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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画皮

窃天书 by 逆水行舸

2018-10-3 18:41

  楔子 幽灵越狱,魔鬼潜行
  八十年前。
  牢房逼仄,恶臭熏人,蚊虫肆虐。花正好偎在一蓬乱草中,孤零零的好像一具死尸。栅栏外油灯如豆,宛如魔鬼的眼,打在花正好胸前,映出他裸露的胸膛,上面五彩斑斓,刺着一身好花绣。他两臂一左一右文着一对宝剑,光化氤氲,直欲破臂飞出。
  翌日清晨,牢头巡房,向内一看,不觉大惊失色——牢内空空如也,牢房上两根铁栅栏不知何时被切断,闪出一个硕大空隙,地下则插着两把剑。捕头彻查一遍,守卫互有证言,排除内鬼嫌疑。用那两把剑一试,削铁如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花正好用这两把剑砍开栅栏,逃出生天。
  问题是,花正好被困死牢里,这对宝剑从何而来?既然逃了出去,为何又把剑留下?
  六十年前。
  又是死牢。外面春意盎然,花红柳绿。牢中死气沉沉,虱虫横行。花已残被枷锁镣铐死死锁住头颈四肢,又被四道铁索缚住周身,高高吊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浑浊的灯火映出他手臂上繁复的刺青,好像是两把钥匙。牢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翌日清晨,牢头巡房,花已残早已鸿飞天外,沉重的镣铐锁链萎褪一地。
  四十年前。
  花不败被挑断手脚筋脉,再一次逃出死牢。
  二十年前。
  花再生被砍断两手,逃出死牢,现场只留下一溜血迹。
  五年前。
  花雕龙被锁住琵琶骨,又一次逃出死牢。
  这些人逃走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销声匿迹。
  十年前,花雕龙为弟子刺青。
  “我要刺黄金力士!”
  “我要金刚咒!”
  “我要刺飞鹰在天,傲视天下!”
  “我要刺金钱,无数的金钱!”
  “小子们,不要乱刺东西,小心那东西活了,吃掉你们。”
  “鬼丫头,你要刺什么?”
  “我要学杨二郎,再刺一只眼睛,变成三只眼,让妖魔鬼怪都现出原形。”
  “莎儿,你呢?”
  “师父给我刺什么,我就要什么。”
  为我画眼,与你送钟
  云梦山,鬼谷。
  仲秋季节,草木凋零,层林尽染。西风一刮,乱叶翩跹,让人没来由的心生忧郁。辰牌时分,岚烟瘴气氤氲成云,绵密的雨丝如同纷飞的愁绪,搅碎一天澄碧。
  马栏道上蹄声骤起,车轮辘辘,骑士劲装结束,悬刀佩剑,哭丧棒引路。道旁乱木丛生,飞出无数怪异虫豸,纷纷叮咬众人。骑士们一边驱赶,一边咒骂,好在绕过一道弯,虫子便少了。
  骑士们重新安静下来,挑着清一色的白幡,掩着七口棺材,绕着盘山鸟道,直如一条逶迤前行的毒蛇,钻入乱山深处,触目惊心的纸钱伴着落叶撒满来路。
  万山圈里,绣虎山庄如同被儿孙遗忘的祖坟,深埋其间,孤零无依。自从战国鬼谷子隐居鬼谷,传下鬼谷神术,鬼谷声名鹊起。然而千年以降,物是人非,圣人墓木已拱,早已沦为栖鼠巢鸦所在。只有后辈末学花氏传下一脉固守田园,香火不熄。不过读心谋略已断,改成了刺青这一皮毛之术。
  绣虎山庄坐落在不义峰下不归水旁,占地里许,周遭植木栽竹以成屏障。庄内馆舍各自独立,碧瓦红墙,或如剑戟排空,或如犀象伏地。此刻天色深灰雨丝飘摇,庄内却是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喜气洋洋。
  大门四敞,人流如织,门上悬金字匾额“绣虎山庄”。左右一副楹联,上联“一阴一阳谓之道”;右配“一撇一捺叫作人”。此刻早被一副喜联“二星合彩耀家室,七巧同心守玉盟”盖住了。
  今日正是庄主大婚喜日。
  绣虎山庄以文身为业,门下弟子数十,按技艺高低分为七等,从低到高依次是黥人、刺客、雕工、文士、点将、绣师,画匠。庄内馆舍亦分成黥文舍、刺青馆、雕龙堂、文身楼、点兵阁、绣花轩、画皮坞。画皮坞居中,其余拱卫左右,中以墙垣隔断,月门相连。
  绣虎山庄所处是一簸箕形山谷,周围群峰争峙,遮蔽天光,今日阴天有雨,更显晦暗。巳时一刻,鞭炮齐鸣,青色烟火将冷森森的抑郁天色炸开一抹热辣辣的生气。喜堂之上,雕梁画栋,整饬一新。庄主花绣虎瘦岩岩的身形隐藏在红艳艳吉服里,一双看惯世事浑浊浊的眼和一张吹弹得破的脸强行糅合在一起,颇为怪异。
  一百一十年前,绣虎山庄还是座豁牙漏齿的烂草庐,主人花未开以文身为业,和盲目老娘相依为命。只因一幅隐藏着宝藏的刺青引来祸害,旦夕之间,老娘惨遭杀害,花未开身负重伤,逃走坠崖,不知所踪。后二十年,一名少年花正好突然回归鬼谷,自称是花未开的再传弟子,一改师门穷酸模样,出手阔绰,筑屋起厦,挂起绣虎山庄的金字招牌,大张旗鼓召集门徒。但嫡传子弟只限一人。
  庄主还有个怪癖:不娶妻妾,每于初冬出门,访求贤良,直到隔年春暖花开万物蛰苏之际方回。十年后,花正好离奇失踪,弟子们检点遗物,发现一封遗书,说嫡传弟子已然找到,以背上羽蛇刺青为记。果不其然,两年后,一名样貌酷似花正好的少年,自称是其弟子,找上门来,脱衣裸背,露出羽蛇刺青,继任庄主。自此之后,一直到花绣虎,绣虎山庄换了数代庄主,全都不娶妻妾,冬季出门,最终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后又有弟子找上门来继任庄主之位。仿佛中了诅咒陷入轮回,种种迹象诡异莫名。而庄内传言,这一切都是庄主后背上隐藏着宝藏的羽蛇刺青搞的鬼。
  到了花绣虎这一代,破天荒的,他竟然要成亲了!新娘便是他的师姐夷女美杜莎,起了个词牌名《蝶恋花》作为名字,寓意爱恋花绣虎。
  由于僻居山野,花绣虎又生性孤僻,故未延请宾客。眼见吉时已届,傧相朗声赞礼,一拜天地,再拜高堂。由于男女双方都无长辈在世,便将历代庄主牌位奉上,双双叩拜。
  一个头还没磕完,忽然庄外马挂銮铃响起,一个粗豪声音吼道:“六弟,俺给你道喜啦!”话落人至,一个黑塔般莽汉挟风带雨闯进喜堂。此人身高过丈,头如麦斗,眼赛铜铃,背插一口鬼头刀,刀把上铜铃叮当作响。脖子周围赘生八个婴拳大肉瘤,耳坠金环。身穿豹皮坎肩,这么冷的天还裸着左臂,露出疙里疙瘩的腱子肉。一角斑斓刺青从坎肩里蜿蜒而出,爬满裸臂。这人正是花绣虎的大师兄,通天寨主九头狮。
  九头狮甫入喜堂,二话没说就是一记掏心拳,擂得花绣虎一个趔趄。九头狮咧着大嘴笑道:“小兔崽子,这就是俺的贺礼,你要敢欺负五妹,俺天天喂你拳头餐。”
  花绣虎苦笑道:“大师兄,我岂敢。几位师兄都来了吧?”话音未落,院中熙攘声起,跟着步声橐橐,又进来三人:
  为首是个肥黑头陀,着一袭灰绸缁衣,扫帚眉绿豆眼狮子鼻鲶鱼嘴,颈中挂着一百单八颗骷髅念珠。秃头没戴僧帽,额中束一金箍,满头满脸用朱砂刺满金刚咒,也盖不住满头癞疮疤痕。正是二师兄癞头陀。
  第二个是名皂隶,皂帽乌靴,面如蟹壳青,唇似羊肝紫,腰畔缠着一对鹰爪双抓。正是三师兄鹰爪孙。
  末了一人富商模样,肥头大耳,笑眯眯好似一尊弥勒佛。额头并两太阳穴文着三枚大钱。背后背着一只金笸箩。正是四师兄钱大笸箩。
  几位师兄各有绰号,叫出了名堂,本名反而少有人提了。他们春夏赋闲,常住山庄,忙里忙外。每逢冬季,花绣虎外出,他们也各回朝野江湖,啸傲一方。
  前几日几位师兄出门办事,花绣虎忽然心血来潮,便要成亲,几位师兄急忙忙赶回。
  三位师兄握住花绣虎双手,一一奉上贺礼。癞头陀送的是一尊送子观音,鹰爪孙送一幅春宫画本,钱大笸箩暧昧笑着,袖底乾坤,塞给花绣虎一只瓷瓶。花绣虎偷眼观觑,药瓶上写了五个字——美女颤声娇,竟然是一瓶春药!不由得面皮紫涨。
  刚想推脱,忽听门口脆生生一笑:“六师兄,恭喜恭喜,小妹来晚了。”众人转头看去,顿时眼前一亮,但见一个少女挽飞天髻,配明月环,一袭淡黄筒裙,在风中若飞若扬,翩跹如花飘落堂上。但瞧她左眼幽蓝右眼碧绿,额上还有一只赤红眼。花绣虎一见,眼中掠过一丝春光——却是小师妹天眼妖瞳鬼谷女。
  鬼谷女嘻嘻一笑:“师兄大喜,小妹也有一件贺礼。”说着从背后鹿皮囊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铜钟。
  花绣虎面色一变:钟终同音,送钟等同送终,咒人早死。是送礼大忌。虽则如此,为了礼数,还是勉强接过。
  三师兄鹰爪孙阴阳怪气道:“小师妹,今天是老六大喜之日,你给他送钟,也太不吉利了吧!”
  鬼谷女咯咯一笑:“我观六师兄面色青紫印堂发暗,只怕不日便有血光之灾,师兄没有子嗣,我给他披麻戴孝风光大葬,他岂不是祖坟冒青烟前世修来的福气?”
  同门师兄弟都知道,鬼谷女喜欢花绣虎,但花绣虎却钟情师姐蝶恋花。平时拈酸呷醋倒也寻常,没想到她竟恶毒如斯。
  不想花绣虎将铜钟收起,绽颜一笑:“有小师妹这句话,师兄纵死无憾矣!”
  话音未落,庄外喊声四起,镝声大作。有人喝道:“花绣虎,爷爷也来送礼啦!”
  轰隆一声,大门碎若蝶翼,一口硕大的柳木棺椁横飞而至,落在天井当院,震得大地乱颤。棺上无盖,一具死尸卞服朝冠,仰卧其中。
  启棺斗法,拔剑争锋
  皮鞭山响,守门庄丁鼻青脸肿连滚带爬跑进喜堂:“庄、庄主大事不好!”
  花绣虎心中一震,顾不得行礼,率众抢出门外,立在滴水檐下。大门碎成粉芥,围墙坍塌半边,数百壮汉服饰各异,尽皆披麻戴孝,高举灵幡,驱赶马车驶入院中,卸下数口大棺材,一字排开。
  花绣虎闪目一看,每口棺材后都挑着旗号,什么青阳县、仁义堂、黑风寨、鼍龙岭、飞叉门、漕帮、盐帮,真个官匪医商,沆瀣一气,不知怎么凑一块了。
  花绣虎抱拳道:“诸位英雄,远道是客,今日乃小可大婚之日,送礼就不必了,若不嫌简慢,请入大堂小酌几杯。”
  黑风寨二寨主赛李逵抡起板斧,笃的一声,劈在棺材板上,吼道:“酌你娘!俺哥哥在你这里文身之后,回去不过三日突然死翘翘,你赔俺个活的!”说着伸出黑毛大手,哧啦撕开棺内死尸殓服,露出胸膛上斑斓刺青。
  青阳县令官服严整,率领十余武士,缓步踏出:“花庄主,我县师爷半月前在你处刺青,前日忽然暴毙,你该给个理由吧。”
  紧接着仁义堂医馆,鼍龙岭马贼,飞叉门门主,漕帮二帮主,盐帮管事,纷纷上前打开棺材,脱去死者殓服,露出刺青,讨要公道。原来这些门派中均有首脑来绣虎山庄文身后死于非命。花绣虎上前查看,果然,所有死者都是来文过身之人。
  大师兄九头狮乃是通天寨大寨主,手下喽啰上千,惯于一呼百应,养成个撮盐入火的脾性,虎吼一声:“狗日的,敢来绣虎山庄撒野!”鹰跃而起,半空按绷簧,鬼头刀脱鞘而出,电光石火,砰然大响,黑风寨的柳木棺碎成八半,漫天飞雨都被这气吞山河的一刀劈出了一道罅隙。
  赛李逵见九头狮坏了大哥寿材,顿时火冒三丈,钢髯爆炸,巨躯踊动,身如熊扑,抡圆板斧兜头便剁。九头狮怒吼一声,鬼头刀直撄其锋,铿然大响,板斧断折,一线刀痕从赛李逵顶梁裂到下阴,倏忽间,血线激射,两爿尸身轰然倒地!
  九头狮一动手,癞头陀、鹰爪孙、钱大笸箩更不怠慢,齐声怒吼:“想动老六,须踏过爷爷的尸身!”身如鹰飞,骷髅念珠、鹰爪钢抓、黄金笸箩狂袭而出,顷刻间,对方便有数人毙命。
  不过来敌亦非吃素的,阵脚一乱随即稳住,各掣兵器群殴,但见刀光飞旋,血肉迸溅,九头狮等几位弟兄也挂了彩。
  喜堂顿变修罗场!
  花绣虎见势不妙,急忙厉声止住众人。
  青阳县令颜色倏变:“大胆贼寇,白日行凶,该当何罪?”九头狮仰天狂笑:“就杀你了,你能把爷爷怎地!”
  鹰爪孙阴阳怪气道:“你私闯民宅,执刃行凶,该当何罪?”
  钱大笸箩颤着一身肥膘,笑嘻嘻道:“照啊照啊,我等被迫自卫,何罪之有!”
  青阳县令喝道:“鹰爪孙,你也是公门中人,包庇罪犯,按大明律——”
  鬼谷女接茬笑嘻嘻道:“按大明律,你该剥皮剜心!”
  青阳县令怒目而视,鬼谷女身形一晃,已如鬼魅陡至面前,纤纤素手握着一块令牌,抵到青阳县令眼前:“狗官,睁开你的狗眼!”令牌金光耀眼,周围錾刻双鱼飞纹,中间雕篆字阳文“锦衣卫百户鬼谷女”七字。
  青阳县令骇得冷汗如雨,险些跪倒,连声告罪。
  在明朝,锦衣卫如魔鬼般存在,僭越六部,直属皇帝,专以缉私杀官罗织大狱为职。被锦衣卫盯上的官僚生不如死。肖不平所犯鬼眼浮屠一案,侥幸活命者无不笃定肖不平就是所谓的锦衣卫秘使,背后的靠山就是皇帝。是以全部讳莫如深,绝口不谈凶手之事。以致肖不平杀官讲书,逍遥法外,无人过问。
  不过也有不开眼的,漕帮帮主就是个吃生米的,自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冷笑道:“锦衣卫就不讲王法了么?花绣虎以文身为名,在针上下毒,刺死我二弟。今日若不讨回公道,漕帮的码头也没脸再停船了!”
  鬼谷女笑意更浓,那是发飙的前奏。
  花绣虎上前一步止住,施个罗圈揖:“诸位,棺中这几位确实曾在我绣虎山庄文身,而且指名道姓要我亲自掌针。如今突然逝世,花某深感哀痛。但我绣虎山庄享誉百年,诚信做人,从未出过一点差错。花某与诸位亦无半点恩怨,怎会下毒害人。这期间必有隐情,还望诸位详查。若不信,可检验本庄针具颜料,还我清白。”
  漕帮帮主叫道:“你既有心害人,怎会留下罪证!你给刺青的七人几乎同时中毒而死,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鬼谷女冷笑道:“七大派同时上门兴师问罪,也是计划好的吧!”
  漕帮帮主道:“随你怎么说,今日若不还我等一个公道,决不罢休!”
  鬼谷女冷笑道:“我来验尸,看看是怎么中毒而死的?”揪出一具死尸摔在地上,裂裳查看,腹中文身处青紫骇人,将银针刺入,拔出颜色变黑。拔出短匕开膛破肚,胃中没有毒物残留,果然是文身处中毒而死。
  七大派冷眼旁观,这时鼓噪起来。
  鬼谷女骂道:“嚎你爷爷的丧!你们帮派内部自相残杀,却嫁祸给我绣虎山庄!漕帮于大帮主,二帮主背着你另立码头私贩偷运,想取而代之,你要除掉他筹谋已久了吧。青阳县汪县令,你的师爷睡了你的老婆,你发现后,他却以你贪赃枉法的罪证要挟你,你也恨不得他早见阎王了吧……”鬼谷女侃侃而谈,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尖刀,挑开黑幕,直戳人心中最阴暗龌蹉之地。
  锦衣卫暗探无处不在,消息灵通,知道这点隐私毫不奇怪。
  七派首脑的脸都青了。
  说到最后,鬼谷女嘴角挑起:“你们在他们刺青之后,又在刺青上补了毒针,现在却来贼喊捉贼嫁祸我师兄,你们这些狗东西看这苍天朗朗,真的可欺么!”
  七派首脑颜色惨变,面面相觑,旋而怒吼道:“血口喷人!”抽刀掣剑,又欲厮拼。
  鬼谷女嘿嘿冷笑:“玩刀么?狗东西也配!”腰畔一拍,数十柄小巧玲珑的新月弯刀联翩钻出,绕身飞旋,倏忽转急,不见其身只见其影,如银龙矫舞。纷飞雨丝给其搅动,旋出一个巨大漩涡,风雷之声殷动。
  “鬼影神刀!”花绣虎惊喝一声,几个师兄妹除了他自己,都有一身绝世武功。急忙喝止:“师妹住手!”
  鬼影神刀出鞘难收,轰然巨响,斩入院中青石地,犁出一道深壑,石屑飞溅如雨,惨叫声起,已有数人挂彩。
  鬼谷女收回神刀,怫然不悦:“师兄,叫我何事?”花绣虎咳嗽一声:“唉,冤家宜解不宜结。覆辙当前,弟子不敢忘却。”
  说起往事,几位师兄妹脸色骤然一变。一百年前,也是数家强梁来夺宝藏刺青,花家祖师花未开不肯低头,以致耄耋老娘惨被杀害。
  往事不堪回首,花绣虎神情悲戚,深打一躬:“诸位既然笃定我是凶手,花某愿以命抵命,但求放过我合庄老幼。”
  七大派互看一眼。漕帮帮主清清嗓子:“花庄主,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我大明北有鞑靼来犯,东有倭寇滋扰。凡我汉人,无不忧心如煎。如今年荒岁歉国库空虚,拿不出饷银募不到兵勇,我百姓惨遭荼毒。如果庄主深明大义,说出宝藏所在,救我黎民于水火,此仇一笔勾销。”
  花绣虎仰天狂笑:“诸位既为宝藏而来,光明正大即可,又何必多嘴饶舌诬陷花某!”面色一冷,瞳仁紧缩,竟泛起幽绿邪光,宛如毒蛇的眼:“自从一百年前,师祖花未开在身上文了刺青,便有人传言那是一幅藏宝图,师门怀璧其罪,惨遭灭门。今日我想重正视听,再说一遍,那不是什么藏宝图,那是一个诅咒。这个诅咒让我花氏传人生不如死,我劝诸位还是死心吧。”
  众人哪里肯信。盐帮帮主冷笑道:“既然庄主藏私,又有锦衣卫大人撑腰,我等不敢得罪。但我盐帮弟子遍布天下,人人都有血性!为了苍生福祉,也不介意拼了身家性命!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癞头陀绿豆眼一翻:“妈的,于老大,你敢威胁老六!”
