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當機不好斷
梟臣 by 更俗
2023-4-22 11:45
過了八月,江寧悶熱的酷暑就漸漸消退,日子不再那麽難熬,但在陳園裏,嶽冷秋卻跟熱鍋裏的螞蟻壹樣,煩躁不安。嶽冷秋手握著壹卷詩書,只是裝作樣子,半天沒有看進去壹個字,他的次子嶽篤明站在他的身後,頻頻往門口望去。
老家人嶽安提著燈籠進來,跟著嶽安後面是壹個黑色裝束,窄袖綁腿,壹身幹練的壯漢。這漢子走到書案前,單膝跪下,說道:“淮東在明州府的兵馬近日來看不出調動的跡象!”
“哦!”嶽冷秋應了壹聲,將手裏的書卷丟到壹旁,坐直身子,看著跪在書案前的哨探,“妳將在明州府看到的詳情都與我仔細說說……”
就淮東軍在浙東的部署,嶽冷秋反反復復的詢問,確認沒有疑問之後,才讓從浙東趕回來的哨探離開來,眉頭蹙緊,輕聲自問:“難道魯王沒有給淮東控制住?”
“淮東慣用聲東擊西之計,從燕京傳回消息,皇上投水身亡,晉王、秦王被俘,唯有魯王下落不明。陶春那裏又無半點消息,梁家,青州卻在這裏在內線加強封鎖,形勢還不夠明顯嗎?”嶽篤明說道:“魯王必定給淮東控制在手裏。然而就淮東壹家之勢力,根本不足以擁立魯王,遂與梁氏媾和,圖謀大計……爹爹,妳要當機立斷啊,要是此時不斷,讓淮東、梁家、顧家搶了先機,我嶽家將死無葬身之地!”
“放屁,這些話是誰教妳說的?”嶽冷秋厲色盯著次子嶽篤明,“事情有妳想的簡單,那就好辦了!妳這幾天,不要跟寧王府的人有往來,也決不可跟外人談論此事……”說到這裏,語氣緩和下來,語重心長地說道:“顧悟塵好歹有個能帶兵的兒子,妳大哥死得早,妳卻不知長進……人心最不可測,真要鬧出亂子來,到時候又怎麽能斷言陶春、鄧愈二人壹定會站在我們這邊?高宗庭如今在津海,若是高宗庭代淮東去遊說董原,妳能猜到董原會做什麽選擇?海虞陳家會做什麽選擇,陳西言、余心源會做什麽選擇,孟義山會做什麽選擇?哪壹樁事妳能給我壹個確數?就知道斷,斷,斷,斷……斷妳個屁!”
嶽冷秋心煩意亂得連暴粗口,駭得嶽篤明站在壹旁不肯吭聲。
“是不是派人去找程兵部?”老家人嶽安在旁邊提醒道。
嶽冷秋搖了搖頭,說道:“程余謙這個墻頭草,不可靠!他還不曉得魯王失蹤之事,若魯王真給淮東控制在手裏,顧悟塵說不定已經去試探程余謙的口風了,我們這時候去找程余謙,豈不是讓淮東曉得我們已經猜疑魯王之事?這時候絕不能打草驚蛇了。即使要立寧王,也要有萬全把握才行。我們可以先假定程余謙會選擇中立,但是除程余謙之外,寧王府衛營的兵力還不如江寧水營。淮東、東陽離江寧太近了,淮東在明州府的兵馬沒有動靜,但只要顧悟塵調東陽軍進江寧,事情就很會很麻煩……”
“總不能就任他們擁立魯王吧!”嶽篤明剛才給訓得張不開口,這時候又犟著脾氣地說道。程余謙、余心源、王學善、王添等人都有跟淮東媾和的退路,嶽冷秋要退壹步,也許不會淪落到家破族亡的地步,但下場也不會太好。權力資源總是有限的,魯王要酬淮東、梁家、顧家的擁立之功,只能讓其他人做出犧牲了。
再說寧王還掌握著六千衛營軍,真就願意放棄唾手可得的帝位君權而給囚禁起來渡過孤苦壹生?
