?”我问。

  “你娘想吃巷口的桃花羹,催我来买。”爹换上一脸哀怨。

  “叫家仆来不就行了?”

  “这些天他们忙着洒扫,早就累得不行,我怎么好老是使唤他们?”

  “难道不是因为又做了什么惹娘生气,要亲自赔罪么?”我乐了。

  “咳咳……”爹瞪我一眼,暗暗踢我的脚跟。一旁的陆常乐和阿九低头捂嘴,怕是在偷笑。

  爹赶紧正色道:“你和朋友还有什么话说么?”

  “这便回去了。”我瞧见陆常乐神情镇定,放下心来,便和爹同他们道别。

  第23章 二十三

  初冬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铺满大地,压着枝头。屋内炉火烧得正旺,颜宸绘着扇面,我闲坐着赏玩他那把画着鹤和云的扇子。这扇倒是画得别有意趣,怪不得他总是不离手。

  我们撞破卢七几的秘密之后,他反倒大方起来,偶尔邀我们一同吃茶闲谈。颜宸怠于夜间出行,只去了一回。气氛甚是和洽,要说唯一有什么不对劲,便是自颜宸出现,此嵬几乎未曾转开过眼,话也少了许多,惹得卢七几几番问我与颜宸什么时候成亲,巴不得颜宸早点娶我过门。

  “你觉得此嵬姑娘如何?”我问道。

  “典雅大方,谈吐不俗,好一个品貌双全的佳人。”他漫不经心答道。

  “她对你也青眼有加。”我不禁为阿七忧心起来。

  颜宸抬眼,淡淡勾起笑:“意儿不是会吃醋的人。”

  “吃醋是很难的事吗?”我道。“阿七醋坛子不知打翻了多少呢。”

  他忽然露出惋惜的表情。

  “怎么了?”我诧道。

  “眉形很好,没什么缺憾。将来可失了不少乐趣哪。”他拿着笔凑近。

  “做什么?”

  “我曾看过夫君给娘子画眉的故事,颇有意思。”他抿唇,虚虚在我的眉毛上方画了几笔。

  颜宸靠得极近,我大概脸上早已羞得飞红,好在心下还算是平静。

  窗外啪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坠在雪地里,呼喝与追逐之声响起,似乎是有贼闯入。我直觉要奔出去,被颜宸拉住。

  “别出去,外面危险,下雪又冷。”

  我道:“你知道我武功不弱,不必担心。”

  “你不担心走了之后我受袭?”

  “这倒是。那我继续看你画吧。”

  “娘子想要为夫画眉么,好呀。”颜宸笑意深深。

  “我指的是你的扇子。”

  待他画完,外面也安静了。看来家仆手脚依然麻利。

  雪后没什么人出来,四处静悄悄的,略微冷清。我推开房门,发现了蹲在火炉边的黑衣少年——原来刚才的贼是他么?

  只待看清他的脸,他已经扑过来。我瞧他的姿势不像是要伤我,而是个热情十足的拥抱,便侧身躲了一躲,没有回击。

  “晴……大人!”少年一脸受伤,“我是柚晴,你最亲最疼的柚晴啊!”

  我仔细打量他,问道:“我不认得你,莫非你找的是家母?”

  “大人果然忘记我了!”柚晴抱头痛呼,双眼泛起泪花,想要往我袖子上蹭。真是个活宝。

  “方才你是如何躲过我家家仆的?”虽是不知为何对他没什么防备,疑惑还是要解的。

  他神气道:“这还不简单,他们追的不是真的我,是……”他咳了两声,没说下去。

  “你找的真的是我?我未领过什么官职。”

  他双眼晶亮地点点头。

  “为何找我呢?”以这般匪夷所思的方式。

  “我不是有意要现身。呃,不是,我老早就想来找大人了!他们怕我惹出什么事,不让我来。这次说什么我也要来看看!虽是拖了别人的福……哼,要不是方才那臭小子要对大人无礼,我也不会一时大意掉下来!”他忿忿道来,我一头雾水。

  柚晴看我不明白,肃然道:“大人听不懂没关系,唔,最好听不懂。只有句话得记牢了,万事小心!切记切记!”

  “多谢你挂心。”

  他严肃不下去,复又咧嘴而笑:“大人和我客气什么!”

  “若要我不客气,能否请你告知,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又是谁?”

  “这个……我实在很想告诉大人,可我真不能说啊。好为难,好为难啊!”他苦着脸,很为难很为难的样子。然后他正气凛然道:“大人只要相信一点,我们是大好人!”

  他在窗边招招手,一只鸟儿飞到他手里,啾啾地叫着。

  “大人记好这只鸟儿的叫声,旁人是听不到的。”

  柚晴翻窗离开后,我到窗前一望,雪地里竟无半点足迹。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在微博看到了紫貂的视频,萌哭了!!紫貂真能上树呢,原来写的时候意识到这个设定符合实际,巧了第24章 二十四

  卢府茶会,城中人趋之若鹜。能得到茶会请帖的人家,若非亲朋,不仅要家底优厚,还须得有些风雅做派。

  茶会上的新茶能引领新一年城中饮茶的风潮,陆常乐极其向往。卢七几给了她帖子。我原以为她会起个大早,可在巷口等了许久,还不见她踪影。

  莫非她染了颜宸那般惰性?我离家时,他还没起身,怕是等我们到了卢府,喝了几道茶,他才到场。

  我决定去饭馆看一看。

  饭馆门里门外堆满了大红绸缎的箱子,一些仆从还在朝里搬。饭馆的伙计还未来齐,只见阿九不住地拦着那些人,阻止他们继续往里抬。

  “这是彩礼?”我问阿九。

  他脸上露出古怪而无奈的表情,点了点头,做了几个手势,大意是有人来给陆常乐提亲。

  我笑了笑,道:“她要出嫁,阿九舍得么?”

  阿九脸略微红了红,连连摆手,指着里面。在我看来,真是又羞涩又窘迫。我满怀好奇地走进去,里间的门忽然打开,一位气质甚儒雅的公子被狠狠地推了出来,狼狈地摔倒在地。

  “王公子,你,你还是走吧!陆常乐心意已领,却是万万受不起的。”陆常乐站在门口,恼意十足而不敢发作。那药铺的王公子,平日里对她是极好的,给姥姥的药,份量总是比价钱多。

  王公子镇定地站起,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袍,对她道:“今日在下上门,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姥姥是允了的,不知陆姑娘究竟为何不愿接受在下?以前说的那些,门第也罢,性情也罢,在下看来,全然不成问题。”

  陆常乐低了头,揪着衣袖,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若你真要听我心底最深的话,好吧,我同你讲……我已有心有所属,他在我心中无人可及。王公子早些断了念想吧。”

  王公子脸色白了一白:“此话当真?我从来都不晓得你……”他不敢置信地退了两步,颤声道:“莫非是卢家少爷?”又道:“不管你念的是谁,我绝不会退缩,绝不会把你拱手让给他人,绝不会……”他神色极哀伤,上去要拉过陆常乐。

  陆常乐忍无可忍道:“不是!诶,王公子于陆常乐和姥姥的大恩,我万万不会忘记,但若王公子百般纠缠,我可要不客气!阿九!阿九操扫帚!”

  阿九像得令的兵卒,换上肃然的神色,果真去拿扫帚了。我忙阻止他。此时陆常乐甩脱了王公子,迅速把门甩上了。

  王公子捧着一颗破碎心,不住敲门唤她,声声凄切。我见了有些不忍。王公子是个温和的人物,只是一时情急,劝了几番,终是心灰意冷地招呼仆从们收拾东西回去了。

  我与阿九去敲门,陆常乐直问了几遍,确认王公子真的离去,才开了门。

  卢府高朋满座,卢家老爷夫人与各位客人谈笑风生,文人雅士作诗献曲,一派主客皆欢的景象。

  陆常乐本有些神色恹恹,品了新茶,与乾福茶楼的几位茶友评了几番,倒是乐在其中了。颜宸姗姗来迟,寻了处椅子坐着不再挪窝儿,引得几家千金层层围了过去。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时不时若有若无地笑看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该醋上一醋。

  他不喜欢这些,可我无暇顾及去救一救他。独独不见卢七几的身影,问了家仆,只道是抱病多日不见客。这倒怪了,昨晚还与我们把酒言欢,说今日茶会定是热闹。趁我思虑,那家仆暗暗朝我使了使眼色。

  这人我在乾福茶楼见过,是识得我的。顺着他的眼风,我瞧见夏四小姐顾盼了几回,寻着个无人注意的时机,朝着内院去了。

  待我跟到卢七几房外,里面传来夏四小姐的呜咽之声。卢七几从窗口看到我,示意我先避一避,我便寻了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候着。

  “四小姐,卢某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请回,恕我不能远送。”

  卢七几说完后,她并未出来,嘤嘤直哭了几盏茶的功夫,想来是梨花带雨,且凄且美。直到一位小厮端了茶进去,听得杯盘碎裂之声。

  “你这负心郎!竟对我毫不顾惜!”夏四小姐哭道。“她们道你被艳鬼迷了心窍,我还怪她们是得不到才会随那些人碎嘴。如今本小姐算是知道了,你卢七几确然着了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的道!”

  我心里哄地一声。纸包不住火,近来听闻大户人家间流言蜚语不绝,卢家老爷已因此事将卢七几狠狠训了一顿,可他依旧与此嵬相见,从不失约。

  “我不与女子动手。”卢七几冷冷道。“夏四小姐方才言传身教,真真让我明白,狐媚子是什么样的。卢某受教了。”

  卢七几还说了些极扎心窝的话,怕是说得狠了,惹得夏四小姐又哭又叫,我听得不甚明了。夏四小姐倒也有些能耐,最后她一人走出来,止住了凄凉的抽抽搭搭,理了理容妆,到前厅去了。卢七几见到我缓了缓脸色,让我带陆常乐和颜宸到后院去。

  回到前厅,那夏四小姐与她哥哥及卢家老爷夫人一番诉苦,他们脸色颇为难看。

  待我们再到后院,卢七几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只如往日一般扬眉与颜宸和陆常乐寒暄。

  陆常乐不经意提起方才夏四小姐的失态,卢七几默了一会儿,道:“阿意,什么时候能喝上你与颜宸的喜酒?”

  “阿七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我道。

  颜宸故作埋怨地看我一眼,嗔笑道:“每每说到此,意儿总要害羞的。便是几月后寻个吉日吧。”

  卢七几笑道:“定下了日子定要尽早通知,我与阿嵬可赶一赶这吉日,来个双喜临门。”

  陆常乐杯子差点没攥稳,讶道:“你要娶阿嵬?你不怕他们……”陆常乐与此嵬处得挺好,每次相见更要亲上几分。虽怕鬼神,她却再没计较过此嵬的身份。唯一不放心的,只是她与卢七几结局会如何。

  “你们早就看出来了吧,阿嵬确实不是常人。她大概与他们说的一样,是鬼,或是什么妖怪吧。”他语气轻缓,不甚在意地道。

  “阿嵬是不是,我们不介怀。城里人及卢家呢?他们不会不介怀啊。你都不晓得他们说得有多过分!”陆常乐咬牙道。

  卢七几嗓音低沉,却极为笃定地道:“他们与我何干?便算阿嵬真是鬼,我也非她不娶。”

  “好一个非她不娶!”卢家老爷怒道。夏四小姐楚楚可怜地依着夏三少爷,不住垂泪。卢家夫人一副要昏过去的阵势。

  卢家顾及颜面,把我们都请了出去,因此我们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只是城里流言更是甚嚣尘上,道卢家少爷被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女子勾了魂,眼里再也容不别的,愿舍家产不舍美人。

  第25章 二十五

  城东市集人声鼎沸,我们来得早,不过午时便收获颇丰。

  陆常乐心满意足地点货:“……糖,盐,米醋。齐啦。”

  阿九拎着两大袋,看着陆常乐满头大汗,不由轻笑。

  “何必特意起个大早来城东?”饭馆旁的街道不缺这些柴米油盐。

  “东市店家多,物美价廉。其他伙计弄不清哪家的最好,哪家会短了称,总是我和阿九来的。”陆常乐道。

  走了一会儿,天空开始飘雪,夹着冰冷的雨滴。我们没有带伞,雪落了满身。

  “这可糟,莫要毁了东西。阿九,去寻车。”陆常乐道。

  阿九到街口张望了会,走回来,摇摇头。

  我道:“怕是都被人雇走了。这么大的风,伞也不起什么作用。我们快些回去。”

  寒风肆虐,到了方府门口,我才发现他们两个衣着单薄,浑身挂满冰碴。陆常乐鼻子红红的,不住地骂老天爷瞎折腾。

  要回饭馆还要走很远,家里的马车碰巧在外。我对晨钟和暮鼓道:“准备姜汤,带两位客人更衣。”

  他们低声道:“少主子……”

  “莫要耽搁。”

  “是。”暮鼓带着阿九进去了,我带着陆常乐进到房里。

  我换了身衣裳出来,只见陆常乐也换好了,呆坐看姜汤里冒出的白气。

  “快喝,莫让寒气侵体。”看她还发呆,拿起碗凑到她嘴边。她接过,一股脑地喝完,呛得咳了咳。

  我道:“这会子你又发什么呆。”

  陆常乐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她道:“意儿,我知道卢七几即便与你是交情匪浅,也不曾是方家座上宾。如今你让我们这些外人进来,实在是坏了规矩,我心下过意不去。”

  “常乐不是外人,阿七也没在我面前冻得快要昏过去。头是不是很晕?”她额头烫得吓人。

  她晃悠悠地站起来,“晕一点不碍事,我回去就钻被窝里躺着。”

  “等雇到了马车再说。”我把手炉塞给她。她没力气和我抗争,乖乖地坐好。

  过了一阵子,晨钟进来禀告马车在侧门候着。我给陆常乐套上两件披风,把她裹得很厚实,才领着她出去。

  “另一位客人呢?”我问晨钟。

  “他在东厢,已经差人去请了,不知为何还没出来。”晨钟答着话,若有似无地看了我身后一眼。

  我回头见陆常乐有些疑惑地看着后山。

  “那地方我不曾进去过,同样也好奇里边有些什么。”家里神秘之处甚多,未正式继任家主之前,我只知似乎是那里藏着与祖传使命相关的东西。

  陆常乐笑道:“你还会对什么东西好奇?我该紧紧关上眼不露一丁点缝的,好奇重耐不住是我不对,意儿替我开脱,我会很感动的啊。”

  见我想说什么,她续道:“意儿不懂,世人间情谊深了,总觉得过命的交情,应当是完全坦诚相待,若对方有什么瞒着,便要心怀芥蒂。意儿有许多永远不会告诉我的秘密,是方家的缘故,不妨碍我们莫逆之交的情谊的!”她豪气地拍我的肩。

  一连串的话让我暂时没注意四周。忽有声响,竟是爹回来了。我道:“晨钟,带她先上马车。”

  待她们走远,我转过月亮门,迎上爹。

  我道:“孩儿给爹问安。爹今日不忙么?”