  花绣虎淡然一笑:“既然躲不了,我就不躲了。诸位随我来。”回转喜堂。
  众人互望一眼,按刀握剑鱼贯而入。
  画皮妖术,拘鬼刺青
  花绣虎在祖先牌位前跪倒:“一百年了,没想到我还是逃不脱宿命。我累了,如今到了了结的时候。”缓缓站起,顾盼左右,突兀问道:“世上什么最毒?”
  七大派首脑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鬼谷女道:“毒箭蛙?黑寡妇?羽蛇?”
  花绣虎道:“错,是人心。”眼望窗外,氤氲雨气在他眸中欲滴欲流:“以金针为笔,人体为纸,写字作画,古名黥肌、绣面、刺墨、文身、镂身、扎青、点青、雕青、雕题、刺青。我绣虎山庄承继祖业,文身数百年,独创画皮之术,无须针刺,而颜色永存,自谓震古烁今无可超越。不想传至花未开一代,武林中忽然召开万派刺青大会,晋身三甲者,赏金千两。花未开自忖稳操胜券,果不其然,前几场比试中,花未开以针法娴熟画技绝妙遥遥领先,引得同行艳羡,其中更是结识了六名同道,义结金兰,而且最小的七妹更是芳心特特,属意于他。花未开意得志满,只等决赛之时以画皮之术技惊四座,一举夺魁,得那千金,携美同归。”
  “谁知一日独游,误入崇山峻岭,回首望去,月轮东升,岚烟四起,来路已迷。彷徨之际,忽听一阵读书声传来,循声望去,前方有一草庐,灯火荧荧。急忙叩问,内有一书生开门,略致询问,接进门去。入室献茶,互报出身,原来这书生也是参赛者之一,不过生性孤僻,不在馆驿休息。虽觉面生,但参赛者多如牛毛,花未开也未细问。两人便在庭前对月小酌,谈起刺青之法,越说越投缘。酒酣耳热之际,花未开醉后失言,狂言深得画皮奇法,不须针刺,墨入肌理,自成图案,洗濯不掉,此次必可夺魁。没想到那人哈哈大笑说:‘此法虽奇,与我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花未开不服。书生道:‘你的画皮之术如何神奇终究是死的,而我的刺青之术却是活的!’”
  “花未开百般不信。那书生道:‘后周太祖郭威幼时曾遇一异人,替他右项上刺个雀儿,左项上刺棵稻谷,说:若要富贵足,直待雀衔谷。从此人都唤他是郭雀儿。到登极之日,那雀果然飞到左项处,吃到了谷子。’此乃文身史轶事,花未开自然晓得,但总以为那是后人附会穿凿的,不足为信。那书生又道:‘兄台听说过画龙点睛的典故吧?’花未开画艺通神,自也知晓。传说梁时大画师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墙壁,不点睛。每对人说:‘点睛即飞去。’人都以为荒诞,张僧繇无奈,当下画上一龙眼睛。须臾间,雷电破壁,一龙乘云上天,未点睛者尚在。不过这些奇闻异事,未尝亲见,花未开岂会轻信。”
  “那书生见他摇头不信,便道:‘我与兄台一见如故,今日不妨以实相告,画龙点睛确是真事。张僧繇早年得异人传授画龙之术,能拘神役鬼画物成真。与郭雀儿刺雀的道人便是他独传弟子,你想若不是拘来真雀儿,那雀儿又岂能移动。实不相瞒,我便是张僧繇的四十九代徒孙,身负画龙神术。此次大赛,魁首舍我其谁。花兄虽有画皮妙术,只怕也要让我出一头地,屈居榜眼了。’花未开兀自不信。那书生手指旁边枝头一只黄雀,言道:‘便将这只黄雀拘来臂上。’挽袖露出白玉般手臂,从囊中取出笔墨,寥寥几笔,将那只黄雀勾勒逼肖,画在臂上。花未开再看枝头黄雀,竟然踪迹不见。那书生咯咯一笑:‘兄台请看,我让这鸟儿飞到手背上。’果然,臂上黄雀如被水洇开,形迹渐淡,转瞬消失。而在他手背上,那只黄雀慢慢凸显出来。”
  “花未开大惊失色,拍案而起,连赞绝妙。两人越谈越投机,相见恨晚。当下撮土为香,义结金兰。酒意阑珊之际,花未开忽道:‘愚兄卜居荒岭,家资菲薄,除了刺青,并无长技傍身,虽年过而立而内室虚托,我瞧贤弟衣饰华贵,相貌标致,想来家道豪奢,能否将魁首让我,得那千金,娶房妻室,以偿夙愿?’书生哈哈大笑:‘兄长真乃井底之蛙,男女之情,若以金钱相系,岂会长久?兄长当寻一爱你奇才之人。岂能为庸女俗妇误了终身?若不嫌弃,小弟愿为兄长刺一文身,便如那郭雀儿一般,飞黄腾达有何难哉?不过我生性怕蛇,兄长若能将屋角一蛇窝除去,弟愿结草衔环以报。’花未开道:‘这有何难?’当下把一麻袋,挖穴装蛇,徙去数里才回。书生大喜,令其除去衣衫,露出脊背,当下执笔蘸墨,运腕如飞,也不用针刺,须臾画完。”
  “花未开奇怪,书生笑道:‘画皮之术,弟也擅长。’花未开问:‘贤弟给我画了什么?’书生揽过一铜镜,花未开竭力扭颈细看,但见背后画了一个妙龄少女,宽颡尖颔,五官精致,眼波欲流,栩栩如生。手捻衣角,含羞不语。挎一剑匣佩一锦囊。花未开瞧那少女竟与这女生一般模样,虽则奇怪,也不便深问。书生笑道:‘弟将此女拘来兄长背上,也有几句谶语,兄须谨记:金针刺玉体,点睛化飞龙。探囊取宝物,拔剑斩妖精。一念风云会,一念诅咒生。恶棍必横死,好人得善终。’花未开道:‘贤弟与我画个少女是什么意思?’书生道:‘你遇难时,此女可拔剑御敌,你落魄时,此女可探囊取宝。你欲成亲,此女必为佳偶。’花未开大喜过望:‘可试之否?’书生道:‘可!’花未开道:‘如今逆旅他乡,资斧消乏,可否取金银些许?’书生道:‘可!’书生虔心祷祝。花未开再回头望时,却见那少女扭着衣角的手不知何时平举眉端,手心托了一只元宝。元宝忽然隐没。书生道:‘元宝已入兄长囊中矣。’花未开手入囊中,不禁大惊失色,果真掏出了一只金元宝。”
  “花未开狂喜莫名,又道:‘可否再取十只?’书生蹙眉道:‘此为锦囊,不是聚宝盆,十只哪装得下。’花未开寻思半晌:‘只要装得下的,此囊中便有么?’书生道:‘然也!’花未开道:‘如此说来,藏宝图此中能有吧?’书生道:‘有。’喃喃祷祝,果不其然,那少女探手囊中,又取出一张藏宝图来,上面圈线点划勾勒着地形地势。书生道:‘兄长需要什么,只要虔心祷祝,说出物事名字,但凡囊中容得下,应有尽有。’花未开喜出望外,忽然又想:‘兄弟画龙之术玄妙如斯,若再画与他人,神术便不能独享!’遂生歹念,将书生灌醉,扶在榻上,放火烧屋。花未开醉眼朦胧,被烟一熏,不觉晕厥过去。”
  “梦中忽觉心疼难忍,惊觉跳起。起身看时,曦光射眼,冷露临身,上身赤裸,浑身冰凉,鼻端犹存一缕烟味。举目四顾,丛林莽莽,哪有什么茅屋?落脚之地竟是一座孤坟,年久损坏坍塌半边,露出一口腐烂寿材,棺材上有大片烧灼痕迹。花未开依稀记得昨夜间事,心中一动,撬起棺材天,向内一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棺中躺着一个少女尸体,罗衫朽坏而面目如生,和昨夜所见书生一模一样。花未开豁然省悟,原来昨日所遇书生竟是这女鬼精魂所化,她把自己刺在了他背上。正惊愕间,忽然又觉心痛难忍,辨其方向,缘自后背,只是视之不见。急切间寻到昨夜那书生所拿铜镜,扭颈后瞧,却见昨日那少女文身起了诡异变化,转头过去,只留个背影,拔出宝剑,剑尖直抵自己后心。”
  “花未开心疼不已,知是那女鬼附身作怪,急喊:‘滚开,滚开!’将后背蹭树,磨得鲜血淋漓,可惜越骂心越痛。哀求一番,心疼便轻些。花未开大惧,心道:‘难道这鬼刺青能听懂人言。’更加恐怖,寻了一条小河跳入,洗濯半晌,把镜照处,那少女便似生在了背上一般,墨迹丝毫未褪,反而更加鲜艳。花未开无奈,只好寻了衣衫裹好,觅道出山。回到馆驿,先找到义妹,怕说话给那女鬼听见,只在纸上写字,又怕义妹误解,又怕她嫌自己潦倒,便隐了部分事实,只写荒野遇蛇,救了一个异人,异人为了报恩,在自己身上文了一个少女刺青,刺青里隐藏着一幅宝藏地图。等到翌日清晨,异人飘然而去,自己苦思冥想,猜不透内里有何玄机,愿与义妹共同参研,谋求泼天富贵。为示真实,又与其他弟兄同参,还是参不透。如此耽延数日,决赛出炉,花未开走火入魔,每日里只顾参研刺青,浑浑噩噩,发挥失常,名落孙山。当下告辞几位兄弟,回归鬼谷。没想到七妹对他不离不弃,相偕归隐。”
  “谁知三月后,便在两人成亲当日,忽然山外闯来数百马贼,口口声声要花未开说出宝藏秘密!”花绣虎说到这里,顾盼左右:“那日情景便如今日一般!”
  漕帮帮主冷笑道:“花老六,你以为我们都是三岁顽童,装神弄鬼便能吓走么!”
  花绣虎也冷笑道:“信不信由你!那是花未开担心七妹晓得真相,弃他而去。所以只推说自己参不透内里奥秘,绝口不提那女鬼之事。结果惹得马贼大怒,将他七十三岁的瞎眼老娘绑在树上,可恨花未开猪油蒙心,死活不说,累得老娘被皮鞭活活打死,白发苍苍的老娘啊,到死也没喊一声疼!”说到这里,花绣虎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歇了半晌,续道:“马贼将花未开囚禁在水窖里,每日严刑拷问,更狠毒的是,割断了花未开的子孙根。并想侮辱七妹,七妹死也不从,便给扔在水窖里陪伴花未开。花未开奄奄一息,万念俱灰,为了鼓励七妹活下去,便谎说自己其实已经参透了宝藏奥秘,只要能逃出去,便能找到宝藏,到那时或招兵买马或买凶杀人,必能报此大仇。两人隐忍数日,终于逮到机会逃了出去。只可惜一路逃亡,花未开失足坠崖,侥幸未死,却和七妹失散了,从此参商永离。”
  “二十年后,昔日茅庐已被荒草深埋,花未开的再传弟子花正好忽从闽越归来,修缮房屋,重挑刺青幌子。不数月,便有人慕名前来投师。原来花未开逃到海外,传了这少年画皮之术,只可惜不数年便心疼而亡。临死时,嘱托花正好一定要回到中原,寻找七妹。花正好寻了数年不见,只好重回绣虎山庄,放风出去,只希望七妹若尚在人世,能再回山庄,完成恩师夙愿。只可惜夙愿未完,他却离奇失踪。其实,他也暴毙而亡了。这一切都是花未开的那幅鬼女刺青的诅咒!”
  “当年花未开逃到闽越之地,在花蛇蛮部安顿下来。每日心痛不已,知是那女鬼作祟。花蛇蛮奉蛇为先祖,供奉蛇王,素好断发文身,刺青之术神乎其神。酋长听他遭遇,颇觉同情,又听说那女鬼怕蛇,便将蛇王羽蛇画在花未开背上,囚住了女鬼。只可惜女鬼怨气太大,还是咒死了花未开。最可怕的是,花未开死后,那女鬼恨意未消,一天,花正好忽然背痛,揽镜一照,花未开那蛇缠鬼的刺青竟然无端上了自己背上。从此花未开的痛苦又转嫁到了花正好身上。花正好知道命不久矣,为了不使画皮之术失传,便又事先找了传人。就这样,绣虎山庄代代相传,蛇缠鬼的刺青也如跗骨之蛆踵继不绝。成了每一代传人的噩梦。”
  喜堂挂素,新郎逢凶
  说到此处,花绣虎猛地扯住衣袢,裂帛一声,衣裳碎若蝶翼,露出脊背。众人闪目观看,不禁大吃一惊。但瞧花绣虎脊背胸腹颈项肩膊,密密匝匝刺满花绣,五彩斑斓,依稀可辨是一条五花大蟒,肋生肉翅,双睛暴突,蛇信如枪。头搭其左肩,尾盘右腹,蜿蜒盘绕,仿佛有腥腻之气盘匝不去,真如活物一般。
  花绣虎冷笑道:“诸位看到没有,这便是师门传说中的宝藏刺青。那个女鬼便隐藏在蛇身之中,每时每刻都在用刀刺我的心。所谓宝藏,本是花未开欺骗七妹的谎言,纯属子虚乌有。今日我违背祖训,自曝家丑,只希望诸位良心未泯,能高抬贵手,放过阖门老幼。”
  盐帮帮主冷笑道:“花老六,你要编故事也要编得靠谱点。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鬼神!鬼才信你的鬼话!今日你若不说出宝藏的秘密,只怕喜宴要变丧礼!”
  其他人跟着煽风点火,威胁恐吓。
  新娘子蝶恋花猛地扯掉红盖头,怒喝道:“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七妹,你们都是一方豪绅,武功卓绝,难道就眼睁睁瞧绣虎给外人欺负么!”众人闪目瞧去,但见蝶恋花身材窈窕,金发碧眼,五官细如雕琢,因发怒白腻脸蛋好似涂了一片胭脂,迥异中原女子。
  九头狮一晃鬼头刀,刀环铮鸣:“五妹说的对,他奶奶的,你们这群鸟人,竟敢到绣虎山庄撒野!嫌命长的站出来!”癞头陀、鹰爪孙、钱大笸箩一起亮出兵刃,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漕帮帮主拱手道:“几位当家的威名卓著,在下一直佩服得很。但我漕帮八十万帮众,为了给二当家的报仇,都发了毒誓饮了血酒,几位总得让我在弟兄们面前有个交代吧。”
  听话听音,九头狮怒吼一声:“他奶奶的,八十万算个鸟?八百万爷爷也不怕,通天寨等着你!”说着刀环一振,猱身便上。
  花绣虎披衣站起,一把掳住九头狮袖子:“大哥,且慢!”目光踅了一圈,“一百年前,花未开为了一己之私,赔上满门,今日岂能再蹈覆辙!自从我知道了寒门诡秘之后,便不再授徒,势必断了这孽根!”
  蝶恋花惊叫一声:“绣虎,你!”
  花绣虎瞧着师姐,眼中柔情如水:“师姐别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罢,我便将另一个天大秘密说出来吧!自从这鬼刺青转嫁到我身上,我便与那女鬼心意相通,原来这女鬼生前遇人不淑,被情郎害死,死后总想找一好人托付终身,可惜这世上坏人太多,她终究也没找到。我知道了她的遭遇,很是同情。每当花氏传人为人刺青之时,那女鬼便霸占了他们的身体,所以凡姓花的给人所刺,都是画龙妖术!”
  “啊!”鬼谷女率先惊呼出声,她额上第三只眼便是师父花雕龙所刺!
  花绣虎微微一笑:“七妹,这女鬼并非恶鬼,虽然你额上所刺天眼是活物,但只要你心存良善,它是不会害你的。但是作恶之人,刺青必会异变杀死你。”缓缓扫过众人,“早在我掌派之初,便立下门规: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非有不得已苦衷不得行扎肤之礼。敝门文身有五不:寡德者不文,无由者不文,幼儿不文,老叟不文,病人不文。那便是在提醒诸位,千万不要随便刺青,文身如受刑,刺物于体等于惹祸上身,小心刺青杀死你!”
  漕帮帮主冷笑道:“一派胡言!”
  花绣虎道:“死者已矣,女鬼自会收回刺青,帮主不信,不妨看看棺中死者,刺青可还在身?”漕帮帮主心中一动,令手下出去,才出去便听一声惊叫声动屋瓦:“帮主,二当家的,刺、刺青没了!”众人大吃一惊,皆跃出查看,果不其然,每具尸体上适才赫然在目的五彩刺青业已不翼而飞,只剩下瘀青的肌肤,那是毒药的痕迹。七派帮众一直注意喜堂动静,竟没人发觉文身是何时变化的。
  漕帮帮主一惊之后,旋而镇定下来,率众人蹿入喜堂:“花老六,你以为你的鬼把戏能糊弄了我么。人我们都不怕,还怕鬼!就算你被冤鬼附身我也不怕,因为你没给我们文身,哈哈!”
  盐帮帮主也狂笑道:“照啊照啊!花老六,就算你把阎王爷说成了老天爷,今天你也难逃公道!”
  花绣虎仰天狂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七妹,希望你们保护好阖门老幼,放下一切恩怨。我死后,你们立即将我尸身焚烧,就让这害人的刺青和我同归于尽吧!哈哈,嵇康一殁,广陵散绝,画龙妖术从此绝迹江湖!”转头看向新娘子,“师姐放心,我身虽死而精魂不昧,定会守护你一生一世,风雨晨夕,堂前榻旁,寸步不离。”
  蝶恋花听他话锋不对,急揽住他手腕,惊道:“绣虎,你别做傻事!”
  花绣虎忽然五官扭曲,面色突变青紫,哇的一声,污血喷出,仰面摔倒,口角流涎,四肢抽搐几下,寂然不动。鹰爪孙一声尖叫,跃身上前,扶起花绣虎,手指探他鼻息,又听听心脏:“大哥,六弟、六弟他死了!”
  几位兄弟聚拢过来察看,花绣虎鼻息心跳俱无。原来花绣虎死志已坚,早就偷服了毒药。
  蝶恋花痛叫一声,伏尸痛哭,涕泪交加。
  鬼谷女哼了一声,喃喃自语:“死了倒好!”
  七大派首脑面面相觑,盐帮帮主上前一步:“花庄主畏罪自杀,我等深感憾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便由在下出资,给花庄主风光大葬。来人,请庄主贵体。”手下人会意,闯出六条彪形大汉,便要上来抢尸。
  蝶恋花怒骂道:“先夫已死,你们还想怎地?”
  九头狮吼道:“他奶奶的,狗日的贼厮鸟,爷爷要给老六报仇!”振衣欲起。
  鹰爪孙喝道:“于老大,老六说了,他已被女鬼附身,你他妈不怕死,尽管将尸体拿去!”
  盐帮帮主嘿嘿笑道:“在下阅女无数,女鬼倒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滋味。”其他人俱都跟着淫笑。
  笑声如三春发情的猫叫,蓦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盐帮帮主一声惨叫,往后便跌,紧跟着扑通声起,七大派众人好似被伐倒的树桩,纷纷跌倒,口吐白沫,相继毙命,无一幸免。
  蝶恋花大吃一惊,止住悲声。九头狮等几兄弟俱都吃惊非小,放开花绣虎尸体,移步这边查看。
  七大派人面目青紫,俱是中毒而死。
  忽然钱大笸箩惊叫一声:“这、于老大额上有朵花!”鬼谷女转头来看,果然于老大眉心悬针纹中间出现一块类似莲花的青紫瘀痕,铜钱般大小,线条俨然,形如一枚刺青。
  “这也有!这也有!”七大派每人或额头或脸颊或手背,都出现了铜钱大小、或浓或淡的莲花刺青。
  同时中毒毙命,本就蹊跷,而身上同时出现刺青般瘀痕,更是诡异难测。
  癞头陀身入释门,虽酒肉不戒但笃信鬼神,瞧瞧几位弟妹,眼睛瞪如鹅卵:“六师弟姓花,平时又爱莲花,常以莲花自诩,印鉴配章俱以莲花为饰,难道这、这是他灵魂不灭,毒杀仇人,然后刺莲为记,通告我们?”