  他少有地摆出爹的架子:“卖乖。爹什么时候清闲过,倒是你,近来比刚回家时更疏懒了不少。”

  “爹教训得是,孩儿一定注意。爹要往哪儿去?”

  “我到书阁寻些东西。待会儿要出府一趟,几日后才能回来。瞧你急匆匆的,是要去找宸儿么?”

  “唔。”我含糊应道。

  “去吧,莫让他等急了。”

  “孩儿告退。”

  爹的小声嘀咕被我抛在身后。“意儿难得鬼头鬼脑的,莫不是心急又不好意思?呵呵,年轻真好。”

  穿过一道门,便遇到暮鼓与阿九。暮鼓汗涔涔的,道:“方才主子从前头走过,差点撞见了。还好少主子与他说了一会儿话。”

  有惊无险地上了马车,陆常乐不安道:“要是被你家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无妨。我小时候调皮,家里池子养着珍奇水鸟,毛被我削得精光,爹知道后也只是罚我禁足三天而已。我赌气不吃饭害了胃疼,他倒亲自端着粥来哄我。”我怕她多想,遂宽一宽她的心。

  “原来还有这等事,将来我可要好好挖一挖。”陆常乐笑道。

  阿九明澈的双眼黯了黯,她瞧见了,低声对我道:“姥姥在阿九生病时也曾这般,怕是现下姥姥身体每况愈下,他心底有些难受。”

  “你回去要好好歇着,顾着他人也莫忘好好照顾自己。”我叮嘱道。

  第26章 二十六

  近日老天爷喜怒无常,几场大雪忽而下起,又忽而消停。下雪时严寒至极,阴寒得难以消受。雪霁后烈日当空,干热难耐,十分让人不好过。

  地上的雪积了厚厚几层,被家仆扫过,留下一点,踩上去有些绵软。因在别庄不曾见过,兴之所至便多练了两刻。我练剑的时候,颜宸在亭里自己和自己下棋。

  停下来时,颜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棋盘上黑子白子错落,一局已尽。

  我道:“这套剑法是我新习的,你觉着还有哪里可更上一层么?”

  他笑道:“意儿可别太抬举我了,我哪说得出什么。自看你练剑之后,我不曾再看讲武的书册。哎,倒要意儿不要嫌我只是个文弱书生了。”

  “怎会?”

  “你说怎会,是指‘意儿怎会嫌弃夫君’,还是指‘夫君怎会是个弱书生’?”

  我无奈道:“你又来逗我。”他的心思总要绕十八个弯。

  与他下棋下到一半,娘进到后院来,道:“意儿,爹回来了。你们随我来。”

  后山下,爹沉着脸,神色让我背后发凉。他问道:“宸儿,你曾答应我和意儿娘的,可能做到?”

  “颜宸承此一诺,终身不渝。”颜宸道。

  “好,宸儿你与意儿一同上来。”

  爹娘带着我们,沿着小径深入后山里。我暗自心惊,此处一草一木皆为安排,同样的一棵树,我们似乎经过三遍,但似乎又不是同一个地方。隐约有铁器撞击之声,该是机关启合。

  行至山顶,我忽觉双目灼烧似地疼,揉了揉眼,才看清眼前一片赤红色的海。再一细看,那海竟是一朵朵狭长翻卷宛若纤指的艳丽花儿,妖异而诡谲。山顶虽是高处,却感受不到一丝微风,也听不到别处的声响。四处阴寒,向上看只有一片幽暗,仿佛踏入了异界。

  花海正中是一方石台,插着一样细长的物件,锁链捆着钉在石台上,符纸层层交缠。如今锁链出现裂缝,而符纸最外层的那道已然破了,底下的那层似乎正被什么力量缓慢地撕扯着,黑气隐隐地从缝隙中泄出来,似是滋养着四周的花。

  石台边的花色泽诡异至极,仿佛要渗出血来。赤色从台边一圈圈向外蔓延,花瓣上下翻动,既似翻腾的浪,又似不断张开合起的手掌。

  爹道:“小心,别碰那些花。”

  我道:“这是……”

  “冥界之花。”爹的声音带着与这异界一般的寒意,“方家自承使命,到这一代已有数百年。说来不过守着一件可通鬼神之变的妖刀。如你们所见,已有人将符咒破坏了。长则一年,短则半月,封印便会全部毁坏。”

  我心下一沉,道:“难道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制止么?”

  “找到施法之人让他罢手是根本之策。此法只解燃眉之急。”爹边说边划破手指,在符纸上写着咒文。那符纸竟像海绵一样,贪婪地吸食着他的血,直到咒文爬满纸才停下。写了几张,爹的面色已有些发白。

  我惊道:“爹!”

  爹肃然道:“若我撑不住了,便由你接着。”

  “是。”我应道,一时如鲠在喉说不出别的话来。

  颜宸问道:“若封印崩毁,会发生什么事?”

  “天色无常便是异兆之一。异花恣意生长,全城百姓将化为白骨。妖刀落于歹人之手,便不只是一城的劫难了。”爹冷声道,“若真到了这个时候……”他看向颜宸。

  颜宸点了点头。

  “好。”爹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对我道:“意儿,到祠堂去。”

  上香磕头毕,我跪在地上。祠堂内极其寂静,爹的声音带着威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意儿,你上次带着谁进了家门?”

  我几乎要看向颜宸。晨钟道颜宸那日瞧见陆常乐,问清缘由后没说什么,只嘱咐她到药房取些驱寒的药。难道是他报的信么?

  虽觉此事蹊跷,我也只得道:“孩儿知错。”

  爹沉默地看我一会儿,和娘一道离去。

  大约是雪下了起来,祠堂变得昏暗,一点点地冷了下去。我越发觉得地面坚硬,冰冷刺骨。

  跪了不知多久,我身子骨好,没觉得有什么妨碍,倒是颜宸一直陪着。

  他若是能坐着,绝不站着,天热不离冷茶,天冷不离火炉,伺候他的暮鼓哀怨得很。如今待在祠堂里不吃不喝地强撑,我很是感动。

  念及此,我不由对他道:“我无事,你回去歇一歇吧。”

  颜宸看了看我,道:“你这么久不说话,这一句,倒是教我又是高兴,又是烦恼。你嗓子哑了,莫说话。你相信我,我很高兴。”他展眉一笑,声音同样嘶哑。

  我无言微笑。虽不曾论起这事,但我不愿疑他。

  他换了个姿势,显然是腿已酸痛难耐了。沉默半晌,他道:“岳父怕是不会轻易放过陆常乐和阿九。”

  “我要去看看。”我勉强运力站起,眩晕感迟迟不散。

  “意儿,扶我。”颜宸微笑着朝我伸手,他不客气地一搭,我差点站不稳。

  我忍不住瞟他一眼。初遇那晚虽觉他有出尘之感,之后再怎么相处,全然是个时时让我无可奈何的懒散闲人。

  第27章 二十七

  我揪住暮鼓询问。他道主子确实把他们关起来了,至于关在哪,他绝口不提,居然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罢,爹怕是不让他们告诉我的。我正发愁,忽而听到几声鸟鸣,我连忙让颜宸歇着,循着声音去了。

  墙下,柚晴从花丛里冒出头,发上沾满叶片花瓣。他告诉我他知道他们被关在哪里。

  “就在那儿。”躲在树上,柚晴指了指一间房。是家仆住的小房。我心下放松了些。

  柚晴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手里的小鸟振翅而去,围着看守的人似是在唱什么曲子,他们傻傻地看着它,乖乖地离开门口,趴到石桌上,打起盹来。

  房里很静,陆常乐一个人也许是有些闷,自言自语起来。透过墙板,我听到她抱怨了一番:“有钱就是不一样,随便一根豆芽味道都比外面的好很多!就是饭给得太少了。好饿啊!”静了一会儿,又道:“不知姥姥怎么样了,饭馆里忙起来没人顾得着的。”

  撬开门后看她倦倦地躺在铺开着的毯子上,望着天花板昏昏欲睡。探手覆在她额头,风寒倒是去了。

  “意儿!”她扑进我怀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找我们?阿九也找不见了……”

  “不见了?”我顿觉心沉如铁,难道真是阿九?

  “就在方大侠来找我们的那个早上,自起床就没见过他。”陆常乐不安地看着我,“意儿,阿九从来都很乖,不会是他做的……对不对?”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连忙转换话题:“先不说这个,你这两天可好?”

  陆常乐讲了这两天怎么过的。总的来说,吃好喝好,只是哪里也不能去,送饭的晨钟板着漂亮的脸蛋不搭理她,有些郁闷。

  我细细打量,发现她眼角周围泪渍未消,心头抽痛一下,忍不住替她拭去,叫她宽心。

  陆常乐低声说道:“却不是因为这些。这两天我一个人待着,反反复复地看到以前的事。”

  我沉声道:“又是梦到过的那些?”自从被我察觉,她不再隐瞒,常常提起她看到的景象。回忆里有烂漫的桃花,温和的话语,爽朗的笑声,也有雾气蒙蒙的庭院,阴霾的天空,苦涩的汤药,全身撕裂的痛苦。

  “嗯。我觉得我好傻呢,有几世我运道不佳,苦到我都捱不下去,即便不是为了见他,一旦离死不远,就把活着的念头抛到爪哇国去了。不是说寿数未尽自行弃世,地府是要罚的吗?我那般自暴自弃,又要把衰运延续到下一世,不止不休,何时是个尽头!”她微微发颤。

  我把她拥在怀里,柔声道:“这世你不是没遇到他么?那些都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她应了一声,轻笑道:“这世我有意儿。”

  “对,你有我,我不允你怠慢生死之事。”

  陆常乐拍拍我的脸,道:“我现下又没寻死觅活的,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她脸色平静地说道:“这次轮回前的记忆要近些,我瞧得多一些。我似乎是在赌,赌我与他是不是上天注定。我不问不寻,此番遇不遇得着他是看造化。那些回忆再怎么难受,可都是他,到处是他。他真的很好很好。意儿,我忘不掉他,忘不掉啊……”

  “所以你才拒绝王公子么?”王公子性情和样貌都是一等一的,陆常乐毫不惋惜地把他撵了出来。饭馆里有几个伙计对她有意,阿七每次拿这事打趣,她都要跟我们急。

  “我不喜欢王公子。”她道。

  “那他呢?若你永远忘不掉,如何是好?”

  “……”她不语,眼中略有挣扎之意。

  “大人,不宜久留!”柚晴忽然出现。他看看陆常乐,道:“哼,臭丫头,这几天没盯着你,倒是胖了。”

  “你喊谁臭丫头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陆常乐大怒。

  他们斗嘴斗了一会儿,陆常乐倒是有了些精神。

  柚晴在外等了许久,把睡着的看守的脸画得一团花,晨钟的脸尤其要紧。我虽很想看她醒来后会是什么表情,还是让柚晴恢复原状。

  第28章 二十八

  出来之后,柚晴告诉我,卢七几和此嵬已在卢家别院候我多时。

  许久未见到他们,我关切几句,卢七几只道他千方百计想要说服他家的老头子,奈何卢老爷要把他关在府里,他瞅准时机,溜到了别院。

  “别说我这茬儿了。出了什么事也许你不能说,记着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叫上我。”卢七几道。他似乎有些不同了,但我觉得他还是那个阿七。原来他是认得柚晴的。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

  卢七几道:“我们差人照顾姥姥。让常乐无须担心。”

  柚晴道:“虽然我不想替臭丫头说好话,但显然不是她。正好这事偏偏赶一块儿去了,麻烦唷。”

  此嵬递给我一杯茶,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道:“我想办法让爹先把常乐放出来。至于阿九,兴许一味寻找不如守株待兔。”

  此嵬道:“颜宸可和你商量出什么对策?”

  柚晴拍案而起:“那臭小子原来叫这名!‘颜沉’,脸皮厚自然沉!他老对大人动手动脚!”

  卢七几猛敲他一下:“打什么岔!”

  此嵬疑惑:“动手动脚?柚晴,你且说说。”

  柚晴语气颇为不平:“他上次贴大人贴得好近,大人后退,他又凑近,拿着笔硬要在大人脸上画画!有什么好画的!大人不出府,他就拉着大人待在屋里一整天。大人练剑,他就在一边看看看,不知道练武需要心静吗!今日笑得跟狐狸似的,缠着要大人扶他,真讨厌!”

  卢七几喷出一口茶。此嵬笑道:“莫不是冤家吧。”

  我顺口接道:“说不定真是。”同一件事听柚晴这么说,感觉还真不一样。

  喝了两口茶,我道:“还有一事,阿七,茶楼是不是又要招人了?”

  卢七几道:“日子定在下月初十。下一次可是三年之后了。”

  此嵬叹了口气,道:“她准备了这么久,难道要错过这次么?”

  “不如我们把她劫出来?”柚晴摩拳擦掌。

  “不可。”我道。

  正说着,下人在门外大声道:“少爷,不好了!有人闹事!”

  前庭传来阵阵喧哗,渐渐由远及近。厮打叫嚷声不绝于耳,下人们怕是顶不住了。

  “妖女在哪?”“出来!”嘈杂声中依稀辨出几声呐喊,隔着墙还能看到上方隐约的火光。这阵势,少说有几十人。

  “近来变天,有些人竟怪到我和阿嵬头上来。”卢七几怒道,“谅他们只敢背后中伤,现在却闹到卢家来了!你们别出去,我去看看!”

  我们上了阁楼,在暗处观察形势。

  来人个个身形彪悍,双手持物,一手高举火把,一手大棒长棍。闹事者中为首的作道士打扮,拎着把桃木剑上下比划,毫不客气地对卢七几道:“你把妖女藏哪里去了?交出来我们便不与你为难。”

  卢七几嘁了一声,道:“此处没有妖女,倒是有个假道士妖言惑众。”

  “你!”假道士恼羞成怒,对众人道:“各位都瞧见了!卢七少爷着了女鬼的道,敢对贫道不敬。正因为他与女鬼狼狈为奸,不知要干什么害人勾当,老天爷看不过眼,才要变天示下!”

  这话顿时惹得群情激奋,有人喊道:“把这里翻个遍,不信找不着那女鬼!”

  他们开始动手,拿起棍棒便朝着身边的仆人们去了。卢七几身边有几位训练有素的忠仆护着,倒是一时无虞。只是闹事者仗着人多势众,眼看就要破门而入。更有甚者将火把扔向草丛,火势一触即发,渐渐壮大。

  柚晴急道:“这群疯子!”

  此嵬拽住我道:“稍安勿躁,方家不可牵连其中。”又道:“柚晴助我。”

  随即他们念起咒来,手朝着院中的池塘一指,池水霎时如沸汤一般炸开来,形成一道道水龙,冲着起火的地方去了。此时闹事者已经把院子的门撞倒,进到院中,眼看着就要搜到阁楼上来。

  此嵬催道:“快走,我和柚晴在,不会有事。”

  我没有办法,只能叮嘱他们千万小心,先行潜回家中。

  第29章 二十九

  第二日,听闻昨夜之乱以火势平息收场,闹事者无一不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天水”唬得一惊一乍,通通束手就擒。卢家的老爷夫人知道了原委,倒是感念此嵬相助,不再对卢七几多加干涉。看样子早晚有一天会对他俩的事情点头。

  连下几天暴雪,似要把冬日所有的雪都一股脑地扔下地来。好不容易止住了,骄阳便出来肆虐人间,几日积雪一日便化为水沫。如此反复循环,仿佛没有尽头。

  山上的异花一日日地向外蔓延,原先不过山顶上占一片,如今快淹没了整个山头。所到之处草木枯死,只余一片血红的赤色。

  寒凉之夜,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我闭着眼,黑暗中听到轻微的异响。掀被下床,我收敛气息,贴在门旁的墙上。声响在门口略停,渐渐沿着回廊远去。

  我开门跟出去,远处的人影不疾不徐地移动着。一路走过,守夜的人睁着眼发愣,那人影从他们眼前飘过,他们竟视而不见。我过去用手在他们眼前晃动,他们呆滞得眼珠都不会转动。

  有些不对劲。惊醒我的不是脚步声,那声响似是衣衫拂动空气。我蹲下对着地面仔细分辨,确实没有足迹。

  一路畅通无阻,那人影径直飘上了后山,行至山顶,毫不介意地踏入了赤红的花海,走向了石台。

  脑袋轰地一声,我正待冲出草丛,一只手忽地把我拉到树后。颜宸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莫慌,且瞧他要作甚。”

  我稳住气息,小声道:“你怎么在这?”

  他道:“暮鼓察觉不对劲,在陷入魔障之际弹开了窗,我冷醒了。”这么说着,他还是动了动,将外衣披在我身上。

  那人影似乎对咒符有所忌惮,隔着石台几步便不再靠近。人影念起了咒,霎时四方风起。山头的异花仿佛活了起来,翻腾摇曳几近疯狂,被邪风一触,琉璃似的片片碎散,飘散空中,似一场血雨泼洒而下。

  此时,符咒忽然发出阵阵光芒,上空出现一个巨大法阵,被光照射到的花瓣纷纷化为齑粉消散。方才那瓢泼血雨竟转瞬即逝,宛若幻象一般。

  我忽觉一丝凉意,逐渐听到了山间的细风,轻微的虫鸣。空中蔽月的云层逐渐散去,露出点点星辰。

  看向石台,四周只余一片荒地,符咒的缝隙不再冒出黑气。人影不再停留,向山下飘去。

  我们跟着人影继续走。人影比先前飘得慢很多,接着到了家仆住的小房,停在关着陆常乐的那间门前。

  眼看人影即将穿入,耳边忽然“咔”的一声,颜宸竟踩中了地上的落枝。

  他轻道:“呀,对不住,没控制好力道。”尾音显然是个止不住的哈欠。我剜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动作。

  “阿九。”我走出树影,冷声道。

  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确然是阿九。

  我道:“你究竟是何目的?”

  阿九叹息般道:“是啊,我又是为何?”

  我讶道:“你能说话?”

  “呵,多亏了你家的宝物。可也伤我伤得厉害。”阿九的声音带着不合他外表的阴冷,“常乐与此事无关,我也将功补过,把妖刀再次封住了,你们可能放了她?”

  “无须担心,若能把你捉住,自然会放了常乐。”

  “要看你的本事了。”

  阿九身法迅捷,虽在招式上逊于我,但胜在灵活狡黠,难以捉摸。几十招过去,待我近得他身,他便又躲远。

  他忽而迫近,放出一招不知是实是虚,引得我正要回击,他顿时跃起。这套路我甚觉熟悉,不是爹会用的么。接下来如我所料,趁我不及变招,他如一只飞燕掠过我身旁,匕首的利刃便堪堪擦过我的脖颈。

  往日爹用这招时,我常常无法看清他的动作,更不知如何破解。阿九慢了一些,我才能险险避过。他发现我有些难以招架,冷笑一声,屡屡故技重施。我避之不及,长发被削去一截,顿觉后衫已被冷汗浸湿。

  “这可是你爹爹的招式,你怎么能输给我这外人呢?”阿九嘻嘻笑着,稚气还未褪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弄。

  他这神情竟是且悲且苦,教我看得有些伤感。心念电转,他迫近放出的那一招,我避也不避地迎上了,顿时肩头一痛。他讶了一瞬,我忍着痛抓住他的手,一剑假意刺向眉心,他侧身一避,被我反手连带着摔倒。

  剑指着他的胸膛,我道:“你输了。”

  阿九爽快承认:“是我输了。”他念了一句咒,不远处的家仆似乎是摆脱了魔障,纷纷向这边赶来。

  “意儿!”颜宸从树影后走了出来,把我方才扔在地上的外衣拾起拍了拍,想给我披上,又嫌沾了尘土,只得作罢。他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我的肩膀,问:“疼不疼?你怎么能让自己受伤呢?”

  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正说着,隔着几步远,阿九突然发难,扑面而来,又急又猛。我正着急如何护颜宸周全,却不想他忽然挡在我面前。

  “颜宸!”我大惊。

  阿九却嗤了一声,收了势。家仆一拥而上,把他擒住了。

  第30章 三十

  阿九被关了起来,不久之后将送至族中听候发落。府里陷入了魔障的人事后回忆,皆不知如何中招,清醒后倒也无事。爹确认封印完好,放陆常乐回了家。

  一切异象恢复了正常,那折煞人的鬼天气不再出现了。

  颜宸面上无虞,我仍是担心他受了内伤,让他躺在床上好生安养。

  用完药,他看我吃得正香:“意儿,你在吃什么?我也想尝尝。”

  我道:“娘做的阳春面。唔,没有荤腥,你吃些无妨。”我给他盛了一小碗。

  阳春面香气阵阵,爽滑劲道,颜宸直赞深得他心。我给他讲了爹娘的一些往事。

  “当年江湖人人恋慕娘的绝代风华,独独爹先为这阳春面倾倒。”

  “我总想着有一天意儿与我也能一道外出游历,看一看这人间。”他托腮微微笑道。

  “我很少去别的地方,便与你一同吧。”

  “如此甚好。这面,意儿也做给我吃吧。”他笑得春光明媚。

  “我不会做。”

  “若我真的想吃得不得了,缠着你偏要你亲手做呢?”颜宸见我掏出帕子笼统地拭了拭嘴角,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来替我擦。

  我稍稍后靠,“你若真想吃,我向娘学便是。”

  他顿了顿,“你不欢喜么?”

  我哭笑不得:“帮你做碗面有什么好欢喜的。”

  他垂眼,语气满是化不开的浓愁:“无论做什么,只要是为了思慕的人,不都是该欢喜的么?”

  这家伙又来了。

  “说来奇怪,我和阿七有十几年交情,不见得比你我之间的默契更深。也许我不欢喜,是太习惯了。”我知他想撰一部包罗万象的书,因而答应他一同游历天下。他知我本心不在于家业,跟着爹娘学做生意比我还用心,不要我烦忧。如此相知,实是幸运。

  “我晓得了。”他露出淡淡的笑意,探手揪起一束落于我肩头上的发梢。那本是一段及腰的长发,由于被利刃切断只到了肩头,发尾平整得有些奇怪。

  看他一副心疼的表情,我道:“有甚好心疼的。”

  他眨眨眼,我明白他怕是又要说些肉麻得紧的话,连忙道:“你当时不该挡在我前面的。”我想起仍是后怕。

  颜宸理所当然道:“不挡你前面要如何保护你?”

  “应是我来保护你,你一点武功也不会,没了命可怎么办?”

  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脑袋,“傻瓜,我护着我娘子有什么不对。我应了岳父岳母,自然容不得半点闪失。”

  “你应了他们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我隐隐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要一生护你完好,要守住方家的秘密,要助你兴旺家业,要……”他越说声音越轻。

  “什么?”我靠得近了些。

  他倾了身子过来,附在我耳边轻声道:“……要早点让他们抱上孙子。”

  我听出他话里的笑意,不由推了他一推。

  此时爹娘走了进来,见我俩似是在打闹,笑得眼都眯了起来。

  爹道:“宸儿也在,那不妨一同说了。意儿,此番你和我一起送阿九到族中。他们商量着,这两年你成婚了便可正式继任家主。”

  我道:“两年太短,孩儿惶恐。”

  爹道:“意儿不急?爹同你这么大的时候……”

  娘瞪了他一眼,他只得打住,咳了两声。

  娘笑道:“不如趁早将意儿与宸儿的婚事办了?也好让我们放心。”

  颜宸看了我两眼,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意儿不急,我也不急。”

  第31章 三十一

  楼下人头攒动,楼上寂静无声。

  台上摆上了近百个铁盒,盛满各式茶叶磨碎成的粉末。应试者按顺序,一一从盒中捻起一点茶粉,放在鼻尖轻闻。

  此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陆常乐,难得地隐约露出担忧神色。

  卢七几道:“不必忧心。我瞧她虽有些憔悴,总是打得起精神的。对她而言并不难。”

  柚晴翻着帖子,啧啧称奇:“你也太折腾了。接下来还要考泡茶!哟,连制茶工艺都要考?尝起来好喝就行,何必管它怎么来的?”

  此嵬道:“一连几个时辰,不知她撑不撑得住。”她呷了口清茶,道:“竟然真是阿九。”

  “爹念他年岁尚小,未多施惩处,如何处置还得从长计议。”爹待阿九似乎有些不同。

  柚晴道:“阿九如何晓得破解封印?”他话出口,又急道:“呃,我一时好奇,当我没问。”

  我笑道:“那符咒我和颜宸都看了。奇形怪状的鬼画符,天下有几个人看得懂?阿九是通灵之人,能用灵力强行破坏而已,却不知正确的破解之法。”

  此嵬道:“颜宸所学甚杂,也看不懂么?”

  我道:“他只随意看了看,没说什么。”

  柚晴哼了一声,道:“谅他这闲散公子爷也不懂。”

  卢七几道:“他怎么没来?”