  砰的一声,雕窗忽被吹开,凄冷的风裹着冰冷的雨丝,打着旋儿扑入堂中。众人盯着那诡异的虚空,那里是否有一个鬼魂正然微笑注视他们,无声地叫着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姐?倏忽间,沁骨的寒意悄然蔓延开来。
  喜堂上方雕梁横陈,中心是一覆斗形藻井,四周斗拱依次向上延伸,装饰鱼浪莲藕花纹,上吊一盏硕大八宝琉璃灯。此刻,一只铁笼子巧妙地隐藏在斗拱与屋梁的一个死角处,外表做了伪装,和吊梁浑然一体,若不细看,绝对看不出异样。
  人皮显字,死尸飞龙
  铅云欲坠,寒鸦不飞。昏黄的日头,浑黄的天,苍黄的山,搅成了一片惨黄的幽怨,好似一幅被涂坏的水墨画。凄风冷雨衔愁赍恨,刮落漫天败叶残花。
  绣虎山庄撤走了门口喜幛,摘下了匾上红绸,扯掉了窗上喜字,撕去了门上喜联,取而代之的是黑沉沉的灵棚,白惨惨的孝布,在风中呜咽的灵幡,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挽联。喜堂业已变成灵堂。一张停尸床停在堂上,花绣虎的尸体躺在上面,蒙着寿布。脚下摆着供桌,供品一应俱全,香炉中香烟袅袅,盘匝旋绕。
  九头狮等几位师兄俱是豪杰,向来旷达豪迈,看淡生死。只是老六一死,念及往日同门恩义,几人忍不住号啕痛哭,声动梁尘,足有半个时辰才歇。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此时,新娘蝶恋花褪去了凤冠霞帔,换上孝服,跪在供桌前,正往瓦盆里烧纸,火光腾起,烤得脸上发烧,却烘不热那冰冷的心。她低眉垂眼,腮畔泪痕俨然,朝夕之间,新嫁娘变成了未亡人,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鬼谷女站在一旁,盯着停尸床上的尸体,眼珠乱转,不知在想什么。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橐橐响起,鹰爪孙系着孝布跨进门来:“那些狗娘养的死尸都处理完了,全给扔在山涧里喂王八了。另外车马旗帜全部拾掇妥当,该杀的杀该烧的烧,一点痕迹不留。五妹放心,我绣虎山庄可保万无一失。”
  蝶恋花眼也不抬,沙哑着嗓子道:“全赖几位师兄周全了。”
  不多时,钱大笸箩迈步进来:“天都黑了,五妹快去吃饭吧,我来守灵。”
  蝶恋花叹口气:“我不饿!”任谁叫她,她都不去也不动,只顾埋头烧纸。
  鬼谷女瞥眼瞧去,那两只蓝汪汪的眼中又有泪珠滚下。鬼谷女眼珠乱转,忽然道:“师姐,我也算师兄亲人,我替你烧会纸吧。”
  蝶恋花浑身一颤,猛地跃起,揪住鬼谷女前襟,破口大骂:“你这个狐狸精,都是你,都是你把绣虎害死的!”
  钱大笸箩鹰爪孙急忙横过,扯开两人。钱大笸箩道:“五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六弟是漕帮那些人逼死的,怎么算到七妹头上了。”
  蝶恋花气喘吁吁,紧咬银牙,嘴唇都咬破了:“要不是她给绣虎送钟,怎会一语成谶!鬼丫头,你喜欢绣虎,也不用逼他去死吧!你的心肠怎么那么狠?绣虎觉得愧对于你,才要自杀的。”
  鬼谷女嬉皮笑脸:“我瞧师兄面有黑气,袖占一课,知他阳寿已尽,这才送钟,你怎么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夜已深了,秋风秋雨兀自缠绵不休,雨水滑落檐瓦,打在青石台阶上滴答作响,更衬得夜色死寂。灵堂上,素蜡一星火光橘黄昏昧,在浓浓夜色中瑟缩着。瓦盆中纸灰已冷,蝶恋花跪在灵前,眼泪哭干,大半天未进粒米滴水,倦怠已极,纤细的脖颈撑不起头颅的重量,渐渐垂头合眼,打起瞌睡。
  旁边的癞头陀早就歪在太师椅上鼾声大作了。
  四位师兄陪着蝶恋花轮流守灵。
  日间,鬼谷女提议按照花绣虎遗愿,赶紧火化下葬,免得刺青中女鬼生出异变。其他几位师兄觉得太不近人情,折中办法,是赶紧盛殓下葬。但蝶恋花执意不肯,毕竟她是未亡人,别人也不好强迫,只好议定守灵三日再出殡。
  窗下草窠里,没冻死的秋虫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挣扎着生命中最后一点时光。忽然,叫声戛然而止,北边窗户无声启开,一条黑影如幽灵般游过窗户,伏地蛇行,滑过黑魆魆灵堂,悄无声息钻到停尸床下。停了少顷,见守灵两人并无反应,黑影慢慢钻出,撩开寿布,露出花绣虎那张青紫骇人的脸。黑影将尸体夹在臂弯,转身便走。
  忽然风声厉响,正在酣睡的癞头陀黑胖的身子陡地弹跃而起,精钢骷髅念珠随手飞出,打着旋套向黑影的脖子。
  与此同时,嗤的一声破空风响,盘龙柱后飞出两只鹰爪飞抓,截断黑影前路。大门霍地打开,一把鬼头刀挟着凄风冷雨,宛若冲出地狱的恶鬼,破开沉沉夜色,扑向黑影后心。
  那黑影腰肢一折,贴地滑出丈余,三件兵器落空。不成想,呼的一声,一只黄金大笸箩半空中反扣下来。黑影躲闪不及,瞬间被扣在当中。
  刹那间,胜负已定。
  鹰爪飞抓半空兜转,锁住黑影左臂。精钢念珠套住黑影右臂。鬼头刀指住黑影前心。花绣虎的尸身扑通落地。
  九头狮一把扯掉黑衣人面纱,却见那人面如傅粉,左眼幽蓝右眼碧绿,额头还刺着第三只血红瞳子——除了鬼谷女还能有谁!
  九头狮厉声质问:“七妹,你夜盗六弟尸身,所为何故?”鬼谷女眨眨大眼:“那个、这个,不是,其实,我寻思六师兄已死,不过三日,便要埋到土里,给虫子吃掉,反正你们留着也没用,不如给我拿走配个阴缘。五师姐和他做阳间伉俪,我和他做阴间夫妻,都是好事嘛。”
  鹰爪孙冷笑道:“我看你是想和他背上女鬼做夫妻吧!”钱大笸箩道:“老七,你想得刺青便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蝶恋花业已惊醒,三步并作两步,扶起花绣虎尸身,怒视鬼谷女:“绣虎说了,那刺青是女鬼的诅咒,并非宝藏,你难道就不怕惹鬼上身吗?”
  鬼谷女斜眼歪嘴做个鬼脸:“我叫鬼谷女,怕什么女鬼!”低头一看,忽然咦地一声惊叫:“师兄的刺青!”
  蝶恋花几人循声低头,却见方才一阵打斗,花绣虎寿衣扯开,露出上半身的刺青来。原本是一条斑斓毒蛇,谁知不知何时起了变化。花绣虎脊背上,毒蛇盘旋的腰身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大半空白,虽也有细密花纹,但颜色较浅。里面现出一个少女的背影刺青。头挽飞天髻,长发如瀑,布裙曳地,腰畔左挎宝剑,右配锦囊,身上缠绕着一条竹叶青蛇。纤纤素手执了一管狼毫,似在墙上写字,只可惜看不到正脸。
  九头狮等见此异状,不约而同放开鬼谷女,七手八脚将花绣虎尸身抬到停尸床上,盘腿坐好,人死尸僵,倒也坐得住。九头狮抓过素烛,仔细照去,却见那少女笔端上方缀几个字迹,蝉联而下:“情为何物,至今难逢。灵蛇引路,恶死善生。”
  几个凑到一处的脑袋纷纷转开,互看一眼,眼中疑云骤起:“这是什么意思?”
  鬼谷女哈哈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师兄死后,尸体必然腐烂,女鬼魂消魄散,急不可耐,挣脱克星羽蛇囚禁,钻出求救,急欲寻找下一个寄身之人。可能会有一条通人性的蛇指引我们去某个地方,到那时,善人会活着,恶人必然无幸。”
  几人异常好奇,纷纷伸手摩挲花绣虎背上刺青,刺青上颜色不落,显然并非新刺的。
  蝶恋花柳眉倏挑,哑着嗓子道:“我活了二十几年,也没见过鬼是什么样。我看这刺青真的藏有某种秘密。绣虎可能洞悉了这种秘密,但碍于人多眼杂,这才假借鬼神之说,提醒我们注意,这秘密并非宝藏,而是诅咒,千万不要触碰。你们还记得他讲故事中曾说道:花未开祖师荒山邂逅那女鬼幻化的书生,书生与他刺青之后曾说了几句谶语:‘金针刺玉体,点睛化飞龙。探囊取宝物,拔剑斩妖精。一念风云会,一念诅咒生。恶棍必横死,好人得善终。’佛家有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明明就是提醒我们,觊觎宝藏的人必然死于非命,只有放弃宝藏的人才能善终。”
  钱大笸箩商人出身,心思缜密,在几人之中有军师之能。闻言沉思片刻,忽而旋风般旋出房去,四下里巡视一遭,这才转回,将众人聚拢,压低声音道:“我同意五妹的话,不过我看这刺青既非宝藏,也非诅咒。而是以特殊染料,用特殊刺法,设置了多重文身。因为某种特殊情况,在特定时间内,第一重文身褪去,显出第二层来。所以先前的羽蛇刺青褪去后,露出这少女刺青来。而这多重刺青内隐藏着花氏家族的惊天奥秘。六师弟身死而无传人,故而以这种方式留下线索,告知我等。”
  几人齐齐一惊,鬼谷女张口欲喊,鹰爪孙急忙嘘了一声。
  蝶恋花蛾眉深蹙:“如果绣虎知道刺青奥秘,早就告诉我了,何必故弄玄虚。”鹰爪孙冷笑道:“汉人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蝶恋花脸色一红,想要争辩,却又哑口无言。
  鬼谷女嘻嘻笑道:“三师兄,你这可说错了。我看六师兄根本就不知道刺青奥秘,不然他早就告诉我了。师兄的刺青在背上,他自己文刺不便。若没有鬼神,师兄的刺青肯定是师父文上去的。也许师父欺骗师兄,并没把奥秘告诉他呢。”
  正说到此处,蝶恋花偶然一瞥,不禁惊叫道:“那条蛇不见了!”众人闪目观看,烛光下,盘在少女身上的那条翠绿的竹叶青蛇业已消失不见。
  突然,鹰爪孙一声尖叫:“蛇!蛇!”一蹦多高,抖手扔出一条蛇来。那蛇细若竹节,浑身碧绿,弹到墙角,咝咝一叫,扭身瞧着众人,摇头晃脑,蛇信吞吐。
  这蛇模样和刺青上那条竹叶青蛇一般无二。
  “莫非传说中那女鬼的画龙妖术,画物成真是真的?”众人面面相觑。
  不等众人寻思过味来,那竹叶青蛇将头向门外连点三下,慢慢爬出门槛。
  “走!”钱大笸箩披蓑衣戴斗笠,从墙上摘下一盏灯笼,提起。一声吆喝:“带着六弟尸身。”九头狮背起花绣虎尸身,几人互看一眼,有样学样,披上蓑衣,各提灯笼,鱼贯而出。
  蝶恋花无奈,叫嚷:“放开绣虎!”几人哪里肯听,蝶恋花只好紧紧尾随。
  堂中霎时空寂下来。
  片刻之后,梁上有人哎的一声长吐一口浊气:“总算清净了,一群乌鸦,聒噪的紧。”声如莺啭,清脆悦耳。紧接着,哧啦一声,梁上一幅伪装画卷揭下,露出一只铁笼子,笼子后一人探头探脑,向下张望,但见她穿绯色和服,梳银杏髷髻,瑶鼻樱唇,异常美貌,却不是大冢灵花是谁!
  大冢灵花说了几句,无人答话,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呆头鹅,和你说话呢!”肖不平委在笼中,伸懒腰打哈欠,懒洋洋道:“这一觉,睡得真香啊。”
  大冢灵花气得七窍生烟,想要发作又憋了回来。这一路两人斗口,把个伶牙俐齿的她差点没气死。这回她是学乖了。
  原来《阴宅血咒》一案后,大冢灵花和肖不平研究第三个故事《画皮》。这个故事与众不同,除了题目《画皮》,只有章节目录。
  大冢灵花问肖不平:“这个故事既没主角,也没情节,你怎么看?”肖不平笑道:“用眼睛看。”
  大冢灵花冷笑道:“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便猜不出来么?这个讲的是绣虎山庄的故事。我早从塞北风信子客栈买来了消息,只有绣虎山庄才有刺青中的画皮之术。”
  肖不平笑道:“那你还问我作甚?”大冢灵花幸灾乐祸道:“我在为你发愁啊,你被困在笼子里,怎么改画皮的结局呢?”肖不平道:“不知谁是主角,怎么改?”
  三日前,两人辗转来至绣虎山庄,大冢灵花将笼子隐匿藏好,偷偷入庄打探,发现花绣虎拾掇喜堂,即将成亲。算来当发生大事,趁着前夜月黑风高,背着肖不平的笼子,跃上雕梁,做了伪装,偷偷窥视。此刻,窥探众人离去,方才出声。
  大冢灵花思忖道:“没想到鬼丫头也是绣虎山庄的人。看来当初我们换书之时,她就骗了我们。她怕我们改了《画皮》的结局,对她不利,是以施展诡计,毁了我们的书,还觍着脸说她不好不坏,不喜欢改别人的结局。恬不知耻!一定是她将结局改成对她有利的了。这个故事只有目录,你不知帮谁修改结局,于是添个理想结尾‘恶棍横死,好人善终。’鬼谷女本非好人,她肯定要添‘鬼谷女生,其他人死’。”
  肖不平道:“我看未必,她既相中了花绣虎,如果写,也要写花绣虎重生吧?”大冢灵花道:“人死岂能重生?”肖不平笑嘻嘻道:“你别忘了,写这部书的人预知后事,神通广大,能起死人肉白骨也未可知。”
  大冢灵花道:“目录里有‘喜堂挂素,新郎逢凶’一章,如果鬼丫头真爱花绣虎,就该勾掉这章,让他逢凶化吉。但花绣虎还是死了,证明她没改,可见她并不爱花绣虎。”
  肖不平嘻嘻笑道:“你还不懂情爱啊,情爱的本质是感恩。如果花绣虎死了,鬼谷女再把他救活,那么花绣虎岂不要对她死心塌地了么?”
  大冢灵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好你个肖不平,你说你爱过几个人了?”
  肖不平见势不妙,急忙岔开话头:“你再不去追,只怕没有好戏看了。”
  大冢灵花将笼子背在身上,肖不平加上笼子足有二三百斤,大冢灵花却如履平地,蹬墙踏柱,借物蹿纵,飞下雕梁,蹿出门外。
  奇怪的是,此刻,除却秋雨滴瓦单调寂寥的音调外,绣虎山庄竟然变成了一座空园。庄主刚死,不来守夜,难道庄丁都去睡大觉了?
  庄外,夜色阴沉如铁,秋雨冰凉如针,打在身上刺骨的冷。大冢灵花取出油布雨披,连笼子一起裹起。从囊中取出一只眼状琥珀,凑在眼前,调好角度,四周景物透过琥珀,顿时如被光照,清晰起来。庄后,盘山鸟道上行人如缀,正是鬼谷女一行。
  大冢灵花刚想举步,忽然发现,树窠中一群人悄然钻出,跟踪其后。瞧其服色,黑衣黑帽,看不出路数,但瞧个个步履矫健,绝非常人。
  大冢灵花揣好琥珀,偷偷跟上。肖不平忽而隔着笼子,在她耳畔窃语道:“你背着我,就不怕我骈指点出,点你死穴?”
  大冢灵花笑道:“你舍不得,除非你有起死回生之术。”
  初入鬼堡,再觅妖踪
  盘山鸟道,秋雨缠绵。
  九头狮一行踩着泥泞,跟着那条竹叶青蛇,深一脚浅一脚向后山跋涉。好在灯笼顶戴防雨帽,没被淋灭。橘黄色的幽光在无边雨幕里飘摇如鬼火,垂死挣扎。
  那蛇极为通灵,在前引路,众人跟不上时,便停下相候。行有一个时辰,越过一座山峦,抵达一片黑魆魆深谷,渐渐鸟道终尽,芦苇丛生,脚下酥软溜滑,变成一片沼泽。空气中一缕腐败气息随雨丝萦绕鼻端。
  鹰爪孙蓦地止住脚步,叫道:“别走了,别走了!这里不是金兰泽么?都是泥沼,迈错一步,万劫不复,这条蛇是要引我们去绝路啊!”
  鬼谷本是鬼谷子隐居授徒之地,谷中遗迹众多,多以他们师徒轶事命名。当年孙膑庞涓同拜在鬼谷子门下,两人义结金兰,相契甚厚,但庞涓深嫉孙膑之才,屡次暗中加害。一次两人相偕采药,庞涓将孙膑引入沼泽,失足陷入,亏得一条大蟒游来,孙膑攀上蟒背,逃得一死。后人因而将此处取名“金兰泽”,名虽好听,实则凶险。
  九头狮胆子比自己块头还大,不过此时也踟蹰不前:“老四,一幅莫名其妙的刺青,一条不知哪里来的青蛇,便将我们引入绝路,咱们是不是太傻了!”
  癞头陀也道:“是啊,这条蛇不知哪里来的,太过蹊跷了。还有这变化刺青,我觉得是个陷阱,也许是老六为了惩罚那些夺他文身之人而设的诡计呢。”
  鹰爪孙也附和道:“有道理。”
  蝶恋花道:“绣虎已死,你们就别再折腾他了。什么奥秘,知道了又能如何。”
  钱大笸箩沉默片刻:“我问大家一句,你们寻找秘密是为了什么?”
  九头狮挠挠肉瘤:“不知道。喂,你们说为了什么?”
  癞头陀道:“我想看看世上究竟有没鬼神。”
  鹰爪孙道:“我想完成老六的遗愿。”
  钱大笸箩又问:“如果真有宝藏,你们的良心会让狗吃了,自相残杀么?”
  九头狮吼道:“老四,放你奶奶的萝卜鸡蛋韭菜五香嘟噜屁!老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把花钱,几时皱过眉头?老六的山庄我也拿了不下三千两银子了吧!”
  癞头陀鹰爪孙也道:“老四,你什么意思?”
  钱大笸箩不答反问:“我们对老六如何?”
  “推心置腹,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老六待我们如何?”
  几人道:“亲如手足。”
  钱大笸箩道:“这便对了,我们既不是畜生,不会做出不仁不义之事。老六也非薄情寡义之辈,不会害我们。那我们根据他的指引行事,有何可怕?”
  鬼谷女笑嘻嘻接茬道:“谁怕死谁就退出。”
  果然不出所料,众人跟着青蛇,东拐西绕,有惊无险渡过金兰泽。再穿桃花谷桃花瘴,攀兄弟岭游丝桥,登手足峪极目亭,跳结义峰舍身崖,趟香火口鹰愁涧。沼泽险峰,瘴气湍流,危桥绝路,令人胆寒。传说这六处都是庞涓害孙膑处。
  不知行了几个时辰,灯笼早已熄灭。此刻,晨光如刀,劈开天穹,万里彤云如残兵败将拥沓卷走。众人摘下斗笠蓑衣,抖落满身雨水,脸面手臂火辣辣疼,原来被荆棘藤葛割出不少血口,众人都是武林中人,皮骨韧实,也不在意。长吐浊气,举目四顾,但见蒿草丛生,枝柯交织,藤蔓纠缠,早已不辨来路。
  前面一片簸箕形山谷,山峰突兀,向内挤压,好像随时要倒掉。峰峦阴翳下,竹林暗影中,一座山庄露出一角。
  鬼谷女咦了声:“兜来转去,怎么又回到绣虎山庄了?”