  我道:“我担心他内伤未愈,便要他好好养精蓄锐,他倒是乐得整日待在府里哪也不去。”

  明月当空,陆常乐与我依旧同往日一般坐在饭馆的后院,喝酒谈天。

  “可惜,阿九看不到了。”她神色哀愁。

  “既是心愿实现,好歹开心些。”我道。

  陆常乐精神略振,道:“意儿说得对!阿九只是一时不懂事,还好没有犯下大错。方大侠是这么好的人,大概不会让阿九今后过得太辛苦。如今姥姥的身体和饭馆的生意也好多了,不用我烦恼。好事这么多,我还是该高兴的。”

  她讲了应试时是怎样紧张差点出错,别的应试者又是如何状况百出,脸上稍稍有了笑容。

  看她高兴,我道:“常乐,两年后我要正式继任家主,出游的机会怕是不多。这两年我打算和颜宸离开这里到各地游玩。”

  “咦,是吗?这很好。你小时候闷在山里,没闲心。将来怕是连同我和阿七喝酒的机会都没有啦!”她有些醉了,抬头望月,眼眯成两条缝。

  “常乐,你怎么……”她忽地淌下泪来。

  陆常乐手一抹眼角,道:“诶,原来我忍不住啊。那我不忍了。”

  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滚下脸颊,我怎么抹都抹不完。

  “今后见不到阿九也罢,这些天想了很久,我能缓过劲来。意儿这么一走,我却觉得似乎永远见不到了一样。”她边哭边道。

  “你舍不得我啊?”我笑道。“两年很短,回来了不是还见得到么。”

  “要是你哪天又想待在山里不出来了怎么办!你把家里的宝物揣在身上,躲进山里,谁也找你不着,自然就不用出来了!”

  “你瞎说什么。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那个叫柚晴的,他说你不是一般人,总有一天要离开我的。卢七几也变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我被关了一阵子,出来后你们都不一样了?”

  “莫要胡想,我不过是去游历。”

  “我就是不给意儿走!”陆常乐埋首在我怀里呜呜地哭。

  “好了好了,莫哭。我已说服爹,在我带阿九离开前让你见他一面,爹允你一同进去。”

  “当真?”她抬起泪迹斑斑的脸。

  “我何时骗过你。”

  陆常乐道:“意儿送我一件东西好不好?一件看见它就能想起你的东西。”

  “好。”想想她与我甚是投缘,离别之际我也没什么能送的,便把桃核坠留给了她。

  阿九脸色略白,眼神依然清澈,与我们在那晚遇到的那个他差别甚大。被压制住灵力的他无法说话,又成为了平日见到的略微腼腆的少年。

  陆常乐告诉他已过了乾福茶楼的考试,他显得很高兴。说到姥姥身体好多了,他眼神亮了亮。晓得瞒着姥姥,说他寻到了亲戚,行程匆忙没来得及告别就离去了,他有些失落。

  陆常乐抹了抹眼,稳住声音,道:“待会儿我要给意儿和颜宸送行,不耽搁了。我会永远记得你这个弟弟,姥姥会记得你,大家永远都会想念你。你要好好的。”

  阿九微讶,指了指陆常乐的颈上挂着的桃核坠,打着手势问了什么。陆常乐摇摇头。

  我隐约看到阿九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嘴唇微动。一阵轻轻地呓语过后,四周忽地昏暗下来。

  “意儿!”陆常乐的声音有些奇怪。

  “常乐!”我循着声音看去,过了一会儿,勉强看清阿九抓住了常乐。

  “阿九,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叙叙旧罢了。”阿九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阿九,你能说话?”陆常乐艰难地道。

  “诶,很久以前,你也这么叫我的。”他冷笑,稍稍放开她,她胸前的桃核坠发出流转的光,照亮他们的脸。

  陆常乐随即脸色痛苦地闭上眼,喃喃道:“你,你是……”

  第32章 三十二

  我稍稍抬起手来,胸口突然一阵剧痛,虽咬紧牙关,仍忍不住从牙缝逸出嘶地一声。

  陆常乐勉强睁开眼,惊道:“你,你怎么了?”

  阿九道:“我劝你不要乱动。”

  他话音刚落,我的手已触到剑鞘。然而全身灌了铅般有千斤重,动作愈来愈慢,只拔了两寸,竟然生生停住,动弹不得。陆常乐发怔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九慢悠悠地对我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画了一圈。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剑忽地拔出,剑尖指向心口。陆常乐急忙抓住他的手臂,朝我大喊:“你快走!阿九不会伤害我的!”

  刹那间控制我的力道稍松,我跌坐到地上。阿九摆脱陆常乐,制住她的后颈,冷冷道:“你当我真不会么?”

  “我不走,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缓缓站起道。

  “我只想问你一句。不过,要回答我……”阿九对我一指,“你先得死!”话音未落,握在我手里的剑迅速朝胸口扎去。

  昏暗中闪出几道亮光,几个身影破空而来,我的手忽而止住了动作。他们出现后,昏暗似雾一样被光驱散渐渐褪去。四周景致渐渐可见,竟是后山山顶。

  柚晴大喝一声,还没落地,便放出几道光,极快地朝阿九射去。

  阿九轻轻一挡,皱眉道:“可恶,哪来的一群妖怪?”他手下一动,妖刀的符咒开始崩裂,黑气渐渐溢出。

  卢七几道:“我不是妖怪,与你一样,是正正经经的鬼!榴玖锡,你再不罢手,莫要怪我们手下无情!”

  “呵,你们总算搞清楚了。那你们清不清楚,我不喜欢这个姓?”

  他们的声音在不断迅速来往的光和气焰中显得有些不真切。五感不灵,我唯一的知觉是剑抵在胸前的尖锐感。阿九一手控着陆常乐,柚晴他们也有所顾虑,施展不开手脚。

  我思绪混乱地望着他们,渐渐感到其他知觉回到身上。眼前恍恍惚惚,隐约漫开一片赤红色,感觉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竟像许多人的手狠狠拽着。

  阿九冷笑一声,异常清晰。这时我才发现,卢七几、柚晴和此嵬同样也被红色的东西困住,前进不得。阿九道:“你们别急,我不过要问一问榴晴梧,在不在乎桃禾?”

  力道突来,我的手高高一抬,极其精准地扎进我的心口。痛感从胸口蔓延,气力随着血不断地流出身体,我直直望着眼前的黑暗,异常清醒,又异常混沌。血浸得胸口好暖,可又觉得四肢渐渐变得冰凉……“晴梧!”他们不断地喊着谁,好吵,我烦躁地闭上双眼。

  脑海中涌入了许多纷纷扰扰的景象,夹在其中的是循环往复的咒文。我浑身一轻,感觉气力又回来了。

  眼前有些模糊,依稀看到地面已泛开一片赤红色的花海,阿九抓着桃禾,卢七几他们虽被异花缠住动不了,却嘴里不停。我感到身体里滚着他们的灵力。

  榴玖锡看到我,道:“榴晴梧,你怎么答?”

  “当然在乎。”我一旦看清他们,挟风而驰,倏地跃到榴玖锡身后,在他后心结印。

  砰地一声,法术朝我反弹回来,我疾退几步,险险躲过。我连结几个印,同样反弹回来,即使未击中我,反噬之力也甚强。冷汗微微浸出,仙家的术法,单凭我一时力所难及。

  榴玖锡道:“你别白费力气了。”他把桃禾转向我,在她耳边柔声道:“阿旻,你可满意他的答案?”

  桃禾看着我,眸子安然,辨不明情绪。她道:“晴梧像在乎至交甚至亲人一般在乎常乐,不能像在乎倾心的女子一般在乎桃禾。这是你的答案,我说得可对?”

  我忽而想起无常府后院的那一幕,此刻也如那时一般,张了口,却答不出来。

  静了半刻,榴玖锡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轻道:“我们走吧,再也不用看见他。”他们走向石台,符纸像火一般烧起来,眼看就要全部损毁。

  “住手!”我疾呼。倘若榴玖锡带走了妖刀,恐怕地府日后对他也是束手无策。

  “不行,桃禾归我。”略带睡意的声音响起。随着那人念的咒,空中巨大的烈日不知何时移到了后山上空,正正对着山顶。它的光芒似利刃万千,灼灼如火,几乎睁不开眼。

  他的声音庄严而清冷,且唱且吟,如泣如诉,闻者莫不悲伤。随之现出的法阵如网一般慢慢张开,铺天盖地罩下,花海霎时化作赤红色的雾气,不一会儿便烟消云散。本为焦土的地上,冒出了一株株绿芽,仿佛是受到他的鼓动,拼命地生长,展开枝叶,结出花苞。

  铮铮几声,符纸和锁链好似人的伤口,渐渐地愈合,完好如初,符纸上多了几道法印。

  我们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各自打开了结界。那人影站在光芒之中,逐渐变得浅淡,即将与光融为一体。声音渐弱,他依旧不停地念着。

  那是请神咒,以己身之命,祈求神之护佑。太阳移位,他的声音终是止住了,他如消失的光芒一样不见踪影。

  我怎么可以忘了?颜宸应了爹娘。霎时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我发慌。

  “对不住,差点迟了。”有人拍拍我的后背,“顺顺气,我还好好的呢。”

  我回首,看他折扇轻摇,笑容温雅。

  “月宸,你骇死我了。”

  第33章 三十三

  月宸品着桃花酿,评道:“朝夕的手艺越发地好了。这几坛留我带回去。”

  我道:“总共不过十坛,住的这些天你定是要天天喝的,余下的你都要兜走,真是不客气。”

  月宸漫不经心地笑着,缓缓道:“我这回就住十天。”

  “难得,你从来都懒得告知我一声。我倒没什么,只是无端要朝夕担惊受怕,以为你在无常府失踪了。”

  “瞧你这话怎么说的。”他佯怒,拿折扇敲我的手背一下。“我这般可是有许多姑娘家喜欢的,就为了助你,担了你夫君的名,还搭上了性命。”

  “多谢。”我道。他不知要我吃了多少闷亏,但他确实帮我不少。

  他慢慢饮尽杯中酒,轻笑道:“我好不容易下来一趟,你倒跟我客气。先莫要谢了,这次我来,顺便要带桃禾回去的。”

  我默默算了算年份,道:“是该回去了。怎么?”月宸望着我,玩味地勾起嘴角。

  “你不留她么?”

  “她不愿回去么?”我道。“怕是舍不得我们。”

  “舍不得你。”他道。

  “舍不得也要回去的。”

  “我自是希望能带她回去交差。但我么,难得有份心思,宁愿麻烦些,也要让这丫头开心。”他淡淡笑着,神色间颇为认真。

  我笑道:“你这副样子真少见。”

  他微微蹙眉:“我见不得她再吃苦头。”

  “劳你费心了。将来在天庭,桃禾还要托你多加照顾。”

  坛中酒已见底,我只倒出几滴,不由有些遗憾,这坛我才喝了两小杯不到。月宸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忽而展眉道:“你舍不得她。”

  我握杯的手顿了一顿,道:“只是舍不得罢了。”

  月宸摇着扇子,曼声道:“是么。晴梧,你好狠的心。”

  “我知道一厢情愿是件苦差事,但愿……”我停了一会儿,道:“将来她能想得通。”

  “你对无意的女子一向如此,我以为你待桃禾已经很不同。”

  “桃禾于我的眷恋,是天生的,也许不同于一般的倾慕。她总有一日能辨明的。”

  “你如此说,教她听了可要伤透了心。”月宸放下折扇,去看亭外的桃花,似乎不想搭理我。

  桃禾被月宸拦下后与我们一起回地府,白卜和温崇带她去待归庭。

  临走前她一言不发地把桃核坠挂在我的颈上。那时我不由唤了一声“常乐”,她冷道:“我是桃禾,你莫要弄错了。”

  她于我确实是不同的。不同在哪,我说不清楚。只有方才那一刻,差点脱口而出的“但愿她忘了我,如此也不会再有苦恼烦忧”,心底有如钝刀磨过般疼痛,才晓得她如果真记不得我,我会很遗憾。

  我细细分辨这种难过的感觉。比黄连苦涩。若对她动心,又会是什么感觉?我尝不到更多,心下空蒙蒙一片。

  我出神时,月宸的折扇遥遥地遣来清风,将我的额发撩起。他笑得比这风还要轻,却染了风中的暖意:“我想到办法了,定能让桃禾留在地府。”

  我道:“什么办法?”

  月宸慢悠悠道:“不可说。说不定桃禾最后真放得下,愿意回去了呢。”

  “如果她想留下,我倒愿尽绵薄之力帮她。”

  “噫,你呀,看来总是顺着她的意,实则是无心无情,要人家辛辛苦苦地单相思。”

  月宸把折扇收入袖,化出一面白扇。他朝不远处一枝花轻轻一晃,两朵桃花似小舟,乘着流水般的风缓缓进到亭来。纸上桃树斜斜地伸出一枝,他用扇子接了一朵,花落在枝头。另一朵落在他手心里。

  “喏,正如这朵花,握在手里察觉不出什么。风一来可要抓不住了。”他有些怅然。

  一阵清风过,桃花果然飘落,我不自觉伸手,花轻轻地滑过,落到地上。

  “姜世伯。”

  “呵呵,人间可好玩?”

  “着实有趣。”想来姜世伯这世甚是满足。

  “那全鱼宴可让我念念不忘,不知你府上的厨子做不做得出?”姜尤啧啧嘴。“你在人间的爹,与你爹的魂很相似,性子也有□□分像,无怪玖锡会做出这些事来。”

  “确是很像。爹从没告诉过我,他有亲生子。”

  “说来话长。你爹在人间游玩时遇到玖锡娘,结为金兰。怎料那女子对他早起恋慕之心,不惜害了你爹的意中人,用尽阴险手段,这才有了玖锡。你爹知晓一切后与她恩断义绝,离开了人间。她怀着怨恨自绝,可怜那孩子尚在襁褓中,无所依靠,受尽苦头。”

  “他大概是有些恨爹吧。幸亏有姜世伯,使他不至于执迷不悟。”

  “多是因为阿旻,不然玖锡哪能出鬼牢呢。阿旻那孩子着实不错啊……”姜世伯说着,注视着我的目光别有深意。

  脚踏楼梯的声音传来,我转过目光。榴玖锡走过来,站在窗边,望着朦胧烟雨,远山起伏。

  “此处风景甚好。”他坐下,取了茶杯自饮。

  “不知将来你有何打算?可愿留在地府?”我道。

  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道:“我留在地府岂不是遭他们闲话?”

  我道:“谁会说榴大人的闲话?榴姓传了千年,只爹被整个地府尊称一声‘榴大人’。”

  榴玖锡眸中透着疑惑和好奇,他犹豫半晌,道:“你可否告诉我,他是怎样呢?”

  我笑道:“你也想知道他如何成了我爹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月宸的心思,虽仅有一点笔墨,也算心血了。问了朋友,答案不是我想表达的那样,有些伤感啊啊啊第34章 三十四

  昆仑山气泽滋养山中万物,我便是受其福荫,生于其间,与山川林木,虫鱼鸟兽为伴。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爹来到山中,与我一起上树下水,教我如何运用灵力,同我讲昆仑之外的天地。后来他要走了,舍不下我,我也不舍得他,他便带我离开了昆仑,回到地府。

  爹灵力极高,不知私下帮地府解决了多少烂摊子,却不曾为官。行事仗义,朋友遍地府,人间也不乏友人。平日里他待我极好,没什么爹的样子,只有教我修炼法术时,他才表现出严厉的一面。

  “爹不曾提到你。”我道。

  榴玖锡手紧了紧茶杯。

  “可他说过,他不曾有后悔之事,只有一件憾事。我想他说的是你。”

  榴玖锡没说话,茶在他手里渐渐变凉。

  良久,他低声道:“过去了多少年呢?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是看画像才知道的。恨么?早就淡了。在看到上次那人后,才把最后一点发泄出来。更多的也许是不甘心吧……”他看向我,“你们明明长得不像,神情却可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别难过。今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榴玖锡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窗外:“谁难过。姜世伯算我半个亲爹,我先随他再轮回一次,以报他的恩情,再回地府来。他帮我向卢七几说了一说,换得此番轮回我生为方壁的二子。”他的神色变得柔和。

  “甚好。”我道。

  “还有一事。”他正色道,“阿旻……我如今已把她当成亲人了。”

  “她会很高兴的,她一直觉得自己亲缘淡。”

  “你呢?把她当妹妹么?”

  “肺腑之交。”

  “比起卢七几、此嵬,还有那个月宸呢?”

  “既是友人,还须分轻重么?”

  他似有恼意,压住了。只道:“她还是阿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来不及。晴梧,不要让我觉得后悔。”

  我回到府上,信步朝后院走去。说话声越过墙头,绕过墙角,轻轻地传过来。

  “他就要回来了,不见一面么?”

  “我就是挑着他不在的时候才来的。”

  “你这般放不下,哪里还走得了。”

  桃禾似是笑了一声,道:“在这儿和在天庭又有什么差别?我不改初衷,他依旧无心。我回去了。”

  待我走到月亮门旁,向亭子看去,只瞥到桃禾的衣角消失在空中。月宸站了一会儿,收了扇,慢悠悠地踱进屋子里。

  “晴梧,发什么愣?”卢七几突然出现,拍了我一下。

  我看见他和此嵬,道:“你们来了。”

  “我来讨桃花酿,朝夕说不剩多少了,余下的留给月宸。你怎么可以这么偏心!”

  “我们年年喝得到,何必计较?”此嵬道,“在待归庭没见到桃禾,料她来无常府了。她在你这儿么?”

  我不知该怎么答,只摇摇头。

  朝夕奉上茶后,卢七几严肃道:“我们今日是来谈正事的。”

  我笑道:“你还能有什么正事。”

  此嵬道:“明日月宸和桃禾就要走了。”

  我道:“我已命他们备好一切,断不会失了礼数。”

  卢七几不耐道:“我们这趟除了来商量对策,更多还是为你们担忧。方才见你还有些失神,现下又是这般淡漠!”他微恼地搁下茶杯,招来朝夕,让他去唤月宸。

  此嵬道:“阿七莫急。他们有自己的打量。”

  卢七几沉吟了会,淡道:“晴梧,若不是桃禾,我们断不会这般替你着急。你似是凡事比谁都明白,在我看来,却是比谁都要糊涂。他们说你菩萨心肠,哪知道只是你随性而为。”

  此嵬道:“即便你不是桃禾欢喜你那般欢喜她,也瞧得出来你是舍不得她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她留下呢?你不愿她难过吧。”

  难过么?我道:“我晓得……”

  卢七几抢白道:“莫要说什么既是无意,两两相见徒令她烦扰。别的女子不行,桃禾一定做得到。我不信,年年岁岁长久相伴,你还不动情,还真离得了她!”

  我笑道:“阿七,你倒是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月宸慢慢地摇着折扇走进来。他收起扇子,换上倦意不减依然显得出有礼貌的笑,向卢七几和此嵬客气地拱了拱手。

  卢七几随意应了,道:“月宸大人,可想到法子了?”

  月宸接过朝夕的茶,手停在杯盖上:“这个么……”

  卢七几焦急地等着月宸的下文。此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月宸揭起杯盖,几丝雾气飘出,他轻轻嗅了嗅,缓缓地喝了一口,才道:“有个没办法的办法。”

  此嵬含笑道:“看来此事不用愁了。”

  卢七几高兴得拍了两下椅子扶手,又正色道:“来得及么?明日……”

  “你们无须担忧,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此嵬道:“阿七,给晴梧吧。”

  卢七几诶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帖生死簿。

  他无奈地对我道:“你正好要去接人呢。”

  第35章 三十五

  同生死簿记的一样,正是巳时二刻。

  河上小舟稀疏,岸边杨柳青青。男子不停地唤着怀里的女子,拍她的脸,那女子猛咳几声,睁开眼,一把抱紧他。

  “呜呜呜!相公!我不想走啊!”

  “说什么傻话,你好好的在这里,能走去哪里?”

  “相公……”女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气虚道,“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记得,生生世世不相忘,生生世世永相随。”男子柔声道。

  “那你再应我一句好不好?不许难过,我们下辈子还会再见的。就当我先去等你了,我要你高高兴兴地过完后半辈子。”

  男子愣了愣,低声道:“好。”

  “相公,你应了,就不能违约……我去了……”女子破涕为笑,合目而逝。

  男子惊道:“娘子!娘子!”他看女子嘴角浅浅的梨涡,不由痴了。一滴泪划过脸庞,他赶紧闭了闭眼,努力地扬起嘴角。再次睁开,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把额头抵在她额头上,低声喃着什么。

  我暗自称奇,第一次见白萝这个样子,着实习惯不起来。若是别的无常来接,怕是要给地府的小道消息增一剂猛料。若是白卜温崇来接,不知白卜会对新嫂子作何感想。

  龙菀犹自啜泣,咬着手指道:“呜呜,我家相公真好……”语气里满是欢喜。

  她对我道:“是谁怎么把我写得这么短命?还让我溺水而亡!晴梧,你不帮我讨个说法,我可要跟你没完!”

  我建议道:“我有个下属叫白卜,她可以帮你。”

  “好。”龙菀回头看看白萝,目光粘在他身上良久,最后转身道:“咱们走吧!”

  “不想多看几眼么?”她明明这么不舍。要不要告诉她白萝是地府的呢?唔,待她自己发现,会又惊又喜吧。

  她绽出一个笑:“不需要啦。”

  “你倒是高兴。”我笑道。

  “有什么不高兴。他答应永远不离不弃呀。”她有些羞涩,却有些骄傲。

  一句诺言,真教人这般欢喜么?谁知来世能否遂她的愿。即便是生死簿上写好的命格,也抵不过无常的命途。但这般洒脱地欢喜着,不知能让多少人间怨侣羡慕。

  行了一段路,龙菀停下话头,指着前方的天空道:“咦!那是什么?”

  我望过去,几大朵彩色祥云翩然飘远,落下霓虹般的光彩,渐渐消失在天幕。

  她自行接话道:“是哪位仙家吧?这方向,好像刚从地府出来?”

  送龙菀回待归庭后再出来,只见余韵已散,众鬼纷纷离去,礼队的鬼差正在收拾器物,一切井井有条。

  柚晴抢在要和我禀告的鬼差前朝我道:“大人怎么才回来!”

  他顿了顿,低落道:“他们走啦。”

  我道:“嗯,方才我看到了。”

  柚晴道:“月宸大人真是的,既然有法子,为何还要带她回去一趟?到底能不能回来啊?”

  他倒是说中了。只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太难过,同他们说还有机会。月宸只对我道,也许一去便是永别。

  卢七几和此嵬送完他们,现下去忙别的事,我未能遇见。

  我与柚晴到殿里去。他同我讲,除了不巧正在上任的鬼差,能来的都来了,排场甚大,不惜砸下重金,只为给天庭两位神仙好好地送行。

  这也难怪,桃禾名声在外,地府因上次的失误颜面扫地,这回不能不隆重。月宸很少下来,自来自去惯了,地府一直惶恐是不是怠慢了他,如今好不容易受一回地府的礼,鬼差们简直要感激涕零了。

  柚晴道:“不只是这些原因呢!不知是谁传了你和洛绎的事情,地府有一大半都是为了目睹这位传说中仙子的风采!酆都几乎都成了空城呢!这些笨蛋,挤来挤去地,离得这么远,根本瞧不见嘛!还好我能站在豹尾大人旁,免得遭罪。哼,这丫头倒是出了名了。”

  他不服气般地挥了挥拳头。我从他的脸中读出一点哀伤,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蹭到我身旁,道:“不过呢,若是她回得来,我宁愿大方一点,把晴梧大人让给她。”他说完,停了一下。接着又下定了决心般地一咬牙,一扭头,道:“诶!真的!让给这臭丫头!”

  柚晴的样子好像要把小孩子最心爱的东西让给别人,撅着嘴,耷拉着脑袋,委屈得不得了。我有些想笑,终是没笑出来。

  第36章 三十六

  掌灯时分,我照常留在殿里看公文。在人间待了好些日子,案上摆满公文,最少的一堆积了足有一尺。连看了多日,今日应该能解决了。

  处理完需要回复的文书,我有些头晕脑胀。随手翻了翻,尽是些无所谓看不看的启事,各殿事宜倒还有趣。殿主的新年贺词,连着各殿十几份这么一看,大同小异,无非是“财旺福旺”和“大吉大利”的差别,每十年还能重上一重。除了第一殿主由卢七几继任,还有些别的调动,倒也没有别的大变动。

  “晴梧大人。”白卜在门外唤了一声。

  “何事?天色不早,用过晚饭了?”我抬眼,温崇也在。

  “没。大人也没用吧,我们来给大人送饭。”她端过食盘,搁在案上。

  温崇道:“还要向大人禀一件事。这几日补了几员,总计五位白无常,四位黑无常。”

  我讶道:“怎会如此?不都是按双数招的么?”

  “最后补的那位是天庭某位大人的熟人,不得不先收了。鬼差不够,他们就要明日上任,特来问大人拿个主意。”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位白无常能力如何?”

  白卜皱眉道:“唔,那位小姑娘甚至连宝典都未曾好好习过。真头疼。”

  我想起卢七几近日总提到他们,不由笑道:“你们俩现下大多留在殿里做事,不如你们其中一个带一带。温崇是黑无常,你来带更好些。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新手,可要不离左右,好好地顾着她,千万别弄出什么岔子。”

  白卜有些愣神,温崇已经答道:“是,大人。”

  我继续道:“你不需每日到殿里应卯,也不用顾着殿里的事情,我会尽量帮衬着白卜的。首要把新手给□□好了,无论花多少时间。”

  “温崇一定尽心尽力。”

  白卜看看温崇,随后又看看我,凤眸含着埋怨。她嘟囔道:“大人……”

  我笑道:“白卜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白卜以为,殿里的事情又多又杂,何必老拿这些小事烦扰大人?大人能同时胜任黑白无常,若是新手能跟着大人,一定能更快上道。大人也不用闷在殿里,随意带带她就好啦。再则,我跟温崇搭档惯了,少了个熟悉的帮手,办事的效率难免不会低一些……”她小心地瞅着我。温崇瞧着她,微微抿嘴。

  我道:“这主意不错。”

  温崇道:“大人待会儿可要先见一见她?我去唤她过来。”

  我道:“好。你们先下去吃饭吧,无须候在这儿了,让她直接进来吧。”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给他。

  他展开看了看,笑道:“谢大人,温崇告退。”把纸折起塞进怀里,先行离去。

  白卜随即告退,我叫住她,看她急不可耐,笑道:“那是你脸画得像小花猫的样子。”

  白卜低头,耳根略红,她道:“大人这是……”

  我道:“温崇很好,莫要错过了。”

  “嗯。”白卜小声应了,然后努力地抬起头,抬高声音道:“大人在人间的时候,地府把洛绎与你的事情都传开了。原来送大人挂坠的也是她。思慕大人的很多,我算很努力的一个,从刚进第六殿,到离大人这么近的位置……但比起她,我实是远不如。”

  “你如何会不如她呢?”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每次我提起她时,大人的神情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在大人心中,我远不如她。对大人的思慕,我也远不如她。”

  我愣住,会是什么神情?