  几人一看,此处山形地貌酷似绣虎山庄,但脚下之处却与绣虎山庄前迥异。
  望见山庄,那青蛇极是兴奋,咝咝一叫,弹身跃走。几人不敢怠慢,紧紧跟随。
  那蛇入草伏莎,蜿蜒穿行,钻入庄门。众人追至,却见一座高大门楼耸立,形式仿制绣虎山庄,几无区别。只是山墙门楣俱是黝黑如铁,望之令人心生压抑。门上匾额写“画皮山庄”四字,上联“画虎画皮难画骨,骨仍傲立”;下联“知人知面不知心,心已颓靡”。
  众人在鬼谷生活十余载,尚不知这山中有山,庄外有庄。钱大笸箩瞧着门前这副对联,搓搓两手,拍了拍那副对联,皱眉道:“这对联不好,不好,忒也不好!为什么不写‘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鹰爪孙道:“我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还好。”
  癞头陀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九头狮晃着九个脑袋:“什么鸟诗,难听得紧。‘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还凑合。”
  鬼谷女笑道:“都不好都不好。我看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最合适不过。”
  蝶恋花眉头紧皱:“这当口,你们还有闲心背诗。鬼谷里到处都是庞涓孙膑留下的遗迹,这个想来也是。孙庞二人本是金兰好友,孙膑却被庞涓陷害,这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显然是孙膑的感喟。’”
  钱大笸箩打个哈哈,伸手叩门。笃笃有声,久无人应。钱大笸箩伸手一推,吱呀一声,酸牙的门枢摩擦声在静谧山谷中传出老远。门后青石铺成甬路,甬路上杂草纷披,沾着晶莹露珠,似乎久无人迹踏足。周遭植木栽竹以成屏障,甬路两侧松柏亭亭,密匝新枝下却也有修剪过的痕迹。几人互望一眼,心中明白,至少年前,这里有人落脚。整个庭院格局和绣虎山庄一般无二。
  左右顾盼,因为适才耽搁,那条青蛇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前方一座大殿,坐镇中轴主线,左右各有六座偏殿,高低不等,鹓班鹭序相辅相成。都是黑墙乌瓦,透着诡异。大殿七级台阶,阶上杂草枯黄。门上悬有一匾,写着“孤独门”三字。
  几人没敢贸然闯进,只在外面高声问询:“有人吗?有人吗?”无人回答,若非虫声唧唧,鸟鸣啾啾,几乎像个死地。
  几人按着兵器,来回巡视一遍,见其余偏殿依次名为:冗余馆、颠倒塔、扭曲阁、循环巷、残缺地、错乱台。名字十分怪异。
  九头狮想要入门查看,被钱大笸箩止住。
  殿后是一座花园,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争相怒放,姹紫嫣红,妖白碧绿,色彩极为艳丽。在这萧瑟秋日里残留着一抹浓艳春光,和周围建筑压抑阴沉的色调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些花草树木奇形怪状,众人皆不相识。嗖的一声,一只穿山甲受惊,蹿出花丛,钻入石缝不见。鬼谷女伸鼻嗅嗅,便欲攀折:“好香啊!这些是什么花,咱们山庄怎么没有?”钱大笸箩提醒道:“这花古怪,小心有毒。”
  鬼谷女悻悻松手。
  搜寻一遍,再没发现什么异常。几人走得匆忙,都未带干粮。九头狮想要进屋找吃的,被钱大笸箩拦住,招呼鹰爪孙,出去打点野味。
  两人步出庄外,寻一僻静所在。钱大笸箩窥得左右无人,似无意间打了几个手势,自语道:“光明光明。”鹰爪孙也做了几个古怪手势,回应道:“灭他大明。”钱大笸箩长吐一口气:“都是自己人。”顿了一顿,“我们当中混进了奸细。”
  鹰爪孙道:“蝶恋花?”
  钱大笸箩道:“是。昨夜给师弟守灵,为防有人盗尸,我们设下埋伏,结果小师妹闯进来,然后发现了六师弟身上刺青变化了。那时我们都用手去摩挲师弟身上的刺青,想要辨别真假。我发出了一个光明堂的暗号,结果我们都伸出了手掌,包括小师妹,我们右手无名指指甲上都刻了光明堂的标识宝剑刺青,只有蝶恋花的是一朵花。”
  鹰爪孙点点头说:“我也注意到了。”
  钱大笸箩续道:“而且方才在画皮山庄门前,我说了堂中唐诗切口,别人都回答了,又是她没说出来。若我猜测不假,六弟脊背上的刺青也可能是她捣的鬼。”
  鹰爪孙差点没跳起来:“什么?”
  钱大笸箩一捂他嘴:“小点声!你想,六弟身上的刺青为什么会变化?我检查了数遍,六弟身体僵硬,确实已死,并非用闭气之法。若用颜料定时,一个死人怎能控制自己的文身呢?若有人在外捣鬼可就容易多了。咱们查看六弟身上刺青的时候,五妹是最后一个摩挲的,之后那条蛇就变没了。我猜很可能五妹手上沾了特殊药水,而那条蛇就是她偷偷藏在某处,趁乱放出,用来迷惑我们,从而让我们对刺青更加好奇。而且她是六弟妻子,两人同宿同飞,她若在六弟刺青上做手脚,易如反掌。若依此推理,她很可能就是背后主谋,设下诡计,引我们到此。”
  鹰爪孙犹疑道:“那引我们到此要干什么?杀掉我们?七大派也是她毒死的?她一直陪伴六弟身边,怎么下的手呢?”
  钱大笸箩犹豫道:“这我也猜不准。但是不管怎样,她和我们绝非同路人。”
  鹰爪孙眉头一挑:“嗯,我们光明堂刺青卫士,以守卫刺青奥秘为己任,决不能让奥秘外泄。要不要将她……”说着并掌如刀,向下一劈。
  钱大笸箩摇头道:“五妹和我终归同门一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手足相残。而且,若没有她引导,只怕我们也猜不出刺青奥秘。何不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待会儿回去,瞅准时机,我将七虫七花丹与她吃下,反客为主,她便不敢轻易加害我们。”
  鹰爪孙踌躇道:“会不会是六弟瞧出了破绽,临死给我们下了个圈套,将我们引到这里杀掉?此次七派夺宝本是二王子定下的苦肉计,让我们拿七大派这些冤种开刀,力保六弟,以取得他更大的信任,套出刺青奥秘。但是没等我们大开杀戒,六弟忽然自尽,随之七大派也死光了。他们死得太蹊跷了,一点作用没起,二王子绝不会干着赔本买卖。除了他,下毒手的只可能是蝶恋花和花绣虎。但是蝶恋花一直在内堂,根本没接触到七大派人。”
  钱大笸箩道:“六弟也没接触啊,这确实是个谜团。我大元为了藏宝图,煞费苦心派我们这些内奸混到六弟身边。我们互不联系,若非老六暴毙,你我亮出刺青标记,暗中联络,我甚至不知道你也是刺青卫士。如此保密,老六怎么会知道?”
  两人计议半晌,还是断不出个所以然。钱大笸箩道:“庄上所有人都被二王子收买了,昨夜我已发出光明堂号令,他们追踪我们,现在应该快到了。刺青宝藏业已显形,绝不能功亏一篑。记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回去,这一切就当没发生,不要露出破绽,继续演好这出戏。”
  死亡倒数,各奔前程
  枯柴架好,火苗蹿起。不多时,几只松鸡烤得外焦里嫩,肉香四溢。五人团团围坐,大快朵颐,分而食之。只有蝶恋花抱着花绣虎尸体,抓着鸡腿一口不动,眼中滴泪,嘴里叨叨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私房话。
  日上三竿,几人吃饱喝足。九头狮打个饱嗝,一跃而起:“老四,就你鬼点子多,到底进不进去?不进趁早回去,老子是没耐心了,风餐露宿遭这个活罪。”
  钱大笸箩抹抹油嘴:“看六弟如何指示我们吧。”
  几人来到蝶恋花面前,钱大笸箩道:“五妹,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六弟心愿。”
  说着从蝶恋花怀里抱过花绣虎尸身,尸身僵硬,入手冰冷。解开寿衣,露出脊背,果不其然,刺青又变化了!那少女笔端的字迹换成:“人生擂台,费尽疑猜。恶生善死,天道悲哉。”
  钱大笸箩嘴角勾出一丝微笑,瞥了鹰爪孙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九头狮道:“他奶奶的,这是啥意思?”
  鬼谷女永远都是那副大咧咧笑嘻嘻的模样:“这有啥难猜的,说的是人生就像一擂台,如果手软就会被杀,只有心狠者才能生存。天道如此,实在是悲哀啊!悲哀!”
  九头狮急不可耐:“他奶奶的,猜什么鸟谜语,进去看看不就晓得了!”说着跃上台阶,曳住门环,一把扯开大门。
  天光一缕斜斜滑入屋宇,细微尘芥在空中舞蹈。屋内景物慢慢现出轮廓。只见屋中阔大非常,四壁皆空,方砖地面,中央一座擂台突兀而起,高约一丈,四面有台阶上下接通。周围空荡荡没有看台。
  钱大笸箩背着花绣虎,最后跟进。
  九头狮挠挠肉瘤:“他奶奶的,不好玩,什么都没有!”
  钱大笸箩瞧瞧蝶恋花,目光中若有深意:“五妹怎么看?”
  蝶恋花眼珠通红:“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只要不伤害绣虎,其余的事你们拿主意吧!”
  钱大笸箩回头瞧瞧花绣虎身上刺青,还是那几个字,并无变化。于是淡然一笑:“好!此处别无一物,只有这个擂台,看来奥秘就在这擂台上,大家上去瞧瞧。”
  鹰爪孙道:“小心擂台有机关!”
  蝶恋花道:“我相信绣虎,不会害我们。”说着噔噔噔拾阶而上,双脚着地,忽然指着台面,咦的一声惊叫。
  鹰爪孙问:“五妹,怎么了?”
  蝶恋花道:“这、这有幅画!”
  九头狮不耐:“什么画?”话未落地,长腿迈开,脚点台阶,蹿了上去。仔细一看,也是啊的一声惊叫。其他几人不知何事,争相跃上。钱大笸箩叫道:“怎么了?”鬼谷女嘻嘻笑道:“是一幅画,没有机关,四哥你上来看看吧。”
  钱大笸箩背着花绣虎,拾阶而上。来到台上向下一瞧,顿时小眼瞪圆,怒气横生,腮畔肥肉突突乱颤。但见这擂台足有数丈方圆,十分阔大。台面似是一整块铁板,刷了白漆,墨笔勾勒,彩漆涂染,画了一幅巨画,占据大半个台面。画面场景是个囚牢。画面中间一人,裸臂光身,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木柱之上。长发披散,面色憔悴,眼中满是恨意——正是花绣虎。六人围成一圈,右手各持兵器,指定花绣虎,好像在逼问什么。而左手则从脸上揭下一张微笑和蔼的面具,露出的真脸狞笑扭曲。正是九头狮、癞头陀、鹰爪孙、钱大笸箩、蝶恋花和鬼谷女。
  九头狮、癞头陀、鹰爪孙怒不可遏,蝶恋花脸色惨白,眼泪汪汪,娇躯微抖。只有鬼谷女笑嘻嘻不以为意:“嗤,这是谁画的?给我画的这么丑!”
  钱大笸箩脸色阴沉:“这是有人挑拨离间,大家不要上当!”
  癞头陀怒宣佛号:“阿弥陀佛!哪个畜生画的?”
  九头狮怒吼一声:“他奶奶的,没想到俺是这种畜生,俺非剐了俺下酒不可!”按绷簧捏蛤蟆口,鬼头刀戛然长鸣,脱鞘而出,猛斩那画中的九头狮!
  钱大笸箩心中一动,大叫:“不可!”想要出手,为时已晚。但听砰然大响,烟尘腾起,机括转响,擂台周围忽然钻出一圈栏杆。同时吊顶伪装的纸画忽然破开,迅雷不及掩耳,坠下一只硕大无底铁笼,铁笼周围垂下一圈铁钩,搭住擂台那圈横栏,瞬间两相结合,搭成一只有底笼子,倏然上行。四周灰尘簌落,遮眼呛鼻。
  几人立足不稳,跌成滚地葫芦。待烟尘散尽,只觉摇摇荡荡,头晕眼花。鬼谷女身小体轻,动作灵敏,率先爬起,左右一看,不禁哈哈笑道:“我们被当成猴子装进笼子里了!”
  另几人也爬起身来,四外一看,周围一圈铁栅栏。九头狮身体硕大,爬将起来,用力一蹬,那笼子忽悠一荡,他立足不稳,又跌了个狗啃屎。
  钱大笸箩抓住栏杆,探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老大,别动,咱们被吊在空中了!”几人蹭到笼边,扒住栏杆,伸头瞅去,冷汗倏然滴落。但见这笼子离地足有三四丈高,而原来的方砖地面冒出无数尖刀,密如雨后春笋,寒光射眼,令人胆寒。
  钱大笸箩用力敲敲地面,砰的一声,中央坠下一块簸箕大的木板,露出一个圆洞,正是画中花绣虎心脏所在——原来这木板是镶嵌在铁板上的。从洞中望下,原先擂台露出真容,里面花花绿绿蠕动不休,蛇头攒动,竟是一个蛇窝,瞧那蛇头都是三角尖棱状,必是毒蛇无疑。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下又是刀山蛇窝,几人已经陷入绝地。几人委在笼子中,呼呼喘气。
  几人当中,就数钱大笸箩生意人精明,他一惊之后,马上寻计自救。周围栏杆太密,逾越不出。招呼九头狮用鬼头宝刀砍了几下,火星四冒,刀刃都卷了,铁栏纹丝不动。唯一出口就是那个圆形洞口,刚好能容一人立身穿过。
  但下面是蛇窝,下去必被毒死。
  如果一人能舍命先跳下去,拼着被毒蛇咬死的危险,接住上面跳下来的人,然后抛到台沿,其他人或有一线生机。
  但,谁能做这个死士?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全都缄默不语。
  九头狮一挠肉瘤:“他奶奶的,要是刀子,老子眼皮都不带眨的。但是俺,怕蛇!”癞头陀和鹰爪孙吞吞吐吐,欲语还休。蝶恋花和鬼谷女即便下去,只怕也接不住众人。
  钱大笸箩瞧着众人:“看看六弟的刺青有没有提示?”解开寿衣,花绣虎脊背上刺青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犹豫不决间,忽然头顶嘎嘣一声,钱大笸箩心头一跳,举头一望,不禁骇然失色——透过头顶栅栏缝隙,看得明白,吊着笼子的棕绳缠在屋梁上,晃晃荡荡摩擦不休,许是年久糟烂,加上笼子太重,业已断了一股。侧耳细听,细碎绵密的嘎嘣声不绝于耳。
  必须立下决断,不然绳子断折,笼子落入蛇窟,那蛇由栅栏缝隙钻进,众人有死无生。
  嗖的一声,钱大笸箩先把黄金笸箩顺着笼隙扔到刀山上。鬼谷女把鬼影神刀随着抛出。癞头陀犹豫一下,扔出了骷髅念珠。鹰爪孙抛出双抓。钱大笸箩瞧着九头狮:“撇刀!”几人的兵器就数他的鬼头刀最重。
  九头狮怒道:“老四,你他娘的是不是吓傻了!兵器扔了,笼子掉进蛇窝,瞅着变蛇粪么!”
  钱大笸箩道:“老大,尽量减少笼子重量,要不,马上就掉下去了。绳子只断了一股,丢把刀下去可能就保住了。有时间再思良策。这么多蛇,一把刀能砍死几个?”
  九头狮欲待反驳,一时气结,忽然一眼瞥到了花绣虎,脱口叫道:“六弟已死,不如……”话到半截,戛然而止,但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蝶恋花大惊失色,一把揽过花绣虎尸体:“你、你们要干什么!”
  九头狮脸色一红:“他、俺……”
  鬼谷女鬼机灵,笑嘻嘻道:“师姐,反正六师兄已经死了,扔到蛇堆里又有什么关系。”
  钱大笸箩怒道:“老大,老七,你们还有一点良心么?老六就算死了,我们也不能作践他尸身!”
  癞头陀鹰爪孙欲语还休。
  便在此时,头顶嘎巴又是一响,笼子剧烈摇摆一下。
  再不决定,可能就要全军覆没。蝶恋花嘴角抖了两抖,猛地横下心来,揽着花绣虎爬到那个圆洞前,泪珠潸然:“绣虎,我对不起你了!”说着捉臂把腿,将花绣虎僵硬的身子顺入圆洞,两手一撒。花绣虎尸体像一根柱子般坠入蛇窝。
  “绣虎,等着我!”纵身一跃,步其后尘,如一片残花飘落,随着一声尖叫响起。
  钱大笸箩拿不定主意,犹疑间,一手拉空:“五妹,你怎能这样!”
  两人二三百斤一去,吊笼缆绳压力减低,断声减小。
  几人凑到圆洞口向下观看,但见两人身影已被蛇群吞噬。不多时蛇群骚动,有如巨浪翻滚,蝶恋花载沉载浮,满头金发被蛇涎胶住,打成绺子,贴在脸上。时有毒蛇张开大嘴,在她身上舔舐,吓得她尖声大叫,令人不忍卒闻。
  几人面面相觑,纵然有心营救,不过瞧鲜艳蛇身狰狞大嘴,不免心怯腿软。
  蛇群闹腾一阵,渐渐平息。蝶恋花衣衫破碎,血迹斑斑,抱着花绣虎奋力钻出蛇群。花绣虎寿衣早被蛇群扯落,露出光秃秃脊背。蝶恋花睁开眼,抹去花绣虎身上蛇涎,猛然发现,花绣虎脊背上的刺青业已变化——原先字迹消失,新字出现:“七星齐转,转危为安。”
  蝶恋花口中诵念,不禁抬头看去,但见擂台内部形如井筒,前面壁上镶嵌有七颗碧绿宝石,光华幽微。
  “难道这是提示?”蝶恋花拖着花绣虎,踩着蛇群,爬到井壁前。说也奇怪,此刻蛇群不知何故竟然安静下来,低头顺眼,再没狰狞气势。
  蝶恋花按照刺青指示,一一转动宝石,便听齿轮转动,轧轧响起。
  在她齐腰处的地方,井壁左右两张铁板平伸而出,缓慢对移过来。蝶恋花大喜过望,忙将花绣虎抱上铁板,随即也爬了上去。转眼两块铁板相接,严丝合缝。
  蝶恋花爬起身来,举目四顾,井外地面刀山隐没不见。她赶紧招呼吊笼上几人。
  九头狮子等人跃身而下,去地面拾回各自兵器。
  钱大笸箩见蝶恋花面色青紫,千载良机,岂能错过,当下上前一步,掏出七虫七花丹给她服下,低声道:“五妹,我这七虫七花丹虽是毒药,却能克制蛇毒,待我们离开此处,我再把解药与你服下,可保性命无忧。”
  蝶恋花也不傻,当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但此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此时轧轧声起,铁板上升起一只栲栳大罗盘,黝黑如铁,刻痕纵横交错,分成七个等宽格子。中间交叉区嵌一枚指针。众人凑近看时,轮盘上刻有铭文。中间大字说明:“命运轮盘,中设机关,指针转动,随你挑选。选择一个,其余皆毁。请君慎之。”七个格子分别是:“称霸、升官、发财、得美、成名、平安、重生。”内里还有小字详细注解。
  九头狮哈哈笑道:“果然,六弟的刺青果然有天大秘密!你们看这发财格上写着,敌国财富,就选它了!”
  鹰爪孙道:“选升官吧!”
  九头狮道:“什么称霸、升官、成名,最终的目的不都是为了发财么!老子年轻时只觉得有膀子力气便能横行天下,谁知一入江湖才他娘晓得,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的大道理,有了这阿堵物,什么得不到!”
  余人面面相觑,都有同感。
  蝶恋花猛然叫道:“不行,我要选重生!绣虎死了,我要让他活过来!”
  钱大笸箩道:“对,救活六弟!”
  重生格上写着:“内有华佗再生丸一颗,人死未腐者,服之立活!”
  九头狮挠挠肉瘤:“他奶奶的,俺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令死人复生的灵药。”
  钱大笸箩略一沉吟:“有,湘西赶尸匠和茅山术士有一种活尸丸,能起死回生。”
  癞头陀道:“老四,那是无痛无感任人驱使的活尸。”
  鹰爪孙也道:“老六如果变成了活尸,只怕生不如死。”
  钱大笸箩踟蹰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不一定是活尸丸。”
  九头狮道:“只有一次选择,别婆婆妈妈的了。”
  蝶恋花听他话声不对,心头剧颤,伸手便往指针上抓去,谁知九头狮眼疾手快,后发先至,伸手抓住指针,霍然转动,咯噔一声,指针拨到发财格上,兀自不肯撒手。
  咯咯,轮盘内传来齿轮咬合碎响,而后啪的一声,轮盘裂成七半,一股酸臭味道飘溢而出。其余六个格子中的物事都被酸液腐蚀殆尽,只有发财格里弹出一卷纸帛。
  九头狮手疾眼快,一把攫出,展开便看,众人也凑过来:“汉王巨宝,留赠有缘。本庄六处偏殿内各藏一块刺青碎片,相互拼合,便是一幅藏宝图。拼合完整,按图索骥,可得敌国宝藏。宝藏并非易得,六处殿中地下埋有烈性炸药,轮盘开启,指针转动,半个时辰后,便会炸塌宫殿。千万不要擅动指针,一旦触碰,你脚下立即爆炸。切记切记!”下面画有藏宝图碎片形状。
  低头一看,轮盘下面是个圆墩,中间竖根立柱,指针正安在上面,缓慢移转。
  鬼谷女道:“怎么这么巧,我们六个人,正好六个宫殿?”
  钱大笸箩思忖道:“也许是老六给我们留下的。”
  九头狮骂骂咧咧道:“老六要给我们宝藏,为啥还埋下炸药,这不明显要整死咱们么?祖师爷前一个头是他奶奶的白磕了!”
  蝶恋花怒道:“绣虎不是那种人,你们自己寻宝藏吧。”说着抱起花绣虎尸体,转身便走。
  鬼谷女一步抢上,伸手扯住她袖子:“师姐,你别生气,这宝藏我们要定了。你想想,这世上没钱哪行,我小的时候,如果有一块铜板,买一个馒头,我娘也不可能活活饿死。从那以后,我发誓要赚好多好多钱。”
  癞头陀也道:“师妹,你别耍性子了,我从小没了爹,娘得了重病,四处大夫都看不好,花光了所有钱,最后寻到医神药千金的门上,我跪着求他给娘治病,把头磕破喇喇淌血,可是药千金诊费一次千金,我眼睁睁瞅着娘就在他家门口断了气。我的头也没钱医治,结果破伤风后长了癞。”
  鹰爪孙也道:“我娘……”
  钱大笸箩截住话头道:“大家都别说了,没时间了,如果同意寻宝,现在马上就去,不同意,赶紧离开。只是这刺青情况不明,只怕会有危险。”
  九头狮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鹰爪孙道:“老大晦气,那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众人蹿出孤独门。时间不多,只能分头行动。当下九头狮等人各拣一屋钻进去。
  钱大笸箩给蝶恋花服了七虫七花丹,若无他独门解药,绝难活命,料来她也不敢弄鬼。有了这道护身符,钱大笸箩胆气顿粗。不过临进屋之前,钱大笸箩兀自不放心,暗中叮嘱众人:“遇到异常情况,千万不可造次。找到刺青,立刻离开。”
  蝶恋花孤立无援,抱着花绣虎的尸体进了别人挑剩的那间。
  此刻,正殿卷檐阴影里,藏着肖不平的笼子。大冢灵花正合上瓦隙,停止偷窥。原来他二人追踪鬼谷女一行,来到画皮山庄外面。发现那群黑衣人散入树丛埋伏下来。大冢灵花绕到后门,神不知鬼不觉悄然潜入。看众人分头走了,她背起肖不平的笼子,缒下墙去。
  冗余世界,残缺人生
  冗余馆。
  门前左右廊柱嵌木联一副:“九头鸟,三足乌。”
  九头狮步入馆中。内里布置是一个县衙公堂样式,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摆设乱七八糟。绕墙一圈铁梨木法案,背后立着一溜海水朝日屏风,山正水清日明,象征清正廉明。法案后的椅子上密匝匝坐着木头雕的人偶,一尺来高的小人,乌纱朝靴官服玉带,挺胸叠肚,像模像样,数一数,足有上百个之多,而且都是两鼻子三只手四只眼五张嘴。
  九头狮走路一向趾高气扬,这时抬腿迈去,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狗头铡。扫视一圈,地下刑具如麻,狗头铡、水火棍、老虎床、脑箍、规木、重枷、钉床、木手、碾车、站笼等,数不胜数。
  九头狮为防万一,拔出鬼头刀,护在身前,左右查看一遍,拨拨刑具,一无所获。转身扑到法案前,藏宝图必然是纸或布帛,眼前能见的只有人偶身上穿的衣服是布制的,所以他三把两把扯过人偶,撕烂官服,揪去乌纱,扯碎人偶,弄得满地狼藉,也没看到有什么藏宝图。
  偶尔一瞥,忽然发现靠墙有一立柜,柜门没锁。九头狮伸手拽开柜门,柜子进深很大,竖着一架巨大天平。中间一根铁杠杆,左右各悬铜托盘。左面杠杆錾刻“官”字,右边錾刻“民”字,左边托盘是一颗铁铸的官印,右边是一摞高高叠起田契。田契上面,一块刺青残片赫然在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九头狮大喜过望,伸手抓过,一看无误,揣在怀中。刚想转身,忽而站住,揭下一张田契,仔细一看,竟是通天县辖地的田契,田契上姓名住址一应俱全,印鉴指押俨然,竟然是真的。
  九头狮忽然想到通天县曾有一大批庄户田契丢了,后来被地主强行收走,原来田契竟然在此。若将地契拿走,威胁买卖,到那时自己的地盘岂不扩张数倍?一念及此,伸手便拿,掐起一摞,刚抬起,忽觉天平一斜,底下一动,他心思电转,马上放下。天平微一摇晃,重又持衡。
  九头狮仔细查看,发现天平立柱对着自己腰腹处有一细孔,不同寻常。前后一想,顿时明白,这天平内设机关,只要一头倾斜,就会触犯里面吊钩,拨动机关,这个小孔不是喷出毒烟便会射出毒箭。试试那方官印,竟然是铸死在托盘上的,同时拿走根本不可能。但他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几番转念,慢慢伸手,揭下一张地契,纸张太轻,天平未受影响。九头狮舔舔嘴唇,将地契揣入怀中,一次无事,便想第二次,又抽出一张,天平还是好端端的,贪心作祟,惯性使然,一旦伸手便无法停止,一张一张再一张,虽然天平微斜,但仍未触动机关。九头狮额角流汗,把钱大笸箩的叮嘱早抛到脑后,总想多拿一张,多拿一张……终于,嘣的一响,刺中耳膜,犹如晴天打了个霹雳!亏得九头狮寒毛竖立,提着十二分小心,手中方感一颤,立即蹬脚绷腰,仰身暴退。噗的一声,一支短箭贴其腰肋掠过,溅起一溜血光!
  九头狮一跤跌倒,手中田契撒落一地。伸手一摸,一手鲜血,顿时转惊为安,看来箭上无毒。一安定下来,立即鲤鱼打挺跃起,伸手将田契拢在怀里。复又抢到柜前,伸手去抓天平上的田契,天平机关已被破坏,再取剩下田契已无风险。
  可是才到柜前,忽觉浑身燥热难耐,热得他怒吼一声,撇了长刀,一把裂开衣衫,他在胸前刺着一个黄巾力士,裸身露体,肌肉盘结,靛脸红眉,怒目圆睁,手执降魔剑。九头狮只觉胸前肌肉突突乱跳,低头一看,那黄巾力士喷血衔须,衣襟剑锋中血痕如蛇凸起,奋然流转,整个人直要扑下身来,择人而噬!
  九头狮只觉脑中天旋地转,全身血液尽往胸前涌来,啊的一声怒吼,胸前鲜血如万箭攒射,恍兮惚兮中,他只见眼前一个黄巾力士,顶天立地,嗔眉瞪眼,高举降魔宝剑,向他怒斩而来!
  残缺地。
  门口楹柱上挂着一副对联:“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钱大笸箩缓缓摘下金笸箩,顶在胸前,缓缓拉开门,挺了一忽儿,这才缓步踏入。
  阳光穿窗而入,摇落一地金黄,给屋中残垣断壁,破败垃圾上镀了一层薄薄黄金。这里竟然是个垃圾场,日用琐物花里胡哨,肮脏不堪。碎瓦断砖,破被烂褥,干巴馊饭,瘸腿桌,豁牙碗,不一而足。更有不少纸扎的小人,心脏处都破了一个大洞。
  钱大笸箩高抬腿轻落步,小心翼翼四下摸索,他已下定决心,不管找到与否,估摸时间一到,马上出去。
  忽然,他眼光凝住,就在墙角堆着几床破被子,被子里露出几个人头,乱发擀毡,面目污浊。他掣出腰刀,一点点蹭去,全身寒毛倒竖,真气运至毫巅,一有异动,必能脱兔一跃。
  他用刀轻轻挑开棉被,毫无异状,里面是七个扎得黑乎乎的纸人,断指缺手,都有残疾,画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寒酸得紧。他用刀拨开小人头发,不禁大吃一惊——纸糊的脸上画着眉眼鼻嘴,模样酷似花绣虎,神情各异,分别是惊、恐、怒、思、哀、悲六种表情;第七个脸上蒙着一张纸帛,正是那刺青碎片的模样!
  钱大笸箩没有马上取刺青,反而回手从兜囊中掏出鹿皮手套戴上,笸箩挡在眼前,这才小心翼翼捏起那块刺青,稍稍凑近鼻端,未见异味,检视一番,把刺青装入囊中。
  大功告成,方要转身,忽见那第七张脸没画五官,是张白纸。白纸破了一洞,隐隐露出一抹金光。钱大笸箩犹豫半晌,将刀划开白纸,露出一尊金佛,奇怪的是,金佛面上也没有五官。照这个纸人大小,金佛最少不下二百斤。还寻什么宝藏,这就是宝藏!
  钱大笸箩一双小眼顿时红了,胖脸上油光泛起,额汗涔涔而下。一只手颤抖着伸向金佛,到了半途,忽然止住,又收了回来。他在商海中摸爬滚打半生,早变成了老油条,深晓天上不会掉馅饼,掉下来的都是陷阱。但黄白之物勾得心尖痒,想了半晌,又伸了出去,伸到中途,再次撤回。如此三番五次,鼻息喷出,气喘如牛,显见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刻钟后,他兀自重复着这一动作!
  循环历史,扭曲心灵
  循环巷。
  门口楹柱上挂着一副对联:“夏商周五千年历史,桀纣幽十万个罪人。”
  鹰爪孙指上套着鹰爪钢爪,勾开大门,迎门一个过廊,空无一物。对面只有两扇门,左边门上刻着“盛”字,右边门上刻着“衰”字。鹰爪孙眉头一皱:“盛衰门?”想了一想,双爪护住前胸,一脚踢开盛门,待得并无异样,跃身纵入。
  门里是一斗室,当地立着一尊木像,帝王装扮,将军大臣排列左右,标着名字。都是史上明君良相,皆为木雕,除此身无余物。对壁还有一门,门上依旧刻着“盛”字。进去之后,又是一尊帝王铜像,别无余物。连过五道门,鹰爪孙已无耐心,返身折回,重新打开“衰”字门,这一打开,登时珠光宝气,耀眼生辉。还是帝王铜像,更有将相臣佐,都是史上昏君佞臣,只是俱都披金戴银,华贵非凡。
  鹰爪孙寻找一番,没看到刺青碎片。想取铜像身上金银,但又忍住。拉开另一间“衰”门,又是一番珠光宝气。帝王手中托着一张纸帛,屋中光华闪烁,鹰爪孙一眼便已瞧见,当下伸手拿过。仔细查看,确认无误。刚要转身,忽然脚底凝滞,当下驻足,转身从铜像中摘下一条金绶带。转身想走,又停住,掐指一算,方才进来不超过一刻钟,还有时间。还想再取,忽然念起钱大笸箩的叮嘱,一时逡巡不定。
  走还是不走?满眼宝物已将他的心搅乱。
  当下一跺脚,取出独门鉴毒奇药辨机散,撒在其余宝物上,粉末颜色未变,证明这些宝物无毒,当下挑拣贵重的揣进怀里。扫荡一番,意犹未尽,进入另一间衰门,又是一番狂扫。到第三间的时候,他已是满身披挂,直如金甲天神下凡。
  第三间,那帝王像上戴着一顶皇冠,猫眼玛瑙翡翠不下数百块,以金丝镶嵌。鹰爪孙顿时眼冒金光,这顶皇冠,只怕价值万金。有了它,纵然不得宝藏也够本了。一念及此,伸手便捉在手里,谁想那皇冠边角锋利,满是芒刺,顿时扎得满手鲜血。
  鹰爪孙心情激荡,也未在意,此刻急流勇退,捧着皇冠便走。才走出几步,忽觉浑身燥热难当,如被火焚,手一颤,皇冠失手落地。鹰爪孙一把扯开衣衫,掷在地上。在他后背上文了一只苍鹰,此刻他只觉得后背上气血鼓荡,如同蚓窜蛇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皮飞出。蓦地头顶一痛,如被啄击,一头栽倒!
  扭曲阁。
  门口楹柱上挂着一副对联:“能挽世道曲如弓,难治人心毒过蛇。”
  鬼谷女瞧瞧门口对联,嘻嘻一笑:“为什么不写难猜人心狡似鬼!”推门便进。
  这间屋子是一座阁楼。入门是个弧形厅堂,左侧一架楼梯七扭八拐,螺旋向上。阁中布置如家居。壁上挂着辣椒大蒜,屋角立着锄耙锨镐,簸箕篾篓。锅碗瓢盆各安其所,窗台上花盆陈列。但是这些家什物件,花木食物,或者天生畸形,或是人工扭曲,曲如弯弓,拧如麻花,全部拧着劲儿。瞧在眼中,异常别扭。
  鬼谷女回身趴在门缝中,窥得左右无人,从怀中抽出一本书来,书上三个大字,赫然是“僭天书”。她快速翻到第三个故事《画皮》那页,只有一行目录,下面一片空白。她蘸口吐沫,抹在其上,不一会儿,空白纸张显出一片细若蚊足字迹来。她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揣好,想也不想,身形纵起,如蝶舞莺飞,直奔顶楼。
  顶楼地板上有一只金瓦盆,盆中栽着一棵摇钱树,黄金干黄金枝黄金叶,虬如龙盘,枝上果实累累,都是玉石玛瑙珍珠水晶雕琢而成。
  一张布帛就挂在一条金枝上。
  鬼谷女将布帛取下,掖在怀里。瞧瞧摇钱树,自语道:“这么大的树,怕不有三四百斤,要怎么才能搬下去呢?”
  颠倒世界,错乱乾坤
  颠倒塔。
  门口楹柱上挂着一副对联:“黑白上下好坏;白黑下上坏好。”
  癞头陀无心细看,手捻骷髅素珠,开门步入。这屋子布置成佛堂模样,佛像、佛龛、经书、烛台、戒尺、拂尘、香案、香炉、木鱼等诸般法物一应俱全。不过这些法物全都是倒置的。密密麻麻的佛像大头朝下挂在屋梁上,好像一个个倒悬的蛹。周围一圈鬼像,高踞在佛龛之上,将佛像团团包围。
  癞头陀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意思?”扫视一遍,没见到刺青碎片。将身一纵,穿行在蛹林中,忽然眼光一扫,止住不动——一个艳丽的妇人雕像立在当地,浓妆艳抹,眉目轻佻,嘴角如钩,挑逗着他一颗罗汉心。他不由驻足定睛细看,就在妇人头顶,一幅刺青碎片赫然在目。他腕子一抖,念珠飞出,一荡一回,早将刺青收入掌中,瞧那刺青边角形状,正与提示的符合。
  揣起刺青,刚想转身,但那妇人雕刻逼真,太过诱人,不免多看两眼。忽然发现,妇人头顶发髻处有一圆洞,一角纸帛露出一丝端倪。“这是什么?”癞头陀心生好奇,低头嗅去,那纸帛上并无异味,显见无毒。伸手取出,却是一个同心方胜儿,幽香淡淡。打开一看,是一张薛涛笺叠成,上面字迹娟秀,词句暧昧,竟是一封情书,以簪花小楷写成,内容是约定情郎幽会日期,其间不乏月下西厢,香罗暗解,帷帐夜深,尤云殢雨,你侬我侬的露骨挑逗,而落款名字竟是一个丧夫寡妇,是上了贞节牌坊的。他也早闻其名。没想到暗里竟然行苟且之事。瞧得癞头陀血脉贲张,若将此信拿去要挟与她,自己岂不也能作其帷中客枕畔人了么?一念及此,狂喜莫名。
  揣起刚想转身,心中一动,停脚回身,单眼吊线,却见那妇人雕像中空,里面方胜儿塞得满满的。癞头陀心如鹿撞,此时此刻,什么菩提摩诃,挡我者,一刀劈之。什么钱大笸箩的叮嘱,早扔到爪哇国了。将手伸进塑像中便往外掏,只可惜洞小手大,忒不方便。急切之中,一把提起塑像,大头朝下便倒,倒出一堆方胜儿,大手一抓,便向怀中拢去。
  忽觉手掌一痛,如被针扎,将手一缩,一条小蛇甩飞。他骂了一句,也未在意,将一堆方胜儿拢在怀中,起身便行。
  走到门口,忽然浑身燥热,如堕火窟,头几乎要炸裂,再也抑制不住,他一把撕碎缁衣,露出黑毵毵胸毛。在他头颅上身纹满梵语咒文。门口有一铜镜倒悬,他一眼瞅去,正好瞧见自己的文身。此刻,满身咒文,字迹鼓凸,如得生命,直欲裂肤而出。猛然间,他眼前血雾喷飞,化作无数咒文,落在铜镜之中,蚁聚蜂集,瞬间塞满视野,化作一片张牙舞爪的魔鬼!
  错乱台。
  门口楹柱上挂着一副对联:“笑世上千秋功罪,几度张冠李戴;叹人间百年姻缘,一番接木移花。”
  蝶恋花抱着花绣虎的尸体,用后背撞开了大门。瞧这摆设像是一间洞房,不过太也奇怪,喜字是白色的,窗帘是黑色的。蜡烛插在饭碗中,桌子放在凳子上。墙上挂着一幅裱装卷轴大画,是一幅市井百态图。水从天上流,云在地上飘;稚童出苦力,壮汉玩游戏;人拉车马坐轿,牛长翅膀兔生鳞。人左手长在右臂上,右手长在左臂上,眼睛长在额头,嘴唇生在肚脐上。种种错位,奇形怪状,不可尽述。其余诸物,无不错乱谬误。
  蝶恋花舔舔干裂的嘴唇,抱着花绣虎的尸体,蹒跚向前,迎面是一领黑色喜幛,绣着鸳鸯戏水,不过不是雌雄两只,而是五雄二雌。蝶恋花微一愣神:“这是画的我们兄妹七个么?”
  将花绣虎扶起,倚靠壁上。伸手揭起喜幛,挂在床钩上。窗外阳光不约而至,照亮幽暗凄凉的一隅。一张雕床横陈其下,床头并排坐着六个木偶,雕琢细腻,惟妙惟肖。四个新郎打扮,两个新娘打扮。四个新郎,正是九头狮、癞头陀、鹰爪孙、钱大笸箩的模样。蝶恋花眉头一皱,挑开那两个新娘的面纱,一个正是自己,一个是鬼谷女。
  蝶恋花怒不可遏,骂道:“哪个混蛋做的!”劈手一把,扯过自己雕像,摔在地上,连踩数脚。怒气未平,又将其余几个雕像抓起,扔到墙角。床边一空,露出床上一个木偶,那木偶仰躺床上,心口刺着一把匕首,瞧模样却是花绣虎!
  蝶恋花心下恻然,泪珠滑落,定定注视花绣虎的木偶半晌,这才小心翼翼拔下匕首,将它扶在床头坐好,爱惜地抚着木偶人头。又将地下属于自己的那只木偶拾起,扑打下泥土,和花绣虎的木偶并排靠坐一起,寻了一根喜带联结在一处。
  忙活完,她眼光一扫,这才发现一张炕桌放在床里,上面覆着一张刺青碎片。蝶恋花伸手拿起刺青碎片,下面还压着一张羊羔皮制成的地图,上面几个字:“大明山川经略图”。蝶恋花瞥了一眼,抱起花绣虎,转身出门。
  惊天逆转,死而复生
  雨过天晴。
  那天,蓝得让人心碎。
  一丝和暖的秋风携着草木芬芳,从山那边悄然而至,如情人的手,轻轻抚摸着你的脸颊。
  蝶恋花坐在画皮山庄门口冰凉的石墩上,怀中抱着花绣虎冰冷的尸体,惨白孝服萎落一地。她手中掐着那块刺青残片,和天空一样颜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悲喜,苶呆呆毫无焦点。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沙沙脚步声。鬼谷女咯咯笑道:“师姐,我的刺青到手了,你的呢?”