  白卜笑道:“大人,白卜愿你们将来能重逢,永不分离。”

  她踏出两步,看到温崇在远处等她,急忙向他跑过去。温崇露出柔和的笑,她的背影似一只翩跹的蝶。

  初时见到他们两个,就察觉温崇十分沉稳。白卜虽心细,毕竟有白萝这般的哥哥,骨子里有些闹腾。把他们编为搭档是我的主意,如今成了好事,颇感欣慰。

  回到案前翻了一会儿,竟又从底部翻出一封需要回复的文书。写这封文书的崔判官是出了名的认真,洋洋洒洒地写了近千字,还没有到头的趋势。真糟,回复的字数不能少,他还不喜看法术变出的字。

  我提起笔,写一会儿便停一会儿蘸墨。砚台里的墨不多,我顾不得磨,只能数次伸出笔去蘸。如此几次,感觉笔头触到了什么。

  我疑惑地略抬眼,一只手握着砚石,似乎打算磨。再抬眼,来者一身锦纹白衣,高高的帽子竖着,泄出几缕青丝垂到案上,似不小心从砚台里渗出的墨。

  “桃禾。”我唤了一声。

  “你认错人啦。”龙菀抬起头来,埋怨道,“这么暗,你怎么看得清啊?”说着她弹指把灯火挑亮了。

  “本小姐屈尊来给你打下手,竟还把我的手弄脏了。”她掏出帕子来擦手,不忘好奇道,“你把我当成谁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一位故友。”

  第37章 三十七

  龙菀来这么一出,是打着她的小算盘的。她打听到白萝的身份,迫不及待地要到地府来,还托家里的关系混了个差当,美名其曰要给自己一些历练,实则是为将来在地府长居铺路。

  在家里,她是长辈是捧在手心都怕一不留神给丢了的宝,说什么都不愿意让她到成天打打杀杀的缉鬼司。她拗不过,只能退而其次选择做黑白无常,我还能稍稍照应。

  这个稍稍照应,委实让我头疼得紧。龙菀这个鬼灵精,把大多心思都花在和同僚谈天这件事上,千方百计打听白萝的消息。至于当差,高兴时倒也认真应对,没兴致时便偷工减料,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每次带她交差,白卜虽总是笑脸相迎,话语中却隐隐压着蓄势待发的气焰。龙菀晓得白卜是白萝妹妹,想着将来毕竟是一家人,倒也不以为意,相安无事了一阵子。

  这天午时小憩,卢七几同我商量喜帖分发之事。

  前阵子他去见了此嵬的家人,偷偷同我抱怨,简直比制服厉鬼还要心惊胆战。如今倒不是事儿了。我看他整日忙着筹备,累瘫在椅子上,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的喜气,不由替他高兴。

  卢七几道:“月宸可有兴致来喝杯喜酒?”

  我笑道:“若是同他说有不输桃花酿的佳酒,他定会来凑个热闹。”

  卢七几也乐了:“那就麻烦你了。”他递给我两封请帖,“还有桃禾,要是你不把她请来,别说阿嵬,连我都要不高兴——”

  呼地一声,龙菀风一般地冲过来,怒道:“晴梧,本小姐不干了!”她手里攥着帽子,似乎是忍着不往地上扔。

  四周同僚皆停下筷子,好奇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我问:“怎么了?”

  她双眼发红,泪光涟涟,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我不想做什么破鬼差了。”

  周围一圈可都是竖着耳朵的同僚,我只得告别卢七几,把她带回殿里。好言劝了她一会儿,才问出了事情的起因。

  龙菀接到消息,过得几日就到了接白萝之时。正自顾自地兴奋,谋划着要给他一个惊喜,怎知白卜告诉她,她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新手,这等事是万万轮不到她的。她终于忍不住与白卜争执起来,两者之间顿时势同水火。

  我念她到地府时日已久,上任之后一直跟着我,未曾好好休息,便让她告假回家一趟。怎知她十分不情愿,怕家里长辈再不愿放她出来。捱不过她,我允她自个儿到人间转转,权当散心。

  回府后,我给月宸传讯。待用完晚饭,他才慢悠悠地在镜中出现。

  许久未见,他换了身靛蓝袍子。折扇同样是新的,不是桃花晕染的那一把。

  我把卢七几和此嵬的喜事同他说了,他笑道:“若有好酒,我定是会去的。”

  “桃禾现今如何?可否帮我转告她?阿七和阿嵬都念叨着若请不到她来就要同我急。”

  扇柄在手里轻轻敲了敲,月宸没有答话。

  我讶道:“桃禾她怎么了?”

  “她情根未断,过不了劫,已被贬至下界。她决意到人间去,我拦也拦不住。”月宸叹了口气,“她嘱咐我,若你不问,便用不着告诉你。”

  “人间何处?”

  “她司桃花,兴许在长了桃花的哪一处吧。”

  我一时觉得空空荡荡的,竟像是把桃禾弄丢了一样。天地何其之大,要如何去找?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再转念一想,她毕竟是个法术高强的仙,不会受什么欺负,性子又好,定是不缺朋友的,不必担心。在天庭与在人间皆是几百年未必一见,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必定要请她来喝喜酒的,闲时我便去寻她。若寻不到,大不了托地仙帮帮忙,总会来得及的。我这么思虑了一番,心里那种失落略微被拂去了些。

  一夜睡得不安稳,因而第二日起得早了些。到殿里一看,还未到应卯的时候,龙菀竟然早早到了,晃晃悠悠地同我打了招呼。

  我讶道:“你今日不休息了?”

  “休什么息?嘻嘻,本小姐精神得很,我要好好干活!”她兴奋得有些来劲,“同僚都到哪去了?一个个的不怕迟到么?”

  我走近了些,嗅到她身上一股浓郁的酒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凝神辨了一会儿,发现墙角放着两罐酒坛,一坛空了,一坛的封盖被稍稍揭开一些。

  “晴梧,来!干了这一杯!”她跑过来抱起酒罐,絮絮叨叨地塞到我怀里。

  我头疼不已,赶紧把她带到待归庭,吩咐几个鬼差好生伺候她歇息。

  “晴梧你要到哪儿去?”龙菀见我要走,又把酒罐硬塞过来:“不喝完本小姐可饶不了你!”

  “我拿回家喝便是。”我只得抱着那罐酒到殿里,放了大半天又拿回府。

  开了那坛酒,细闻之下,花香气清淡却沁人心脾,对比之下,酒香稍稍浓厚。原来也是桃花酿的酒。

  试了几口,刚刚尝到清浅的甜味,便被醇味夺了声势。酒酿的味道绽开在舌上,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我渐渐感到脑袋不如刚才清醒,却不至于马上醉倒。

  连忙唤来朝夕,也让他尝了尝。他一杯饮尽,连声称赞。

  我同他研究琢磨起这酿是怎么做的。细细品了几杯,我们得出,这做法与我们的方法大约是一致的,是因为用的花有些特别,味道才有些不同。

  我俩都很好奇,于是我打定主意要问清楚这酒是从哪弄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ヾ(≧O≦)〃点击突破一百了有点小开心(假装没看到评论和收藏依然堪忧)。文章分类突然增多并被划分为女主视角,让我笑一会儿。其实人间部分方意算是女主,无法反驳第38章 三十八

  今日是白萝回地府之日,只怕龙菀不安分。到了待归庭,她果真准备出门,见了我,顿时泄气,不满道:“晴梧,你是来碍我事的么?”

  我笑了笑:“你上次送我的酒,我觉得很好喝,特来问问是从哪里买的。”

  “是我上次散心时遇到的姑娘送的。”她眨了眨眼,“你还想要?我带你去吧。”

  轻舟小桨划过河面,留下一二痕。垂柳低着头,缀在河岸。

  走过小桥,一片林子边上零星散落着几间小屋,一座小亭,倒是别致。亭中桌上放着几坛酒,几只白玉小杯,似是静待来客。

  龙菀边启开一坛边道:“那姑娘不是时时都在此处,先等一等。若是她不出现,你就只能先拿这几坛回去解解馋了,她是不会生气的。”

  她把酒杯递给我,我接过浅浅啜了一口,确实是这酒。不能多喝,若是醉了可麻烦。

  龙菀连喝了几杯,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我点了点头。

  “哈,你察觉了。”一杯见底,她笑道:“晴梧,你同我说说白萝的事,好不好?”

  我挑着白萝最出风头的事说了一说,她只是微微笑着,末了叹了口气。

  “今日见到你,我反而有些安心。我其实很怕。你们口中的白萝,与我的相公根本不像一个人。”她又饮了一杯,“相公是个又温和又老实的呆子,哪里会是能说会道、骁勇善战的缉鬼司副使呢?我竟有些怕再见到他了。”

  想起那日白萝抱着她一脸温柔的样子,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龙菀发现我举着袖子,气道:“晴梧你偷笑!”随即黯然道:“果然你也不信。”

  “我怎会不信?我有个朋友,也是转世后性情大变。本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却变得比谁都闹腾。”

  “哦?”龙菀打量我,贼兮兮地笑道:“是你的意中人?可能让我见见?”

  我垂眸,饮尽杯中酒,才道:“我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龙菀把我的酒杯添满。她越发地好奇了,连珠炮似地发问,竟有不打听到底不罢休之势。

  由着她问,许多往事宛如流水淌过,随着一次次举杯,饮入喉,落进身体深处。酒香四溢,辗转于唇舌之间,我吞得很慢,却深知,过往如云烟,从来是留不住的。

  不知不觉间我喝了不少,醉意逐渐上头,眼前开始有些模糊。我皱眉,扶着脑袋闭了闭眼。一阵酒劲过后,我对龙菀道:“我们回去吧。”

  她没有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望向她,正要开口,止住了。眼前朦朦胧胧,依稀对面坐着桃禾。

  揉了揉眼再睁开,依然是桃禾的脸。

  我笑了一声,道:“我醉得不轻,竟又把你错认成她了。”

  我打算起身,她伸手过来扶我。方才手肘撑在石桌上硌得有些疼,我甩了甩胳膊,袖中掉出大红描金的喜帖。我想要弯腰拾起,奈何一阵发晕,只得道:“麻烦你帮我捡捡。”

  她愣了一会儿,听到我的话才拾起来,递给我。

  “是你……和龙姑娘的喜帖么?”她轻声问道。

  “龙姑娘?”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诧异地抬起头,“桃禾?”

  眼前人用一双流转的明眸静静望着我,确然是桃禾。我顿时明白龙菀竟诓了我,自个儿跑了。

  “阿七和阿嵬的喜宴,你可不能缺席。”我把喜帖放进她手里,“等我改日再来。”

  才见到她却马上要走,我仍是不太放心,在她手心画了个符,道:“别乱跑。”如此便不会再把她丢了。

  “不是……你的喜帖?”桃禾呆呆地看着我做完一切,颤声道。她明明笑着,泪却像打开了水闸般奔涌而出。

  我又无奈又好笑地道:“你哭什么?”

  “我高兴得控制不住自己,不行么?”她带着哭腔道。

  “行,行。”我忍不住笑,抬手想要拭去她的泪。

  桃禾侧头避开了,道:“我不是常乐。”立时止住了泪和笑。

  我揽过她,柔声道:“我从没见过桃禾哭,只见过常乐哭。”

  感觉怀里的人发脾气般的挣了挣,我又道:“以前桃禾难过的时候从来都不说,总是默默受着,晴梧看着会心疼。如今桃禾能像陆常乐一样,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方意觉得好的,晴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听着我的话,桃禾再次开了泪闸,又不住地低低笑着。我抚了抚她的脸道:“小花猫。”

  她哼地一声,脸埋进我怀里,闷笑道:“你没有娶别人。”

  她露出一点额角,发间带着浅浅的桃花香气,大约他们说的温香软玉在怀便是如此。我宛如泡在春水里一般,仿佛有什么融化了,有什么缺少的被填满了。心下一动,不自觉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我怎么会想娶别人?”

  桃禾惊了一惊,忽而推开我,别过脸道:“晴梧,你醉了。”

  我闭眼揉了揉眉心,复睁开眼道:“我也许有些不清醒,但绝不会拿你开玩笑。”

  “是么?”她眼中蓄满了泪,“我已经不敢了。我喜欢你太久了,久到我不知道,若有一天你后悔了,我还能怎么办。”

  我心里一阵阵地钝痛,慢声道:“桃禾,我不愿看不见你,怕再也找不着你。这般心思分量远远不及你对我的,终究是已让我放不下。”

  我打开她的手心:“这是同心咒,我们彼此可以相互感应。你若不想被它束缚便消去,只是别再让我们找不着。我走了。”言毕,我想要离去。

  她双手握着我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眼里满是不舍和些许怯懦。我轻晃手腕,没有摆脱。

  忽然间,手心一烫,我感到胸腔里潮涌般的心绪,起起伏伏、时深时浅地敲打着胸口。继而似有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剜了个洞,割下了心,痛得我几乎窒息。酒气冲上脑门,脑袋胀痛,眼前一片迷蒙,我感到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放松,不由得反手抓住她的手,用尽力气紧紧地握住不放。

  她的手仿佛是溺水时的一根稻草。霎时,胸口处又似被填进了一个火炉,厚重而暖和,全身的痛意都缓缓消失,胸腔处的心跳一声声地清晰起来。双眼发热,我渐渐看清了面前的桃禾。

  她痴痴地望着我,任由眼泪夺眶而出:“晴梧,你是不是傻。”她伸手擦了擦我的脸,我才发现温热的泪同样也不断涌出我的眼眶,早已打湿了脸颊。

  我轻轻拭掉她的泪,道:“你明白了么?”

  桃禾摊开我和她的手掌,把上面的咒去了,犹自气道:“你的脑袋难道是梧桐木做的么?竟这般不开窍。”

  我拍着她的背,感受到她轻微地颤抖,叹了口气。龙菀和白卜的事,暂且放一放吧。

  “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醉了。省的又被人诓,又跟谁喝交杯酒。”她哑声道。

  我微赧:“同阿七和阿嵬一起也不行么?”