  蝶恋花也不回头,木然呆坐。
  鬼谷女见她不语,也不纠缠,揪根草棍,蹲在地上瞧蚂蚁打架,指指点点,叨叨咕咕:“这个小的是我,这个瘦的是六师兄,我们一伙。这个是壮的大师兄,这个胖的是二师兄……”
  日上中天,算来已有一个多时辰,几位师兄依旧不见影子。鬼谷女扔掉草棍,一蹦而起,高声叫道:“师姐,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蝶恋花浑身一颤,手搭凉篷瞧瞧日头,沙哑着嗓子道:“应该有一个多时辰了,是不是遇到危险了?咱们快去看看!”说着抱起花绣虎便要走。
  鬼谷女急忙叫住她:“师姐,命运轮盘里提示半个时辰后宫殿爆炸,我们估摸的时间可能不准,现在太危险了,还是再等等吧。”
  庄园围墙湿漉漉爬满青苔,一只蜗牛缘墙上行。鬼谷女百无聊赖,满地乱转。那日头好像被绳子拴住了脚,走得比蜗牛还慢。
  硬是又挺了半个时辰,山庄好端端的一点异象没有。鬼谷女叫道:“死了便死了,走,瞧瞧去!”拉着蝶恋花钻进了冗余馆。
  满地凌乱的刑具,靠墙柜门之下,九头狮硕大身躯仰躺在地,赤裸上身,面色死灰,身上血迹斑驳。无数张田契散落周身,中间便有一幅刺青碎片。
  蝶恋花啊的一声惊叫!
  鬼谷女纵横江湖,看惯死尸,倒是满不在乎,俯身伸指,九头狮鼻息已无。
  十年前,几位兄弟拜入师门,师父花雕龙与弟子行刺青之礼,九头狮所刺便是黄巾力士。如今这刺青消失不见,皮肤上只留下一片血槽勾画的轮廓,好似黄巾力士从中挣脱出去了一般。
  难道师传法门真是画龙妖术?真能画物成真?
  花绣虎临终前的话如同诅咒般盘旋在她脑海:“每当我花氏传人为人刺青之时,那女鬼便霸占了他们的身体。所以给人所刺,并非画皮之术,而是画龙妖术。千万不要随便刺青,文身如受刑,刺物于体等于惹祸上身,小心刺青杀死你!”
  鬼谷女摸摸额头第三只眼,不禁打了个寒噤,拣起刺青碎片,装入囊中,然后和蝶恋花一起,将九头狮尸体抬出门,拾了领破席子垫着,暂时寄放在槐树荫下,乘隙瞧瞧花绣虎背上刺青,并未变化,没有下一步提示。
  循环巷中,鹰爪孙背上飞鹰刺青没了,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槽。脚下躺着一幅刺青碎片。
  颠倒塔里,癞头陀身上的经文也已消失,同样留下一片血槽,刀刻相仿。身旁同样有一幅刺青。
  再入残缺地,钱大笸箩同样惨遭横死,衣衫半褪,血迹斑斑,旁边扔着一枚刺青。
  里面珠宝无数,但几人莫名横死,鬼谷女多了个心眼,知道这些珠宝必有机关,绝不能动。无心细看,将三人尸首相继抬出,并排放在槐树荫下。
  蝶恋花眼泪已干,沙哑着嗓子道:“师妹,师门不幸,两日间男人都去了,就留下我们两个弱女子,这可怎么办?”
  鬼谷女笑道:“死了还不好么?宝藏你我对分!”
  蝶恋花怒道:“小师妹,你忘了当初结义的誓言了么?”
  鬼谷女嘻嘻笑道:“师姐,我开个玩笑嘛。”
  蝶恋花瞪她一眼:“这个时候,亏你笑得出来!”
  鬼谷女忽然道:“其实死未必可怕,师兄们临死前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宝物,死而无憾了。可是我到死那一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说着破天荒一声长叹,怅惘看天,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忽而咯咯一笑:“管他呢,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天我们就要找宝藏。”说着将六幅刺青拼合一处,圈点线段对接拼合,一座建筑赫然成形。门楣宏阔,飞檐挑角,磨砖雕花,七级台阶,左右各有一只镇宅石狮,正是山庄大门。鬼谷女仔细一看,发现整个门第都是黑墨画就,唯有左边那个石狮用的铜绿色,狮子眼睛处点了红笔,特别扎眼。
  两人来到石狮旁,鬼谷女绕着石狮子转了一圈,伸手用力按动石狮左眼,但听嘎吱一声,那眼珠陷了进去,再按右眼,吱嘎,机簧转动,石狮向后滑出三尺,地下露出井口大小一个地洞,凉气丝丝冒出,砭人肌骨。探头一看,一道台阶盘旋而下,没入浓浓黑暗。
  鬼谷女狂喜莫名:“师姐,我找到宝藏入口了!走,下去寻宝!”
  蝶恋花蛾眉敛起:“你愿意去你去,我不去。”
  鬼谷女嘻嘻一笑:“姐姐,等我们有了钱,找到医神药千金。说不定能救活六师兄呢。”
  蝶恋花眼睛一亮,旋即黯淡下去:“若论宝物,偏殿里就不少了。”
  鬼谷女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主人不给我们的,我们绝对不要。另外,不弄清楚花氏百年刺青的终极秘密,我睡不着觉啊。”
  巷道逼仄,盘旋如蛇,壁上苔花簇簇,凉气沁人肌肤。火折子亮出一团幽绿黯淡光亮,映着三条人影,蜿蜒前行。
  不知行了多远,一扇大门拦住去路,门上三个大字“治世坊”。
  鬼谷女素手纤纤,推门而入。门枢转动,喑哑酸涩,回音重重,久久不绝。门里摆一柜台,柜台后靠墙立一药柜,抽屉密密麻麻,贴满药名标签。柜台上放着一只青皮葫芦,葫芦口嵌一颗夜明珠,光华闪烁,映得满室通明。
  鬼谷女嘻嘻笑道:“商铺里摆金蟾,招财猫,摇钱树。药店也凑趣,摆个葫芦,莫非要悬壶济世。”
  柜台里什么都没有,鬼谷女一步跨过去,来到药柜前,抽开一个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一气全部抽开,别说珠宝,连药囊都没有。
  蝶恋花将花绣虎倚着墙壁立好,指着抽屉上标签:“你别翻了,这里没有珠宝,你看看这些药名。”
  鬼谷女这才注意到药名,没有大黄地黄白术等药,有的却是:良心、爱心、公平、正直、勇气、无私等等。这是药名么?
  鬼谷女垂头丧气,看到良心,不禁气乐了:“常听人这么说:‘良心?你跟我讲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给我来二斤!’总以为是个笑话,没想到今天真遇上了。”摇摇头道,“好晦气,难道良心爱心公平便是所谓的宝藏么?”伸手捉起那只葫芦,“这颗夜明珠就当个补偿吧。”
  葫芦拿起,露出一张纸片,纸是三文钱一刀的黄裱纸,粗糙不堪,上面字迹却是端方雅观:“来的人不管你是谁,是谁都好,我是你们的师父花雕龙,现在我就告诉你们真相吧。花氏传门宝藏并非子虚乌有。之所以百年不见天日,只是在等它真正的主人。正所宝剑酬壮士,红粉赠佳人。花氏历代传人德行第一,才华俱逊,无拳无勇,于事无补。你们六位弟子各有其能,独当一面,皆堪大任。所欠的只是为师不知你们品性如何。当你来到‘治世坊’,就说明你闯过了我设置的七道难关。这七关考验你们的良心勇气。恭喜你,你胜利了,你就是我选定的人,宝藏理应该你所得。爆炸之说,不过是个善意谎言,若不限定时间,以你们的头脑,只怕会识破这个诡计,那么,我的考验便不真实了。画皮山庄所有机关全部开启完毕,再无任何危险,各个殿中珠宝无数。你可以用这些珠宝安家治国平天下。我相信,能闯过这些关隘的你,必然是一个好人、一个良相、一个勇将、一个明君。师父今天特别高兴,特赠你一粒华佗再生丸,藏于葫芦之中。凡人死未腐者,服之立活。”
  鬼谷女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抠下夜明珠,倒出一粒丹丸,浑圆油亮,清香扑鼻。再倒,没有了。再生丸,只此一颗。
  蝶恋花狂喜莫名:“绣虎有救了,绣虎有救了!”伸手便拿。岂料鬼谷女左手蓦伸,撮成鹰爪,擒住她手腕,右手暗度陈仓,早把再生丸夺走。
  蝶恋花怒道:“你干什么?”
  鬼谷女嬉皮笑脸道:“没什么!我是琢磨,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加上六师兄,死人共有五个,一颗再生丸,究竟给谁呢?”
  蝶恋花猛然一愣:是啊,五个死人,只能复活一个,究竟要选谁?
  斗室死寂,落针可闻。琢磨半晌,蝶恋花鼻息渐渐粗重,艰难抬头:“我、我还是选绣虎。”
  鬼谷女笑道:“我看不然,大师兄统领一方,劫富济贫,是条好汉;二师兄禅林大德,普度众生,德行如海;三师兄身在公门,少了他就少了一个好官;四师兄经商入世,没有他谁赈灾济民?只有六师兄,每天研究些刺青札肤的小玩意,于民于国半点用处也无。你看这上面师父都说,花门传人于事无补。”
  蝶恋花拍案而起,面色狰狞:“我不管,绣虎就是我的世界!”
  鬼谷女道:“是你的又不是我的。我的世界只有我,这粒再生丸我要了,多给自己一条命,比宝藏来得实惠。”话音未落,忽然劲风扑面,白影晃动,蝶恋花五指纤纤,屈曲如钩,掏耳挖眼掀鼻锁喉,一路小擒拿手,迅雷不及掩耳,骤然袭至!
  鬼谷女遽然遭袭,应接不暇,被蝶恋花叼住手腕脉关尺,手指酥麻,再生丸脱手飞出。蝶恋花纤腰一扭,直如鹰击隼拿,直扑药丸。
  鬼谷女哪肯服输,一拍左肋,一枚鬼影神刀腾空掠起,化作一道利闪,直插药丸。
  噗的一声,鬼影神刀穿掌而过,血光飞溅。好在拿刀纤细如针,没刺中要害,倒不致命。
  蝶恋花哼也没哼,脚点墙壁,一招细胸巧翻云,身子倒旋,扑向花绣虎,骈指急点花绣虎颊车穴,死人肉僵,她用力甚大,硬生生撬开其牙关,手掌抿处,再生丸钻入花绣虎口中。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鬼谷女怒不可遏,猱身扑上,双指如钩,便要抠花绣虎的嘴。此时药丸还在花绣虎口中,死人无津液,吞咽不下,欲找清水,已然不及,蝶恋花将牙一咬,合身扑上,伸嘴吻住花绣虎,一条丁香舌如一尾搅海翻江的鱼儿,卷着香唾滑入花绣虎口中。
  鬼谷女大怒,伸手便扯她头发,但两人如胶似漆,怎么都分扯不开。
  花绣虎十二重楼咕噜噜一响,那枚再生丸业已吞入腹中。
  蝶恋花一屁股坐倒在地,吻得太狠,嘴角都流下血来。鬼谷女功亏一篑,撒开手呼呼直喘。同门一场,她再如何贪婪,也不好剖腹取药。
  过了半晌,花绣虎腹中如雷鸣,咕咕直响。伸手一摸,心口渐渐有了暖气。再等片刻,青紫脸色渐渐褪去,泛出一片红晕来。蝶恋花狂喜莫名,解下满是血渍污垢的披风,垫在花绣虎身下。忽然,花绣虎喉咙一响,眼皮缓缓睁开,散大的瞳孔缓缓聚焦成像。
  蝶恋花一蹦多高:“绣虎,你活了!你活了!”
  大冢灵花瞧两人钻入地穴,忙在附近将肖不平笼子藏好,也想跟进去。忽听院中槐树下有动静,四具死尸中竟有一具摇摇晃晃站起来!
  “诈尸了!”大冢灵花怕肖不平有危险,急忙缩身回去。但见那死尸摸到地穴入口,窥探几眼,跃出庄外,庄外传来三长两短五声雁鸣。不一会,那死尸领着一群黑衣人,钻入地穴。
  大冢灵花没敢贸然跟入,只从囊中取了一粒琥珀,塞入耳中,伏地倾听。
  苍天太冷,我心好疼
  花绣虎哎呀一声,翻身坐起。蝶恋花一把抱起花绣虎,就地转了十八圈,脚下一软,两人扑倒在一处,她就势搂住花绣虎,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才消停下来,颠三倒四将往事叙述一遍。鬼谷女也凑过来,没事人般,补述前情。蝶恋花虽然不悦,也没揭露她。
  花绣虎听完,长叹一声:“几位师兄死得太冤了,我这就把真相告诉你们吧。”
  三人团团围坐,花绣虎道:“祖师花未开那年参加刺青大会,偶入深山,恰遇陈友谅的后人被朝廷密使追杀,身受重伤。原来当年汉王陈友谅与朱元璋争霸,节节失利,地盘越来越窄,为防万一,将倾国宝物悉数运走掩埋,并画了一张藏宝图传给后人。后来陈友谅战死,其后人怀揣藏宝图,不知所踪。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明皇帝晓得此事,密派锦衣卫四下追查陈友谅后人。祖师所遇书生乃是易钗而弁的少女,正是陈友谅的后人。走投无路之下,祖师将她拉入山洞躲避,锦衣卫架鹰嗾犬,在山中展开梳篦式搜查,犬吠声遥遥可闻,形式万分危急。那少女命在旦夕,想把藏宝图毁掉,却又不忍;要把藏宝图给花未开,花未开手无缚鸡之力,怀璧其罪,必遭飞来横祸。忽然看到花未开臂上刺青,询问才知,花未开是一文身雕客,巧的是,陈女也爱好此术,便在花未开兜囊中取出簇针颜料,将藏宝图文在花绣虎背上,为了掩盖,又以隔离之法,文了一个少女覆盖其上,以作伪装。最后将藏宝图烧掉。这时追兵益近,那少女强撑着跑了出去,于断崖上纵身一跃,就此香消玉殒。”
  花绣虎说到这里,眼眶湿润:“那追兵急去断崖下寻找尸首,花未开趁隙逃出荒山。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赢得师妹芳心,将藏宝图一事半遮半掩泄露出去,从而惹来杀身大祸。当时知道此事的只有祖师几位结义兄妹,泄密者必在其中。是以祖师后来授徒,立下数十条规矩,非心地纯良品德极高且手无缚鸡之力者绝不相授。是以嫡系都是单传。后来每代祖师都根据藏宝图所示,挖掘一些珠宝,带回鬼谷,并建造了这座画皮山庄。可是后来问题又出现了,祖师们坐拥金山,却毫无用处,于事无补。便想多收能人异士,将偌大财富用之于民。但又担心能人异士见利忘义,于是祖师便设置了这七关,诱使弟子闯关。可惜历经数代,弟子数十人,全部葬身庄内,竟无一人成功。到了师父花雕龙这代,将此遗愿交托于我。”
  “美色财宝在前而心不动者是圣人,诸位兄弟义薄云天,也只是凡人,恐怕过不了这关。我与你们情同手足,怎忍加害。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又不能违拗祖训。于是我便服了毒药,在奈何桥等候弟兄们;又临时改动了师祖故事,编了女鬼上身,刺青诡变的谎话,如此絮絮叨叨便是要告诫兄妹们,一定要断绝贪念。在那七关之中,有珠宝田契设下的陷阱,少拿一点也无妨,但如果贪得无厌,便会触动机关,必死无疑。弟兄们都死了,没想到我却服了这颗解毒药,活了过来!”
  鬼谷女奇道:“不对啊,如果大家都是被机关所伤,为什么身上刺青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块块疤痕?”
  花绣虎道:“两位姐妹通过了师父的考试,可见心地中正,无私无畏。我便告诉你们真相吧,这就是花氏祖传的画皮之术。你们跟我来。”说着移开药柜,墙上露出一扇铁门,门上三字:“扪心室”。
  铁门打开,顿时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又是一间密室。花绣虎按动墙上机关,屋顶旋出两颗夜明珠,顿时满室光明,纤毫毕现。只见屋中高柜低案,错落重叠,放满瓶瓶罐罐。柜子上贴着不同标签,有隐形、显形、变化、定时、荧光、香气等。
  花绣虎指着各个柜子道:“这些瓶子里装的都是特殊颜料,标签上标的便是颜料的功用。比如隐形,可用鸽子血文身,平时隐没不见,喝酒之后,气血活络,便可显形。但只有这些还不够,花氏有独特秘法。你们一定看到了后花园里的奇异植物了吧,适时取其花叶茎根,揉碎捣烂,沥干成粉,掺入颜料之中,便有了特殊功能。比如隐形颜料,便有数十种,用幽微草,涂抹飞黄藤汁即可显形;用无名花,须以风流草汁显形。显形之后,再抹别的药水又可隐形或者完全消失。”
  “再如变化文身,便是将隐形和显形结合在一处。还记得当初我给你们讲的郭雀儿的故事吧,给郭威文身的异人便是我派先祖,用的是隐形显形之法,在谷子远处文一显形麻雀,又在谷子边上文一隐形麻雀,等他驾登九五,便将那显形麻雀除去,隐形麻雀露出,以此愚弄世人,以为是天赐气运。我身上所刺羽蛇刺青亦用此法,只是更为复杂多变。先画少女提笔作字,写下最后一行字迹,然后用隐形颜料在字上作字,如此写上数重。最后外面用显形颜料画上羽蛇。我临死之前脱下外衣,让大家看到我的羽蛇刺青,之后我披衣而起,那时我便偷偷将药水涂抹上去,第一重羽蛇刺青消失,露出第二重,那个少女刺青。此后无论你们何时再脱我衣服,那刺青都变化了。那个少女腰间盘蛇的刺青颜料中用弭天花粉,一旦接触空气,很快便会变成无色,所以过不多久那蛇便不见了。而那盘蛇刺青里又加了蛇环香,一旦衣襟解开,香气飘溢,便引来被我藏在壁橱中的嗜爱此香气的竹叶青蛇。我试验多次,这才将盘蛇消失的时间和引来竹叶青蛇的时间弄到一致,以符合画物成真的假象。第一重字迹会引得你们赶往画皮山庄,大概需要一夜时间,所以我加入了适量的别离果液。这种液汁一定时间内会褪色,等它定时褪色,露出第二重字迹之时,你们已经到了画皮山庄门外。之后第二重字迹引你们进去孤独门,登上擂台,触动机关,关进铁笼。铁笼上面的吊绳是特制的,有两股磨损,坠上重物,势必绷断。为了减轻重量,必然要有人牺牲,跳下蛇窝。因为那时我已死去,当然我会被扔下蛇窝,如果有人肯和我共患难,就会随着跳下。而这群蛇本身无毒,伤人不致命,蛇涎正可洗掉第二重字迹,露出第三重字迹,你们根据字迹显示,逃出擂台下陷阱,便会看到那只命运轮盘,如果你们选择了重生格,复活我,那么你们全部过关,考试结束,分得宝藏。如果选择其他格,那么便会有各种难关继续考验你们。”
  花绣虎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还只是冰山一角。运用不同颜料,能将刺青千变万化,个中奥秘,实在烦琐得紧。
  花绣虎又道:“另外,多重刺青如用针刺,显形隐形便会留下针眼,给人瞧出破绽,是以祖师们苦心钻研,给颜料中掺入穿山甲涎和阴沉水,画在皮肤上,可渗入腠理,浣洗不落。深浅可按剂量调整。”
  两人听得头大如斗,鬼谷女又问:“六师兄,你还没回答我,几位师兄的文身是怎么回事?”
  花绣虎道:“那是师父将穿心莲、透骨草、跳舞草制成颜料,给众位师兄弟文身。这种颜料本身无毒,但是一遇到负心草、伤心花、窜地龙汁液,便会引起血液沸腾,血管爆裂,师父在这六关中便设置了六种机关,抹上了这种汁液,弟兄们中了机关,因而刺青处血管爆裂,颜料飞溅而出,便像是刺青之物离体而出一般。”
  鬼谷女一吐舌头:“亏得我没动那些珠宝。”
  花绣虎微笑道:“那蛇窝中的蛇涎正是克制此毒的解药,如果你当时随我去死,那么,即使你中了奇毒,也会安然无恙。”
  鬼谷女嘻嘻笑道:“我心眼直,可没有师父这些花花肠子。”
  花绣虎叹口气道:“可惜几位师兄死得太冤了。其实师父早将真相刺在了他们的刺青之上,可惜他们没有看出来。”
  鬼谷女奇道:“怎么回事?”