  “月宸都不行。”她戳了我一下,似乎有些累,不再说话,安静地靠在我怀里。

  我牵起她的手,道:“走吧。”

  “去哪儿?”

  我笑了笑,道:“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就写到这。往后想过一些情节,但写出来反而俗套,有心的读者可能会根据细节猜到一点走向。番外的前传会交代一些情节,朋友说比正文还引人入胜,囧第39章 前传·落花意一

  灵识渐醒,首先映入眼帘的那张脸,在日光与树影交错之下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眸中的有些专注,很浅。他应该在笑,没有扬起嘴角,神色淡淡的,带着柔和。我不晓得要再怎么形容才好,只觉得移不开眼。

  “晴梧,你怎么跑到这儿来。”折扇微微抬起枝桠,一人身着宝蓝色长袍沿着小径走来,笑容轻柔,却和他不一样,看了真教我全身暖融融的。“这条小径怕是荒废已久。”

  “这株角落里的桃树照不到日光,我怕它活不成了。”他道。

  “那些小仙偷懒,也不给它浇浇水。它倒是因祸得福,受了你这么多灵力。走吧,他们都在寻你呢。”

  他们拂枝而去,我的目光追逐着他的背影,急急地跳下枝头,一个不稳,摔在草丛中。双手沾了泥,腿有些疼。

  咦,原来我已经能化为人形。

  出到园中,似乎是在举行宴会,到处是神仙。我正要好好寻一寻,瞧见宝蓝长袍的人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我环顾四周,他怎么不见了?

  “今日未时三刻飞升的便是你呀。我是司命星君月宸。”

  “参见月宸大人。”我行了个礼。

  “月宸,这孩子冰雪可爱,让她跟着我可好?”旁边冒出一个眉间绘着花纹的仙女。

  “跟着你岂不委屈?她的灵力不输于你唷。”月宸笑道。

  一位白须垂胸的老者道:“不错,是可造之材,我正缺一个炼丹小童呢。”

  “老神君,您瞧着这孩子还小,肯定是静不下心来的,不如与我一起习舞乐。”飘带发出荧光的仙子插话道。

  后来王母娘娘见到我,欣喜道:“这孩子生得倒是可以和洛水神君相比。既是蟠桃园的仙子,便取落英之意,赐名‘洛绎’。此后你便跟着我吧。”

  由此我便随着王母娘娘,与她座下其他仙子一道研习法术。

  王母娘娘威名远扬,她选的仙子自是不能输于他人。她管教极严,修炼时不能谈笑,抓到偷懒还会严罚。修习之余则要我们遍读群书,跟着别的仙子习天庭礼法及处理事务。

  除去这些,仙子们还要轮流到殿上值守、伺候。他们说,值守的时候是半点不能松懈的,杵着不能动弹一整天,侍候得不好便要罚,实在是受罪。若要说有什么好处,便是偶尔遇到其他神仙来拜访,可以听一听天庭的逸事。

  我趁着每日休憩的间隙,打探到一些晴梧的消息。神仙生涯长而闷,作为小仙们数不尽的话题中目前被提及最多的,无非就是他。

  原来他是地府十大阴帅之一的“无常”,天庭与地府之间互有来往,此次由他代表地府到访,为期三月,上次的蟠桃会便是为了迎接来使。他会由月宸大人领着,到天庭各处转。

  我十分勤快地掐算着福星高照的日子,忙里偷闲跑出去,真的撞见过他几次。远远地在飘渺仙雾中分辨他模糊的身影,在谈笑声中辨明他偶尔应答的声音。总嫌不够。

  天天翘首以盼,总算挨到一日到殿上值守。听说有客来访,很有可能是无常大人要来,殿上的小仙们顿时紧张不已。我也感到心头震震的,用刚学到的书上的话来说,有只小鹿在里面乱撞。

  余光觑到宝蓝色的袍角,我抓紧衣袖,连连按捺住心下的澎湃,偷偷抬起视线。

  月宸摇着扇子缓缓走过我前面,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衣饰华贵,容貌艳绝,仿若霞光刺破云层。霓昭,王母娘娘的小女儿。

  她轻轻看了我一眼,我急忙低头看着鞋尖。

  晴梧为什么没来?我留心听他们谈着话,一直未提到他。

  直到半个时辰后,霓昭不经意提到晴梧原本要一起来的,接着含蓄地讲了一遍他的才干与品性。没一句是直接夸他,每一句却不禁让我联想到那是何等出色才能得到这番评价。月宸认同地附和两句。

  “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王母娘娘在霓昭面前挺慈和。

  霓昭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母亲也觉得他不错么?”

  王母娘娘放柔脸色打量她一会儿,道:“只可惜,他不属天庭。”

  “母亲,这有什么妨碍……”

  王母娘娘十分自然地把话题岔开了。

  霓昭收起低落的神色,埋怨茶凉了。我身边的仙子蓦地退了半步。他身手真好,竟不起半点风,要不是我在他身边,绝对感觉不到他动了。

  “洛绎,换上温茶。”王母娘娘道。

  “是。”我重新泡了茶,递上去。

  霓昭没有伸手接,我放在案上,在她冷然注视下退了回去。待我站回原处,她收回目光,伸手触了触茶杯,蹙眉道:“太烫了,我要的是温茶。”

  我又转身倒了一杯,趁着走过去的当儿,施术让杯中蒸出些热气。

  霓昭接过,啜了一口,道:“虽是冷了些,倒还算合我的意。不愧是母亲常常夸赞的洛绎仙子,法术倒是精妙。”她朝我露出一个笑。

  月宸笑道:“哦?我也听说新晋仙子中洛绎是排得最前边的,是娘娘最得意的弟子。近日地府来使到访,事多繁杂,不知娘娘可否把她借我用一用?”

  王母娘娘看着我,笑道:“倒不是不行,但总不能让她拉下功课。”

  月宸道:“只是偶尔需要帮忙时过来借一借,不会时时用得着。”

  可喜的是,王母娘娘允了。

  第40章 落花意二

  第二日,月宸派小仙来领我到天府宫。

  他闲闲地道:“其实我这儿,没什么事让你做的。你想不想见晴梧?”

  我惊了一惊,勉强压住心潮,用很平淡的口气道:“能见到无常大人是洛绎之幸,洛绎却之不恭。”

  “你身上的灵力,大半源于昆仑清气。晴梧算是你的父亲,抑或是母亲吧。”

  我愣道:“怎会是母亲?晴梧大人不是……”

  “晴梧是生于昆仑清气的灵,不能以男女之别判之。唔,倒是有神仙初见了认作女子的。我也好奇晴梧若是女子打扮会是什么样子,他总嫌麻烦。待会儿你见到他,要记得尊他为长辈。”

  我急道:“他只是渡了灵力,虽我因此化仙,也不能算是我的长辈呀!他看上去年岁和我差不了多少……”

  月宸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想要和他同辈么?认作兄长也无妨。”

  “才不是兄长,兄妹不能……”及时住了口,在我们偷偷传看人间的话本子中,兄妹便是兄妹,成亲会遭天谴的。

  “兄妹又怎么?”月宸奇道。

  “洛绎绝不敢高攀。”我垂首。

  月宸取出折扇,“嗬,变乖了。不需拘束,想说什么就说。”

  我哪敢吱声。

  “小姑娘,天庭最难瞒过的神仙便是司命星君我。你的心思我是瞧得出来的。”他调侃道。

  噫,这如何是好?我回想起话本子里那些才子佳人太含蓄,总要有个牵线的人推上一推才能终成眷属,月宸大人是最易亲近最最好说话的,大概也是最爱帮忙的。于是我道:“我确是仰慕晴梧大人,月宸大人可愿帮一帮洛绎?”

  他悠然打开折扇,道:“仰慕他的多了去了,若每一个都来求我,我哪里帮的过来?”

  “我同她们不一样。她们虽仰慕,但若说要舍弃天庭的仙籍,怕有大半是不愿的。我愿随他,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去。”

  “哦?因为受了他的灵力,想要报恩吗?”他颇有兴致。

  “不只是这些。我是真的……”一见钟情?我不晓得这样说确不确切,我总觉得这个词太浅,无法完全道出我的心意。但这么多的话本子和闲话可不是白听白看的,我很晓得这就是人们所谓的“情动”。

  我道:“洛绎是真的倾慕晴梧大人,是想要生生世世相守相伴的那种倾慕。”

  “灵无三魂七魄,说来不能算作六界中的哪一界。若不是地府榴大人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会去地府。你喜欢的这一个,性子极淡,最是无牵无挂的,你若是坚持,会很辛苦。”他语气淡淡,没什么表情,不像是天生爱笑的月宸,而是天庭那个主掌神仙命格的司命星君。

  “这些不算什么。”虽然意外,但我仍不迟疑地答道。

  “既你想清楚了,这便是你所历的第一道劫。”月宸伸手探向桌面,似乎在翻书,随后桌上现出了一帖打开的空白簿子,他的指间夹着第一页纸。手中的折扇化为笔,他在空白的簿子上写了一些字。

  月宸道:“将来是什么造化,天定七分,剩下的三分,你且争一争吧。”

  没想到晴梧就歇在天府宫,月宸的隔壁院子。我打算在路上好好琢磨琢磨要说些什么好,如今连个话头都想不出半点。月宸不等门口的小仙通报,直接进去了。

  远远地看到晴梧站在水榭里,望着几只在岸边梳理翅膀的白鹤。他似是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微微偏头,露出侧脸轮廓。我心头跳了一跳,垂下眼。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他们寒暄,前头的月宸也不止下步。我抬起眼来,晴梧原来并未完全转过脸来,不由得有些泄气又庆幸。

  走近了,发觉石桌上摊开一幅空白扇面。

  “一大早起来,是为了绘扇面么?绘完送我可好?”月宸笑吟吟地道。

  “你若是喜欢我的画,改日画了别的送你。今日我只想作一幅。”晴梧转过身。

  看到我,他极淡极淡,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真是又好看,又客气。

  “我是……”我才发现刚才滞住了气息,忙不迭呛了两声。

  月宸接道:“是我新换的随侍小仙。”他摇着扇子,恍若未瞧见我惊诧的目光。

  “原来如此。”对着月宸,他口气随意起来,“你要坐在一边等我画完吗?”他提起笔。

  “不送我,还要我等,哪有这种事。”月宸边说边打发小仙去取茶,自顾自地在水榭中寻了张椅子坐下了。

  随后他止住我僵硬的步伐,用折扇指指晴梧,笑道:“去帮大人磨墨。”

  冰冷的砚石握在手中,渐渐退却了凉意。我紧盯着砚台,磨得很慢很慢,生怕不慎溅出墨来,弄花近在咫尺的扇面,和他的手。

  不断地有小仙进来禀告。若是邀请他去府上吃茶,月宸便替他回,无常大人正忙着看地府传来的公文,不便出去。若是送上拜帖求见的,月宸便道他在这里与大人共讨有关人神鬼的命途等重要事宜,不便打扰。

  晴梧描着扇面,充耳不闻。

  这般几次后,月宸道:“晴梧,我今日又帮你大忙了,你怎么谢我?”

  他瞧月宸一眼,淡道:“桃花酿你一坛不差地全收了,本来有几坛要送给爹的朋友的。何况你自己懒得走。”

  “呀,这也不是随你的意么!我知你也不喜那些烦人的家伙。”月宸坐正身子,振振有词。“唔,晴梧,你晓得有个仙子因你之故飞升吗?她与你可有缘。”

  “是么?是她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是推了一推,算不得什么缘分。”他没有深究之意,我失落极了。

  听说无常都要戴一顶高高的帽子,此时他不戴,任由没有全部束起的长发垂落桌面,丝丝分明,不知是不是像水那般凉?天庭里到处仙气腾腾,撩起他的发梢,轻轻擦着我的衣裳。他凑过笔来蘸墨,发丝更是蹭到我的脸上,略略发痒。

  一滴水啪嗒滴到石桌上,我颤了颤,我觉得浑身燥热,莫不是连汗都流了满颊吧!

  正暗自强要自己镇定下来,月宸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幅绘得甚好。”他手里的茶杯没有合上,那滴水是从茶盖里滑出来的。我暗暗吁出口气。

  晴梧抬起扇面,细细打量,似是挺满意。“嗯,这些鹤比凡间的多了不少灵气。”

  “晴梧别小气。你向来是不爱用折扇的,不如送我。”

  “不行。”

  “我用东西与你换。”

  “不换。”

  月宸笑道:“我用好姻缘同你换,你可愿意?”