  花绣虎道:“知道师父为什么给那六处馆舍起那么奇怪的名字么?”
  鬼谷女笑道:“有何奇怪?无非就是旁敲侧击,隐喻世事,警示后生而已。”
  花绣虎道:“这只是其一。还有一点,这些馆名正是破解诸位兄弟身上刺青秘密的关键线索。大师兄的黄巾力士刺青,对应冗余馆,只要去掉冗余的兵器配饰,脸上五官包括手脚细看便是一个个字迹,说明的正是刺青的奥秘。二师兄对应颠倒塔,如果将他身上所刺梵文咒语倒向看去,便是汉字,说的也是刺青的奥秘。同样,三师兄若将他身上金钱刺青补上缺失的铭文,四师兄的飞鹰刺青若顺其翎羽细纹循环往复去看,都可以看出刺青的奥秘来。”
  鬼谷女摸着额上第三只眼:“我的呢?”
  “你的要扭曲着来看。”
  鬼谷女伸手掐住第三只眼,扭成几字形:“这样可以吗?”
  花绣虎道:“应该可以了,不过你的刺青太小,需用鲁班门细刻鬼工的知微镜才能看清。”
  鬼谷女气极反笑:“为什么我的这么麻烦,师父太偏心了!”
  花绣虎冲蝶恋花一笑:“师姐需将错乱的月老红线重新拼过,也可看出。不过现在没有必要了。”蝶恋花身上刺的是月老牵红线。
  话音未落,忽听门口一声冷笑:“我看很有必要吧!”话音才起,一只金笸箩横空出世,如泰山压顶翻扣而下!
  鱼龙百变,画皮千重
  花绣虎措手不及,被扣翻在地。强自挣扎爬起,扭头一看,门外衣襟飞动,掠进数十个黑衣蒙面人,十余架弩机横担臂弯,冰凉铮亮的箭尖瞄准屋中三人,蓄势待发。为首一人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上犹带着血渍,正是钱大笸箩。他小眼眯起,露出狡狯笑容:“六弟,久违了。”
  鬼谷女奇道:“四哥,你不是死了么?”
  钱大笸箩阴恻恻笑道:“六弟能诈死,我便不能死而复生么?我在残缺地中根本就没动机关,自然就不会死了。钱老四虽然最贪财,但所图甚大,岂为一点珠宝坏了大事。可惜那三个蠢货,利令智昏,中了老六的道。”
  花绣虎冷笑道:“可笑啊可笑,本是被鞑靼收买的灭明帮会,却起名叫光明堂。如此善恶不分,颠倒黑白,世所罕见!”
  钱大笸箩浑身一震:“你、你都知道了?”
  花绣虎笑道:“自然知道。从祖上得到宝藏刺青开始,用强得不到秘密,朝廷就出阴招,派人打入我花氏内部。后来朝廷派来的这些人又被鞑靼收买,摇身一变,成了双面内奸。现在山庄都是你们的人吧,张小三、李二虎、宋饼子,揭掉你们的皮吧!”
  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钱大笸箩一摆手:“让他做个明白鬼!”几人揭开面纱,果然都是山庄庄丁。
  钱大笸箩道:“六弟,我劝你也弃暗投明,投奔大元。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孤家寡人一个,用什么跟我们斗?”
  蝶恋花喝道:“绣虎还有我!”
  钱大笸箩猛然喝道:“老七,你还不动手!”
  鬼谷女笑道:“好啊!”说着身影一晃,滑如游鱼,从几人臂弯中钻出,蹿出门外。外面传来武士纷纷惊呼。
  钱大笸箩追出一看,鬼谷女早已不见踪影。他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赶紧转身回来,道:“老六,你还不知道吧,老七也是我们光明堂的人。”
  花绣虎面色铁青,一语不发。
  钱大笸箩道:“老七这个臭丫头,竟然为了私情背叛光明堂,不过她也没胆量救你,这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花绣虎怅然若失:“剩我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钱大笸箩哈哈大笑:“我看你怕不怕!五妹吃了我的七虫七花丹,若无我独门解药,七日必亡。”
  花绣虎惊道:“师姐?”
  蝶恋花泫然欲泣:“绣虎,你别管我!”
  花绣虎道:“你交出解药,我交出宝藏,你我两不吃亏。”
  钱大笸箩冷笑道:“我为刀俎,你是鱼肉,还敢和我谈条件!做梦!”一挥手,两名武士猱身而上。蝶恋花意欲反抗,钱大笸箩喝道:“动一动,立马将你们射成刺猬!”
  蝶恋花束身就缚,钱大笸箩伸手托起她下巴,色眯眯道:“五妹,碧眼金发,万种风情,从入门那天我就喜欢你。六弟,你不是不怕吗?现在我就替你与她入洞房,让你好好欣赏一番。”说着,便扯蝶恋花衣襟。蝶恋花大急,怒喝道:“四哥,你干什么?”钱大笸箩嘿嘿笑道:“马上你就知道了。”蝶恋花急怒攻心,冷汗淋漓,猛地张开大嘴,银牙如刀,便要咬他,后槽牙上一枚细小刺青,光芒闪动。
  钱大笸箩猛地一惊,倒退三步。
  花绣虎大急:“不可!四哥,汉王宝藏还有大半未发掘。你敢伤害师姐,就永远得不到全部宝藏!”
  钱大笸箩恶狠狠道:“交出地图!”
  花绣虎冷笑道:“交出地图我还能活命么?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找。”
  钱大笸箩喝令将蝶恋花先带下去,又冲花绣虎阴笑一声:“你会说出来的!”
  冗余馆中。
  花绣虎整个人大字形被绑在木架上。后背上汁水淋漓,旁边瓶子扔了一大堆,全是各类显形药水,什么黄酒、盐水、药汁不一而足,但他身上的少女刺青依然毫无变化。
  花绣虎哈哈笑道:“四哥,别忙活了,我的刺青变化已尽。”
  钱大笸箩笑道:“是嘛?我还有几个方法没试呢!”吩咐下人取炉烧炭,随手拾起一柄烙铁,塞入火中,不多时,烙铁通红,青烟直冒。
  钱大笸箩端起烙铁,笑道:“六弟,针刺刺青总能变化,只有这烙铁烙上的才算刻骨铭心,终生不变呢。”说着猛将烙铁烙上花绣虎肩头,顿时哧啦一声,青烟升起,焦臭扑鼻。钱大笸箩狞笑道:“六弟,滋味怎么样?”花绣虎痛得咝咝抽气,嘴里却叫道:“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烙了半个时辰,除了背上刺青处外,花绣虎几乎体无完肤,连两边脸颊都烙上了莲花烙印,但他死也不说。钱大笸箩无法,又怕刑罚过度致死,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丢下一句狠话:“收拾不了你,拾掇你老婆!”
  流云掩月,夜色凄迷,山那边正在酝酿另一场秋雨。冗余馆中,蜡烛高烧,数十条铁索捆住一只硕大铁箱,数十庄丁佩剑悬刀,守卫左右,不敢有丝毫懈怠。铁箱子名叫铁樊笼,壁厚半尺,通体镔铁打造,铁门一合,三把巨锁死死锁住,一丝缝隙也无,是一口名符其实的铁棺材。此刻,铁樊笼内还装有一只小型铁笼子,花绣虎被五花大绑,戴着手铐脚镣蜗居其中,辗转不得。
  廊下新搭了一个窝棚,四下棉布帘子遮蔽,捂得严严实实。钱大笸箩扯着蝶恋花钻入其中,半个时辰还没出来。
  辰时,周遭建筑渐渐显出模糊轮廓,天空益发阴沉如水。
  钱大笸箩一脚踹开窝棚,腮帮满是通红指甲印,怒骂道:“臭婆娘,不知好歹,竟敢不从我!等我收拾完老六再收拾你!”一路骂骂咧咧,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冗余馆,嘁哩喀喳打开铁锁,奋力拉开铁门,把蜡烛向里一照,不禁惊呼出声:“啊?!”蜡烛险些落地——铁樊笼中还有一只铁笼,此刻透过铁栅栏看得分明,笼中手铐脚镣绳索蝉蜕一地,而笼中的花绣虎竟然消失不见了。
  钱大笸箩虽惊不乱,举着蜡烛四下照看,四壁空空,根本没人。再照笼子,笼子栅栏完好无损,铁锁也牢牢锁着,难道花绣虎化作苍蝇飞走了?
  钱大笸箩脑中忽然想起祖辈传下的遗书,心中一个激灵,伸手拽出铁笼子,旁边一人惊叫道:“在那儿!”
  钱大笸箩一看,笼子撤去,露出向壁侧躺一人,衣着破烂,瞧背影正是花绣虎。不由得又惊又喜,喜的是人没跑,惊的是他是如何褪去手铐脚镣钻出隙不容拳的铁笼子里的呢?
  事态紧急,无暇细想,钱大笸箩一把扯过花绣虎,拖到眼前,用灯光一照,顿时惊魂出窍,冷汗倏地坠下——眼前此人似乎被点了睡穴,紧闭双眼,沉睡正酣。看上去肌肤细嫩,如初生婴儿,容貌酷似花绣虎,但昨日脸上烙印却已不见。钱大笸箩一把扯开此人衣衫,露出白净肌肤,并无半点烙印。会不会是花绣虎用画皮易容了?伸手掐其肌肤,根本没有伪装。
  这人不是花绣虎!
  那他是谁?花绣虎究竟用了何种方法偷梁换柱?又是如何逃出这密室的?
  脑中电闪,只有一个理由:有内奸放走了花绣虎。但铁樊笼连同手铐脚镣的钥匙都在自己身上,寸步未离,纵有人想放走花绣虎,也不得其便。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百思不解,忽然寒风飒沓,笼中那人忽然贴地滑出,直如一尾游鱼,顺其臂弯处扑出笼子外,顺手打翻了蜡烛。
  钱大笸箩一时疏忽,脑中雷鸣电闪,那和花绣虎一般无二的冰凉肌肤:“他、他就是花绣虎,抓住他!”嗖嗖嗖,屋里庄丁反应机敏,纵跃如飞,堵住门窗。
  虽已清晨,但天色阴沉,屋中晦暗,瞧不清楚。啪的一声,蜡烛灭而复明。一团橘黄焰火照亮斗室。地下刑具和四周围桌案历历在目,却失去了花绣虎踪影。
  不过转瞬间事,门窗都有守卫,花绣虎仍在屋中无疑。昨夜已检查过,屋中并无机关暗道。花绣虎究竟藏身何处?
  钱大笸箩纵身一跃上了雕梁,手把烛火四下巡视,根本不见花绣虎踪影。地下庄丁也不闲着,弯腰撅腚,翻箱倒柜,四下查找。忽然,一胖庄丁脑后一痛,被物猛击,扭身回头,只见一条案板横放身后,案上花纹俨然,除此之外,别无异样。刚转头,脑后又是一记,那人扑通跌倒。旁边瘦庄丁惊觉,过来查看,灯光幽晦,未见异常。转身之际,脑后又起恶风,瘦庄丁反应迅捷,一招黄龙大转身,脚尖为轴,蓦地踅身后旋,同时折铁刀划一半圆,向后搂出——
  嗤的一声,一缕青丝飘然撒落,却不见人影。瘦庄丁心头剧跳:“难道花绣虎变成鬼了?”眼光瞥处,蓦地发现,身后那条梨花案不见了。
  便在此时,倚在墙上的一具狗头铡忽然跳起,向他砸来!
  “鬼!鬼啊!”瘦庄丁被撞晕倒地前,牙缝里钻出凄厉尖叫。
  钱大笸箩听得叫嚷,飞身落地:“什么鬼?”一高庄丁结结巴巴道:“铡刀,铡刀成精了!”钱大笸箩喝道:“胡说八道!”话音未落,小腿一痛,如被锤击,低头一看,却是一具重枷夹住了自己。钱大笸箩掣刀便刺,那重枷忽地分开,滚到法案下。钱大笸箩目光如炬,那物事虽像枷锁,却飘着一缕发丝。
  钱大笸箩心如擂鼓,俯身案下,枷锁不见了,却多出来一张胡床。他心胆欲裂,喝道:“什么铡刀成精!是花绣虎变的!”举刀便搠。
  那胡床就地一滚,果然是个裸身男人模样,钻到刑具堆中,又不见了。
  钱大笸箩叫道:“大家一起来,乱刀砍烂屋中所有东西!”
  乱刀一起剁上刑具,那裸身男人变化不及,抱着糟烂衣物蹿出。钱大笸箩得理不饶人,率众乱刀砍杀。那人借物为障,东躲西藏,左支右绌,狼狈已极。钱大笸箩大喜,觑准时机,射出三枚金钱镖。眼见那人躲避不及,忽然哗啦一响,窗扇破碎,一条白影飞身而入,挡在那人面前,扑扑,白影痛哼一声,扯起那人,掠窗而出。
  大冢灵花蜷身藏在屋顶,偷窥到这一切,惊得目瞪口呆。
  情为何物,大笑三声
  两人急急似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夺路而逃,蹿入山庄后园竹林之中。
  那白影呻吟一声,一脚软倒。裸身男人俯身问道:“师姐,你怎么了?”正是花绣虎的声音。那白影却是蝶恋花,听他说话,捂着肩膀瘸着腿,道:“没、没什么,中了两镖!”忽而抬眼,却见花绣虎赤身露体,不禁大羞:“你?你背上的刺青怎么没了?”
  花绣虎赶紧将衣衫掩住下体:“师姐,这是我的变化之术,穿上衣服就不灵了。”
  蝶恋花奇道:“什么?”
  花绣虎道:“就是孙猴子的七十二变。”
  刚说到此处,外面人声鼎沸,脚步杂沓。有人道:“是五当家的杀了两个弟兄,扯开绑绳,救走了花绣虎!”接茬是钱大笸箩的怒吼:“这个贱人,不顺从我,倒对老六那个病鬼死心塌地。”又有人喝道:“他们跑到竹林中了!”钱大笸箩怒吼:“团团包围,架上弩箭,花绣虎抓活的,那个贱人死活不论!”
  紧接着,便听刷刷刷之声,有人将刀抡圆,成片割倒竹林,向里逼近。蝶恋花急道:“绣虎你快跑!我受伤跑不动了!”花绣虎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蝶恋花鼻子一酸,珠泪潸然:“绣虎,有你这话句话我就满足了!”蓦地抽出匕首:“你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花绣虎嘻嘻一笑:“你不会死,因为我不让你死,该死的是他们!”说着撮唇长啸。随着啸声,草木窸窣作响,腥气扑鼻,山石后,树洞里,无数条蛇虫钻出,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青白紫花各种颜色,令人眼花缭乱。瞬间汇成一股洪流,如长堤决口,巨浪奔卷。
  钱大笸箩哪见过如此阵仗,慌乱之中大喊:“快!快射死它们!”
  弩箭齐发,破空锐响。领头几条五花蟒长身弓腰,肚子蓦地鼓涨如圆球,锋锐弩箭射在其上,纷纷弹落。钱大笸箩骇然失色,脚底抹油,转身便跑。一条黑蟒腾空跃起,身子一卷,将他扑倒在地,捆成一个大粽子。
  花绣虎和蝶恋花迈步而出,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堪堪收尾。钱大笸箩并其手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面色青紫,一动不动。万千蛇虫左右排列,弓身抬头仰望花绣虎,宛如群臣朝拜帝王一般。
  蝶恋花暗暗称奇:“绣虎,没想到你居然有驭蛇之术!”
  花绣虎笑道:“蛇,没有人那么坏,只要你真心对蛇好,蛇是不会伤害你的。”
  蝶恋花紧紧握住花绣虎的手:“绣虎,我也是真心对你……”
  花绣虎泛着绿光的眼中满是暖意:“我知道。”随即呼哨一声,蛇群听得号令,瞬间走个干净。
  花绣虎道:“师姐,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没穿衣服吗?因为我会七十二变,你看。”说着将外衣系在腰畔,稍稍遮住羞处。身子一纵,爬上一株老树:“师姐,看仔细了。”
  此刻天光熹微,云隙间杀出一抹鱼肚白。蝶恋花定睛细看,花绣虎裸露的身体原本白净处忽然变得和那树干一般颜色,苍灰褶皱,若非天色较亮,几乎分辨不出。他又爬上焦黄树叶之间,身子也变得焦黄,并且布满花纹,形如树叶。不过片刻,连变数种颜色花纹,这才爬下树来。
  蝶恋花两只眼睛都看直了。
  花绣虎穿上衣衫:“师姐,这才是真正的画皮之术。”
  两人将满院尸首掘坑下葬,忙活了一上午。
  时近中午,西风一吹,秋雨淅沥,笼罩了整个山谷。两人打了野味,稍稍果腹。便取了马扎,在滴水檐下听风听雨,促膝长谈。
  花绣虎慨然叹道:“没想到祸起萧墙,兄弟相残。师姐,这宝藏都归你吧。”
  蝶恋花包扎完伤口,淡然一笑:“绣虎,你看轻我了。金钱虽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何用处?日后有暇,我们可将其一点点取出,赈灾济民,也不枉祖师们一番心意。”
  花绣虎道:“就依师姐。”遥望苍茫远山,迷蒙烟雨,出神半晌,又长叹一声:“师姐,其实我山庄秘传的画皮之术,并非刺青,而是一种巫术。当年绣虎山庄覆灭,师祖花未开惨被宫刑,逃到闽越之地,在花蛇蛮部安顿下来。当年行刑人话犹在耳:‘你不是不说吗?我让你断子绝孙,空有宝藏无法享用!而我们,子孙绵延不绝,有人在就有一切,风虎云龙,也许有一天这天下都是我们的!’花未开每每念及,伤痛欲绝。花蛇蛮酋长晓得实情后,见他郁郁寡欢,犹豫了几天后,对他道:‘若想长生,也并非无法。只是有一法门,太过残忍,不知你肯不肯?’”
  蝶恋花心中一动:“什么法门,祖师后来答应没有?”
  花绣虎长叹一声:“答应了。这个法门便是让族中信奉的蛇王咬伤。这种毒蛇除了冬眠蜕皮之外,还有几项异能:变色、再生。一旦被蛇咬伤,如果不死,便会感染蛇毒而异化,和蛇一样冬眠蜕皮变色再生。”
  蝶恋花一惊站起:“那么,祖师?”
  花绣虎眼望山外,怔然半晌,一个天大秘密就在他舌尖上轻轻滑出:“其实,其实花未开就是花绣虎,花绣虎就是花未开,就是花正好、花已残、花不败、花再生、花雕龙。”
  蝶恋花惊骇莫名:“绣虎,你!”
  花绣虎也不知是悲是喜,浑浊两眼潸然泪下:“其实,师姐,我是你的长辈,也是你的师父花雕龙。”
  蝶恋花一屁股坐倒在地。
  花绣虎仰天长叹:“当年我被蛇王所咬,一连高烧半年,中间所历种种痛苦,直如炼狱,也许是凭着长生的欲望,我硬是活了下来。之后身上开始慢慢变化,体温变凉,身上随我意念可随时变色并现出各种花纹。为了掩盖这种功能,我便在身上刺青。后来一到冬季,我便嗜睡不醒,犹如蛇虫冬眠,呼吸心跳俱无,宛若死去一般。但我仍有感觉,亦可随时控制醒来时间。其实我诈死,并没有服毒,而是冬眠。正因为每年要睡上大半年,等于刨去大半年寿命,所以今年我一百二十八岁,实际上却是花甲之年,六十挂零。因为要冬眠,所以我每年秋季便借口觅徒,来到画皮山庄休憩。而且每隔几年,我皮肤瘙痒,便开始蜕皮。蜕皮之后,肌肤细嫩,宛若新生,但所画文身一起褪去,只好又重新勾画。”
  “当年我回到中原,陆陆续续将汉王宝藏取回。但我生性孤僻,不擅交际,又怕财宝露白,引来杀身之祸。是以重新挑起刺青幌子,广招门徒,想要寻一忠肝义胆之人,将宝藏托付与他,造福百姓。可惜那些弟子都被鞑靼收买了,平时假情假意,却将消息泄露,抓我无数次,有将我锁在笼子里的,有将我浸在水牢中的。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拥有异能,身子绵软如蛇,脱离束缚易如反掌,江湖上最厉害的缩骨法也无法和我相比。每当我逃离魔掌,便留下线索,让这些傻徒弟们跟踪来到画皮山庄,可惜他们都没经过考验,全部死在了这里。每当死一批弟子,我便冒充自己的嫡系传人,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对师门往事闭口不谈。”
  蝶恋花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和师父的容貌如此相像,当初我们都以为你是师父的私生子呢。”
  花绣虎眼光如钩,想要在她脸上也挑起一张画皮来。
  蝶恋花长叹一声:“绣虎,你在我心中,不是祖师,不是师父,还是我的绣虎。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你的那些弟子,其中就有我的父亲。父亲加入绣虎山庄之后,过了几年忽然和庄主一起失踪,我和我娘都很着急。我父亲爱好写诗,每每将秘密隐藏在诗作里。我也是读了父亲诗集遗作,知道了绣虎山庄,这才前来拜师,想要打听出父亲的下落。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
  花绣虎道:“你既然知道了,恨不恨我?”
  蝶恋花道:“恨!你杀了我父亲,我能不恨你么?”
  花绣虎递过一把匕首:“那么,你杀了我给你父亲报仇吧。”
  蝶恋花道:“我下不了手,我恨你,但我更爱你。所有人拜你为师,都是为了宝藏,包括我父亲。这不能怪你。”说着起身。
  纷飞雨丝打湿了花绣虎脸颊,他感到一丝凉意直入心尖:“你、你要走么?”
  蝶恋花道:“对啊,难道你不想走么?我们一起走,再拜一次堂。”
  花绣虎心生暖意:“虽然我被蛇王咬伤,拥有了再生之能,男根断手俱已再生,但我毕竟已过花甲之年了,你不过双十年华,你不后悔?”
  “不后悔!”
  绣虎山庄。
  天空依然乌云密布,喜联喜字再次贴满门窗。喜堂之上,没有傧相,没有喜客。山庄内只有两个人:花绣虎、蝶恋花。少了几许热闹,却多了一分安宁。
  洞房之中,红烛高烧。两人腮畔如霞烧,口中如含枣,都喝醉了。蝶恋花铺好崭新被褥:“绣虎,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花绣虎踉踉跄跄来到铺前:“好。”
  蝶恋花道:“我去方便一下,你等我。”
  房门啪地一关,一缕馨香越飘越远。
  蓦然间,门窗破裂,无数支火箭射入,幔帐被褥登时燃起,不多时,烧成一片火海。
  房外,乌压压围着百十人。为首一人帷帽貂裘,满腮虬髯,用蹩脚的汉语道:“美人,这么烧死他太可惜了吧。”
  蝶恋花手拢鬓发,妩媚笑道:“二王子,做人莫太贪,一个妃子少,两个妃子正好,三个妃子就多了。财宝也一样,贪得无厌只会适得其反。奴家和你聚少离多,还没亲热够,我可不想这么死了。”
  二王子哈哈大笑:“等收了花绣虎的尸骨,本王和你亲热个够!钱大笸箩这些蠢货,个个饭桶,本王这么多内间,只有你一人掏出了花氏百年诡秘,解开了祖上数代疑惑。”
  蝶恋花道:“你还说呢,正因为我身为暗间,掩藏得深,差点给钱大笸箩糟蹋了。若不是我急中生智,将牙上绝密刺青露给他看,只怕早成残花败柳了。”
  二王子哈哈大笑道:“为了这些宝藏,残花败柳也不冤!”
  蝶恋花道:“我入戏了,若不是每当阴天下雨,你赐我的伤疤隐隐作痛,我真的会忘了你,以为我爱上了花绣虎呢。”
  二王子哈哈大笑:“我那刺青还不错吧。不过,要是能找到那蛇王就好了。这画皮之长生之法,实在神奇得很。”
  蝶恋花白他一眼:“你要不怕变成冷冰冰的毒蛇,不妨去找。”
  二王子哈哈大笑:“那还是算了。”
  话音未落,忽然洞房屋顶瓦片四溅如雨,漫天火鸦飞舞中,一人乘着一条生翼白蟒腾空跃起,冷喝道:“狗贼,蛇王来了!”
  蝶恋花定睛一瞧,吓得魂不附体,那人正是花绣虎!
  未等在场人反应过来,那飞蛇盘旋而来,宛如穿花蝴蝶,巨尾横扫,眨眼工夫,百十来号人骨断筋折,殒命当场。
  花绣虎跳下蟒背,一步步走向蝶恋花。
  蝶恋花体如筛糠:“花、花、绣虎!”
  花绣虎仰天狂笑:“你可能不知道吧,蛇王就在绣虎山庄,密室地下。你这画皮揭下得太早了!”
  蝶恋花哆嗦着嘴唇道:“绣、虎,我、我错了!”
  花绣虎仰天再笑:“你没错,我错了。一百年了,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恶的人,只要我对他好,他也不忍心害我,没想到我真看错了!”
  蝶恋花涕泪横流:“绣虎,我错了。我和你重新开始,好么?”
  花绣虎仰天三笑:“你没错,是我错!我给你吃穿,教你画艺,对你唯命是从。你是怎么对我的!而这个狗一般的男人,在你身上刻下屈辱的字迹,你却对他一心一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在暗中窥到,他在你私处刻着‘贱人’两字。你如此对我,这般对他,这是为何?为何!”
  蝶恋花扑通跪倒:“绣虎,我错了!”
  花绣虎将身侧移:“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蝶恋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绣虎,你真的肯放我走?”
  花绣虎长吐一口浊气:“你再不走,我可要后悔了。”
  蝶恋花缓缓起身:“绣虎,我对不起你!”低垂的眼帘忽然一挑,肩头一抖,三支袖箭劲射而出,直刺花绣虎前心。
  两人相距咫尺,花绣虎避无可避。
  砰的一声,袖箭命中,如击盾牌,弹落在地。蝶恋花一声惊叫,瘫倒在地。
  花绣虎也不看她:“我忘了告诉你,蛇王还有一项异能,便是力大千斤,身软如绵,身硬如铁。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钱大笸箩将我浑身皮肤烙伤,困在笼子里,我便蜕下一层皮,然后将旧皮吞入腹中吃掉了。但是那笼子缝隙太小,我身体骨骼虽能伸长变化,脑袋却不能,根本钻不出去。那时我便把铁棍扯弯,钻了出去,又把铁棍捋直,所以谁也没看出破绽来。都怪你太心急了,不容我把话说完,如果奥秘悉数被你知道,或许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杀死我的方法。而且,我也不是孤家寡人,我有蛇王帮助,八十年前,我被困死牢,便是蛇王带着两把宝剑,钻入死牢,将我救出。还有当初七大派高手莫名暴毙,也是我事先得知消息,在山道两侧林中放了毒虫飞虺,凡人一被叮咬,若无解药,三个时辰后暴毙,伤处皮肤显出莲花瘀痕。你们有同谋狼狈为奸,花某也有朋友鼎力相助,哈哈!”
  蝶恋花绝望了,恶毒地盯着花绣虎:“我没想到你也戴着画皮,而且还不是一层!”
  花绣虎道:“彼此彼此而已。”
  蝶恋花道:“你杀了我吧!”
  花绣虎道:“我从不杀人。一百年来,闯入画皮山庄的弟兄们,全部中了蛇毒,陷入冬眠之中。我想以后研究一种能让人心变好的药,到那时给他们服了,再复活他们!毕竟不管真假,他们确实有一段时间对我不错。你走吧,我不杀他们,更不会杀你。”
  蝶恋花如蒙大赦,转身便跑。水袖一拂,袖中一点细微光芒湮没在沉沉天色里。
  花绣虎啊的一声尖叫,捂住左眼。
  墙上蓦地亮起一道银光,蝶恋花叫也没叫,便被一剖两半,血光飞溅如彩虹般艳丽。
  尾声恶棍横死,好人善终
  一人如蜻蜓点水,飞下墙头,嘻嘻笑道:“师兄,这么坏的女人你不杀,只有我作恶人了!”不用看,听那银铃般的笑声就知道是鬼谷女。
  花绣虎手捂左眼,没有回答,鲜血顺指缝流出。蝶恋花临走之时射出一枚银针,刺中了他的眼睛。
  鬼谷女来到他身边,道:“师兄,这回我们成亲可以了吧!”忽然惊叫:“师兄,你眼睛怎么了!”花绣虎强忍剧痛道:“瞎了!”伸手一抠,将眼珠生生剜出。
  鬼谷女失声大叫,又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敷上,用布条勒好。鬼谷女心疼不已,要帮忙,花绣虎毫不领情。
  “你这眼睛能不能再生?”
  “不能!”
  包扎完毕,花绣虎忍着剧痛道:“从画皮山庄到绣虎山庄,你一直都在暗中偷听吧。”
  鬼谷女看着他痛苦,自己也疼得龇牙咧嘴道:“是啊。”
  花绣虎道:“其实我是花未开的时候,你们六人的祖上便加害于我。你的祖上当时便是我七妹,和其他几人都是刺青大会的参与者。因为我技法高超,他们觊觎那千两黄金,便合谋要害我。被我无意中听到了,这才遁入深山,想要逃走。不巧遇到陈女,在背上文了宝藏刺青。当时我想带着刺青逃走,但又实在舍不得七妹,便铤而走险,说出了刺青奥秘,这样既可让她钟情于我,又无法杀我。没想到后来他们虽没杀我,却用尽诡计残害,让我生不如死。后来我改头换面,他们的后代又来了,还做我的师兄弟,以为我不知内情,继续害我。连你也是光明堂的人。”
  鬼谷女笑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难道秦桧的后代就没好人了么?师兄没听过那句话么‘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有个词叫‘反间’,我就是打入他们内部的反间。师兄,你用一百年来考验人心,如今终于大浪淘沙选出了我。我们成亲吧。”
  花绣虎没瞎的那只眼陡地瞪圆,咬牙切齿恶狠狠道:“可怜我老娘就是死在你祖上之手,此仇不共戴天!父债子还,我不杀你也就罢了,岂能与你成亲?”
  鬼谷女破天荒正容道:“俗话说‘恩不过百年,仇不传三代,冤仇易解不宜结。’伯母惨死我很痛心,但是一百年了,这仇恨你还放不下么?”
  花绣虎冷笑道:“酒越陈越香,恨越久越深。你和七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细眉吊眼歪嘴薄唇,生性最是凉薄。你以为我真的瞎了眼么?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说你是好人,我凭什么相信!只有禽兽,你真对它好,它才不会害你!”说着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伸手一抹,现出两字:“蛇王!”
  “用我肝胆,刺你芳名。我的心里只有她。”
  还是那个喜堂,还是那个新郎,只是新娘换了——凤冠霞帔下裹着一条浑圆修长银白花纹的蛇身,盘了半个屋地。
  鬼谷女站在门槛上,气得跳脚骂:“你个混蛋花绣虎,你居然和一条蛇成亲?”
  花绣虎冷冷瞪她一眼,刚要说话,忽然脚下一软,咕咚栽倒。
  蛇王见他摔倒,蜿蜒爬过,将蛇信子在他脸上乱舔,忽然咝咝一叫,身子一软,趴在地上也不动了。
  鬼谷女骂得唾沫乱飞,赛过一场暴风雨。正起劲时,忽见异变,扑过来看时,却见花绣虎双目紧闭,业已气绝身亡。那条蛇也已死了。
  鬼谷女骂道:“花绣虎,你个混蛋,还用冬眠装死呢!”心中暗忖:“天冷蛇才冬眠,须用火给他烤过来。”忙忙生了八九盆炭火,围在花绣虎周围,闹腾半晌,花绣虎还是一点动静也无。
  鬼谷女心下着急,又烧了一锅热汤,用澡盆盛了,将花绣虎浸入其中,还是无济于事。
  正当她忙得满头大汗黔驴技穷之时,屋梁上忽然有人笑道:“鬼姑娘,别忙活了。”话出人到,大冢灵花背着铁笼子掠下雕梁。
  鬼谷女心头一惊:“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冢灵花咯咯一笑:“来了好几天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是大开眼界啊,是不是,呆头鹅?”
  肖不平倚着笼子长叹一声,并不接口。这几日的经历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他这个局外人亦感同身受。
  鬼谷女奇道:“肖大捕头怎么钻进笼子里了?”
  肖不平道:“笼子里憋屈,谁愿意往里钻,和你花师兄一样,是被人锁进去的。”
  大冢灵花道:“我天天侍候你,你还憋屈?”
  鬼谷女瞧两人神色,心中登时明了,眼下也无心细问,便道:“肖大哥,大冢姐姐,你们神通广大,救救我师兄!”
  肖不平道:“我倒有个办法,不过你要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这两天啃冷馒头,我的肚子都快饿瘪了。”
  鬼谷女大喜,立即下厨,做了桂花茯苓膏、八宝莲藕粥、什锦鸡、水煮鱼,一股脑端了上来。
  大冢灵花要喂他,肖不平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好歹打个牙祭,我可不想再吃一顿巴豆粉。”原来一路上,大冢灵花斗嘴不敌,便使坏往他饭里下巴豆粉,把他折腾苦了。
  鬼谷女喂他吃完,还没收拾碗筷,便问道:“肖大哥,你有什么好办法?”
  肖不平惬意地打着饱嗝:“我的办法就是:问你大冢姐姐,她鬼点子多。”
  大冢灵花摇头道:“没有好办法。”忽然眼珠一转,“对了,你的《僭天书》中不是有《画皮》这个故事么?结局你没改?”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鬼谷女一拍大腿:“对啊!不过这故事只有章节目录,没有内容。我看了有‘新郎逢凶’本想改掉,但瞧后面还有一个‘死而复生’。猜到肯定师兄没事,谁想到师兄复生之后又死了。”
  大冢灵花循循善诱:“你一点没改?”
  鬼谷女道:“我抄了肖大哥的结尾:恶棍横死,好人善终。”
  大冢灵花一拍大腿:“错就在这!你师兄年过花甲,如今寿数已到,无疾而终,可不算是善终么?”
  鬼谷女跺足哀叹:“我没想到这点啊!那可怎么办?”
  大冢灵花拍拍脑门:“没关系,这写书人神通广大,你再添个结尾,复活你师兄。嗯?就叫好人长命,绣虎重生!快快,时间长了腐烂了,神仙也救不活啦!”
  鬼谷女心慌意乱,慌忙去怀中掏书,掏到一半,忽然住手:“大冢姐姐,你不是想趁乱偷我的书吧?”
  大冢灵花被人识破,尴尬一笑:“谁像你暗中捣鬼,我要书也要光明正大的抢。不对,是换。”说着从兜囊中伸手掏出那只眼状琥珀:“这是上古奇珍,名叫窥天神眼,可以看透人心美丑。知道秦王的照骨镜么?窥天神眼比其更神奇。花绣虎瞎了一眼,安上它正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愿用神眼交换你的《僭天书》。”
  鬼谷女想也没想,便道:“好!”伸手入怀,手却僵在了那里,《僭天书》业已不翼而飞!“我的书丢了!”翻遍全身,也不见《僭天书》的影子。
  大冢灵花瞧她不似作伪,只好怏然道:“既然无缘,我也不勉强了。”说着便要收起窥天神眼。
  鬼谷女嗫嚅道:“这眼睛能否给我?”
  大冢灵花为难道:“此宝我视同生命,你便给我汉王宝藏我也不换。”
  “这?”
  “也罢,瞧你可怜巴巴,我心就是软,忍痛割爱送给你了。不过你可要记住,欠我一个人情。”
  云横长天,秋天萧瑟,眼见两人身影湮没在萧萧古木之中,鬼谷女忽然一阵酸楚:他二人虽然冤家路窄,却相依相伴,难舍难分。而花绣虎已死,自己飘零一身,又该何去何从?不自觉滴下泪来。呆立许久,泪水冰凉,她抬手拭泪,偶然一瞥,忽然发现手心处显出三个字:“秦皇陵”!
  有人在自己手上写了字迹,自己居然不知道?会是谁呢?细细回想,白日里接触自己的只有花绣虎和肖不平,花绣虎已死,难道是肖不平搞的鬼?方才肖不平故意让我喂饭,难道就是为了接触我?我的书会不会被他盗走了?我一点察觉也无,肖不平妙手空空之术难道这么高?
  鬼谷女前思后想,如果追去向肖不平讨书,一来太过冒失,二来肖不平既能盗书,只怕还有更厉害的后招。又一想,肖不平心地善良,如果书被他盗走,不会对花绣虎不利……那么他提示我秦皇陵有何含义?不管如何,肖不平不会害我。
  一念及此,鬼谷女立马收拾细软,马厩中牵出一匹好马,其余马匹尽皆放掉。套上马车,将花绣虎尸体放入其中,想了想,将那蛇王也搬上车去。
  马鞭一响,车轮辘辘,两道车辙随着山路蜿蜒而去。
  古宅深深,鬼气森森。
  “客人,你要刺青么?墙上有画样,你随便挑。”斗室之中,光线晦暗,肖不平左右四顾,案上放着针具、线尺、颜料。墙上挂着大小不等的画本清样。不过画的物事只有一个,那就是蛇!肖不平一哆嗦,问那刺客道:“你为什么总低着头?”那刺客阴森森笑道:“我怕你害怕!”说着长发向后一甩,露出一张蛇脸,扁头尖吻,舌头分叉,吞吐不休。
  肖不平心胆欲裂:“我不文了不文了!”那刺客咝咝冷笑,抓起一排簇针,身子一弹,欺身而至,一把撕开肖不平衣袖,不容分说,向下便刺!
  西风古道瘦马,不对,是瘦驴。也没有夕阳西下,天空彤云密布。两个人在天涯。大冢灵花骑着葬獒,肖不平偎在笼子里……
  猛然间,肖不平一声惊叫,大冢灵花一激灵:“喂,你干吗?”
  肖不平擦擦冷汗:“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条蛇给我刺青。”
  大冢灵花哈哈大笑:“没想到肖大捕头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肖不平心有余悸:“就刺在我胳膊上了,哎哟,我胳膊有点痒!”撸起袖子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就在他胳膊上,出现了一道花纹,好像一条锁链,向肩头延伸!
  “这是怎么回事?”
  大冢灵花探头瞅瞅:“哈哈,你这是被那女鬼附身了!”
  肖不平白她一眼:“你才被女鬼附身了呢?”
  大冢灵花嘻嘻笑道:“附我身的只有男鬼!”
  肖不平低头沉吟,再不吱声。
  大冢灵花笑道:“你被困在笼子里,鬼谷女的书还丢了,被谁偷去都不知道?下一部《如梦令》,你怎么改?”
  肖不平蹙眉道:“只能去案子发生地了,但这个故事里人物地名,全用甲乙丙丁代替了,我们连要去哪找都不知道。而且后面这些故事发生时间接近,我们分身乏术,顾此失彼,真叫人发愁。”
  大冢灵花哈哈笑道:“反正我是无所谓,我又不想做侠客。”
  肖不平冷笑道:“真的么?先前你用一颗琥珀塞入我伤口,我身上便生出了花纹。这回你将窥天神眼送给了花绣虎,下一个琥珀你会送给下一个侠客吧?所以,你比谁都想找到下一个故事中的主角。若我猜的不错,你这么做肯定是依照《篡天书》指示,只不过这些内容被你抹掉了,我们没看到而已。”
  大冢灵花笑道:“不愧是肖大捕头!慧眼如炬。我的书上所说,这三十三颗琥珀,本是上古奇珍,各有奇能,若我想笼络人心为我所用,可以送人做个礼物。这也是写书人送我的礼物。本来第一颗我应该送给武玲珑,但我喜欢你,就送给你了;第二颗要送给史天骄,但是我讨厌她,所以本来应该给她的那颗等遇到武玲珑送给武玲珑吧;第三颗送给花绣虎,本想顺带换来《僭天书》,没成想,倒贴去了。”
  肖不平冷笑道:“看来你所图甚大啊!”
  大冢灵花掐着手指尖笑道:“不大不大,也就是中原这么一点点地方。”忽然眉头一皱:“会不会是鬼丫头又跟我们玩诡计,书还在她那里,她却装腔作势嚷着丢了?”
  肖不平道:“不会了,因为她是真爱花绣虎。”
  “真爱?什么叫真爱?”
  “其、其实我也不知道!”
  彤云万里,西风忽转北风,飘飘扬扬落下片片柳絮般的雪花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初时,还见路上两行蹄印,不大一会儿,便给雪藏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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