  晴梧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会念着谁的名字?若他说出谁,我要怎么办呢。我苦恼地咬唇。

  过了一会儿,他道:“姻缘同钱和权一般,是最教人们在意的。神仙用不着理会这些俗物,姻缘倒是最要紧的。”

  他微微地笑着,把折扇递给月宸:“既你如此喜欢,我赠你便是。”

  月宸的笑越发夺目,他接过,道:“依我的喜好,还缺几朵闲云。”

  “那我再赠你几朵。”晴梧捻起我周身的仙雾,在扇面上轻轻一点,飘渺的云雾流转于白鹤旁。

  “这位仙子灵气色泽有些特别。”虽是对着月宸说话,但他还是看了看我。他的笑没有完全收起,比刚才要亲近许多,真真令我心神摇荡。

  那晚我梦到了他这个笑,这句话,不知无意识嘀咕了什么,被别的仙子取笑仙根不稳。

  第41章 落花意三

  我成了晴梧居所的常客。准确地说,是天府宫的常客。我常常偷偷潜到晴梧的院子去。没办法,月宸带着我进去时,我往往吐不出半个字来。

  月宸有时也懒得进去,他派小仙带我出来,是不管我去哪里的。我自然不能乱跑,有乱跑的机会,都偷跑去看晴梧了。

  殊不知我每次出来都比在王母娘娘眼皮底下紧张得多,法术也越发精进。要想不被晴梧发现,着实费劲。

  我时常变化成不同的样子。有一回是梧桐的一片叶子,缀在枝头。他从树下路过,额发愈来愈近,快要擦到我的时候,我引来一阵风,假装叶尖被吹起一点。他疑惑地盯着我半晌,我提心吊胆良久。我对自己的法术很有信心,真疑心是不是我的心跳声太响的缘故,才惹得他驻足。

  有一回混入蝶群中,降在肆意盛开的牡丹上。才刚落到花瓣上,我就后悔了。采蜜要怎么采,我全然学得不像,他若仔细看定会发现。仙蝶绕来绕去,有两只好生大胆,直接扑到他手上去。我好生羡慕,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在他没留意又最贴近他的那朵花上,停了很久很久。

  有一回他池子边喂鱼。我晓得他闲来喜欢坐在湖边逗逗游鱼。化成一粒砂,瞅着我觉着离他最近的一块石子,趁风过钻近了它旁边的缝隙中。他撒完鱼食,还未起身,忽然望着我的方向道,这法术使得不错,可惜瞒不过在下。我汗如雨下,正要硬着头皮出去的时候,岸边的一株水草变成了一个小仙。

  那小仙有些面熟,我认得她也是王母娘娘座下的,曾打过照面。晴梧十分客气地请她喝茶,指出她变的水草色泽略过鲜艳,气息也没能收住。小仙羞涩地送给他一个极为精致的锦袋,他谢过后搁在桌上,吩咐随侍小仙拿来一包茶叶回礼,言辞间越发地有礼却又疏离。送走闷闷不乐的小仙,随侍小仙问他怎么处置锦袋,他才想起似的,嘱咐收在偏厅的柜子里。那个柜子我见过,放在里面的东西,他大概是不会用的。

  这次之后,我万分小心,不敢再变成什么靠近他,只是偶尔趴在隔开院子的墙头,看他远远靠近,再小心缩在墙角,听他说些什么。

  他话少,不常使唤随侍小仙。我只能将灵识放到最清明最敏锐的地步,感受他轻轻地翻动书页,他的笔在书的边页落下,他将鱼食撒进湖中时泛起涟漪,他看到游鱼在水中吐泡泡不经意牵了牵嘴角。

  每天最长最短的也不过是这两三刻光景。更多的时候,我看不到他。他不在天府宫或是没出屋子,空留我趴在墙头,看白鹤飞进亭里,轻啄他留在石桌上的册子上的墨字。

  他第一次主动同我搭话,是在月宸与他同品一坛新开的桃花酿的午后。启坛后清香扑鼻,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酿太过清淡,不够。”

  月宸笑道:“晴梧,她嫌你的手艺不行呢。”

  “晴梧不擅此道,请仙子赐教。”他静静看我,没有记得给自己斟上一杯。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拿起酒坛,给他满上。手没有发抖,心算是稍静了些。

  “晴梧大人是什么时候取花呢?”

  “三月初三卯时。”

  “日头未到,花瓣沾露,这样酿出的酒虽口感清甜,小仙以为,倒失了些酿的醇味。”

  “既如此,最宜何时取花?”

  “小仙觉得要候至巳时,露水散去,花瓣略干的时候最佳。若拖到午时,花瓣太干,便又迟了。”

  “下回我按你说的试试。喏,你也尝一尝。”他把杯子递给我,眸中流波的光采和他酿的酒一般淡,我已然微醺。

  他酒量甚浅,经不住月宸半催半劝,即便喝得很慢,几杯过后还是倚在榻上,不作声了。此间月宸不断地套他的话,比如认不认得哪一位仙子,觉得对方如何。比如有没有去过月老树瞧瞧,皆是我极其关心的问题。我在一旁不吭声,耳朵竖得老高。

  他多是轻轻摇头,或答不知,或答否。后来只是看着我们。

  他的双眸如镜,无论他看着谁,都宛若镜中花一般,浅淡得映不进他眸中。此刻我望着他的眼中真真切切映着我的身影,那般专注如同方才,眸光深深仿佛要看到我心底,虽知他神思不在此处,还是觉得满脸发烫。

  他陷入沉睡之后,我稍稍大胆起来,给他盖上薄被。他那般不经意的柔和表情最是令我恍惚,目光不由自主地徘徊在他脸上。月宸不凑巧地笑了一声,他微微睁眼,向我轻道一声多谢。瞧他迷蒙的样子,也不知他晓不晓得是谁给他盖被。

  在那之后,我在他面前无须不断默念昨夜背的经书来逼自己淡定下来。可惜,他待我还是如以往一般,我再无与他说话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说是晴梧粉丝团第一迷妹了

  第42章 落花意四

  三月之期将近,为了完成手头的雕刻,近来不能常常去看他,有些遗憾。

  我想来想去,一来时间紧迫,二来手艺不精,还要让他看到能想起我,便刻个小桃子吧。有月宸帮忙,它该不会被随意扔到柜子的角落里永不能再见天日。

  两个小仙在凑在一旁看书。

  “你在看什么呀?”其中一个翻到封皮,“噫,这本我正打算看。你可觉得好看?”说着自己探头看了看,“这话说得不错,‘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嘻嘻!”

  “嗤,你净注意这些。这故事讲的是一个有意修道的弟子最终经受住了考验。‘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这句你可看到了?我们为仙的,要像流水这般。你啊,心境不清,仙根不稳!”

  我愣了一愣,刻刀落了空。

  他们说名字是关乎命途的,不然凡人怎么总爱给自己孩子起个好名呢。我知我与他缘淡,不想竟连名字也讨不到半点缘分。

  真不知是什么运道,第二日值守遇上了霓昭。

  有一帮仙官同她前来,与王母娘娘一起在书阁里像是要商议什么要事。我们这些小仙是听不着的。

  只要王母娘娘不在跟前,小仙们便不会闲着,纷纷动用传音术交头接耳。

  “喂喂,近来又有什么大事?”

  “不清楚诶。佛祖保佑,霓昭可不要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我知道我知道!便是和地府的无常大人有关的……”那小仙十分得意地停住了,故意要吊我们的胃口。

  别的小仙不住地发问,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们也晓得,天庭几位帝君对无常大人另眼相待,就连咱王母娘娘,也是赞过几句的。他们有心把大人留在天庭,大人婉拒了好多回。霓昭怎会罢休?献了一计,设了一个局。依我看……”

  霓昭走了出来,这句话蓦地止住了。她红妆艳丽,笑颜晏晏,真教人目眩神夺。

  我进到天府宫时,再次看到这般景象。霓昭正要出来,我连忙行礼。她微微抬起下巴,道:“许久不见洛绎仙子了,也就昨个儿在殿上撞见了一次。别的仙子泡出的茶,总是不能令我满意的。”

  我道:“洛绎幸得霓昭大人谬赞。”

  “上次同无常大人到蟠桃园去,同他提起,他是知道你的。能让他记住的仙子,倒没几个。你这般谦虚,着实不必。”

  霓昭何必计较这些呢,他不过知道他帮过一个叫洛绎的仙子,仅此而已。再多的他不关心,也不会记住。

  月宸听完我的忧虑,道:“方才霓昭来此,便是要我帮忙的。”

  “大人应了?”

  出乎意料,他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慵懒笑容,道:“应了。榴晴梧哪会被区区二十八星宿阵困住?我有心一试,瞧他能不能破我设的阵。”

  “司命大人!”我惊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留在天庭,你不该高兴么?”

  “……”日日能见到他,是我心底最深最深的一个念想,如今有了实现之机,我该高兴的。可他留在天庭,会高兴么?我以为他过得好,我才会高兴。便是他没有我在一旁能过得更好,我也是高兴的。

  月宸递给我一根红线。他笑道:“这线虽不能系姻缘,但我赋了咒,借此可以进出阵法。若他出不来,你舍得他回地府,不妨进去试试,能不能美人救郎君。”

  晴梧与月宸坐在云端,在天河边对弈。

  以天为盘,以星为子。他握着杯,不急不躁地喝着茶。月宸在他对面,漫不经心地摇扇,嘱咐我添茶。天幕中不断地有星辰坠下,落在棋盘上。

  “晴梧,留在天庭不好么?就我一个很闷的。”月宸微微笑道。

  “地府很好。”落下的一束星光点亮他的双眸。

  “于你而言,不是哪儿都无妨碍么。”

  “住惯了。”

  “若我们硬要留你呢?”月宸盈盈一笑,有些得逞的意味。“我诓你来这里,其实你已在阵中了。”

  “我知道。你也出了力么?我倒要试试。”他难得有些兴致地眨了眨眼。

  “好,既你应了,便从现在算起,以七天为限。若走得出,天庭不会为难你。若走不出,今后便留在天庭。”

  月宸用扇柄拨了拨棋子,那些棋子的排布顿时变了。仙雾越发浓重,晴梧望着棋盘思虑半晌,乘了朵云,消失在雾气中。我想要拾起他搁在云上的茶杯,手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了。

  第43章 落花意五

  这一去过了六天,今日是最后一日。小仙们论及他时,多了些兴奋之意。霓昭心情好,我们在殿上也轻松不少。

  我想着是时候了,避开所有仙官,偷偷进入了阵中。

  这虚幻之境亦真亦假。刚踏入时,还在天河边,他的茶杯还在。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走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便看到了另一层天的凌霄殿。料不到这阵中竟化出了三十三层天。我有些后悔,真该早些进来的。这下连找到他都有些困难,要如何带他破阵?

  我招了朵云,使出了每一招自己会的法术,希望能尽快将这三十三层天都翻一遍。约莫几个时辰过去,我感到衣袖里透出光来,取出小桃,发现它缓缓地流转着光芒。

  朝着一个方向,那光芒越发盛了。我循着那个方向去,来到一片桃林里。

  蟠桃园里桃花开得正盛,花香清幽,有些像他酿的酒。不好,这香有些醉人。感觉得出来,阵眼就在这片林中。

  桃林里现出一袭白衣,晴梧缓缓朝我走来,脚步有些虚浮。

  看到我,他停下,客气地拱手道:“请问这位仙子,天府宫怎么走?”

  我笑了。他双眸泛雾,牵起嘴角的样子,有些奇怪,我只能想到用乖来形容。敢情他连自己在阵中之事都不记得了?

  我揉了揉他的眉心,道:“我来带你出去。”

  他略略清醒了一些,道:“你好生面熟,我见过你么?”

  “见过啊。我是月宸大人的随侍小仙,你记得么?”

  “嗯,我想起来了。”

  我把系着红线的小桃拿出来,系在他腰间,道:“送你的。”

  他奇道:“是月宸让你送来的吗?是什么?”

  “桃核刻的小桃子。刻成小桃子是因为我是桃仙,桃核是我的心。”

  “我有些听不懂。你是在说,这是个桃子,你叫桃核?”

  若可以选择名字,我倒挺喜欢他给我起的这个怪名。于是我笑道:“嗯,你会记住吗?”

  “会的。”他笑出了酒窝。

  “那你好好地留着它,别送给旁人,好不好?”

  “好。”他依旧笑着,比身后的灿灿的桃花更要迷了我的眼。

  我拉过他的手,他讶道:“做什么?不是要带路吗?”

  “是啊。”我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这样才能出去。”

  他了然地应了一声,任由我抱着他。

  眷恋地靠了很久,我才念动咒语。仙雾滚滚,桃花瓣铺天盖地而来。花香逐渐变淡,我在感到落到身上的花瓣开始消失时,松开了他。

  天庭在一片惋惜中送走了晴梧。

  最后他到了月宸面前道别,目光轻轻掠过我,不曾停留半刻。

  望着他的背影变远变小,我心中一阵撕扯般的疼痛。我怎会舍得他,怎会舍得呢!

  “你不会后悔,可是会难受呀。”月宸注视着我。

  “月宸大人也不后悔,不是么。”我哑声道。

  月宸轻轻抚着我的脑袋,柔声道:“教你如此伤怀,我有些后悔。”

  他们本不会轻饶我,月宸却道正是我下凡历劫的时候,因而把历劫的时间延长了百年,算是罚我。

  受过天雷,我有些疲惫地躺在地上。

  霓昭冷冷地看着我:“本来你也无须受这么多道。母亲想为你求情,我拦住了。”

  我无力地望着她。

  “既然你要历劫,我觉得应该送你一份礼,帮你安安稳稳地渡过。”她拍拍手,一个小仙把我扶起,另一个小仙端着碗上前来。

  碗中的茶汤浓稠,色泽黯沉,散发着刺鼻的药味。

  “这不是忘尘水,是孟婆汤。你有机会到地府去,我怎能让你有这等运气,再次得到他的眷顾?”

  她笑了一下,明眸里带着快意:“你会永远忘了他,忘了你们之间的一切。我要洗尽你的三魂,换了你的容貌性情,让他即使遇到你,也记不起你。”

  “记不得又如何?”我淡淡答道。

  他不记得如何出了阵,不会记得给他磨墨,给他盖被的小仙长什么样。他记得什么时候该取花瓣,兴许还记得是月宸的随侍小仙教的。他不记得谁送了那个小桃子,但我庆幸,我终是送给他了,让它代替我长久伴着他。

  若有来世,我不愿再做洛绎。接过碗,我一饮而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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