嶽冷秋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數日來連個安穩覺都沒有睡好,驟減了好幾斤肉,比燕京被困還要加倍的折磨人。
“是不是找個借口讓二公子先去徽南軍中,總要防備著江寧亂起來啊?”嶽安說道。
嶽冷秋無奈地點點頭,與次子嶽篤明說道:“妳這兩天不要出宅子,要去徽南,我也要找個由頭,總不能真單純就避難,讓人看輕我們嶽家……妳自己也要爭氣。”
這會兒,門官拿了兩封拜帖進來通報:“鹽鐵使張大人以及寧王府的劉大人過來探病,正在門廳等候呢!”
嶽冷秋壹驚,將張晏、劉直的拜帖接過來,他疑心寧王府已經知道了什麽風聲。但張晏、劉直進來,他能跟他們說什麽?但是拒之門外不見面,也怕引起寧王府的疑心,說道:“請他們過來……”他這邊立即躺到床上去,眨眼間的工夫,由壹個煩躁不安的老人變成壹個病容滿面,憔悴不堪的病夫。
張晏、劉直過來,也是為擁立新帝之事而來。
燕京失陷都有壹個月了,燕胡偽詔也稱皇上投水而亡,不管燕胡是不是假傳消息,在江寧擁立寧王為新帝也是當然之舉,即便將來皇上逃到江寧來,大不了封為太上皇就是,這才是當務之急。
然而張協獻城投降,張希同便給奪去寧王府長史壹職,給軟禁起來。江寧的言官猶不滿意,眾情洶洶,要追責到嶽冷秋的頭上,顧悟塵等人自然是在背後推波助瀾。
寧王就藩江寧之後,多方受張希同的制肘,對張希同本沒有好感,將要登位,將張希同當成落水狗壹腳踢開正合他的心意。但寧王卻無法將嶽冷秋壹腳踢開。
嶽冷秋便稱病躲在宅子不出來,又指使人放言稱即使皇上在北地不幸遇難,江寧也要過了孝期才能議擁立之事,更何況皇上生死不明?便硬生生的將議立事給拖了下來。
嶽冷秋也是想著以退為進,從張協投敵的幹系裏脫身出來,沒想到魯王竟有給淮東控制的可能,拖到這時也是騎虎難下,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張晏、劉直走進來臥室裏來,看到嶽冷秋臉焦黃,臉頰也瘦陷下去,不像是裝病,只當他是惶恐給張協投敵事牽累所致。
雖然嶽冷秋不想談什麽,但也要做做樣子,讓老家人嶽安與次子嶽篤明先退出去。
張晏坐到嶽冷秋的榻前,說道:“嶽公啊,殿下對妳的忠心是清楚的,也是受張協那狗賊牽累。我在別人面前,也挨到殿下訓斥——這都是做做樣子啊,可不能當真聽到心裏去。這北地壹糟糊塗,三五年內是無法收拾了,但兩湖、江西、兩浙也不安穩啊,比起別人,嶽公才是中流砥柱,妳可要撐住啊!”
“老臣對朝廷,對殿下忠心耿耿,但也沒臉再留在江寧。張大人、劉大人,妳們代我去跟寧王請求,讓我去徽南,寧可死在奢家的刀下,讓天下人曉得我的忠心,也比坐在江寧受這冤枉氣強!”嶽冷秋撐著身子,胸口就難免悶氣,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倒是平添的幾份可憐。
嶽冷秋要去徽南?張晏心裏壹凜,不管嶽冷秋是不是以退為進,這時候自然不能讓他離開江寧去徽南。再說了,鄧愈已經是徽南制置使了,讓嶽冷秋去徽南,拿什麽官位安慰他?即使鄧愈願意,這壹切也不合規矩。
“嶽公就不要說氣話了。”張晏勸道:“江寧這局面,怎麽離得了妳這個中流砥柱呢?”
這會兒工夫,老家人嶽安走進來,稟道:“陳西言陳閣老過來探望老爺……”
嶽冷秋、張晏、劉直三人皆是不解,陳西言這深更半夜的跑到嶽府來做什麽?
陳西言這段時間雖然也很活躍,但都是聯絡吳黨內部人士,擁立之事向來都是由余心源出面。余心源不過來拜訪,偏偏到江寧後不大在外人面前露臉的陳西言這麽晚跑過來探訪,怎麽叫嶽冷秋不多想?
不管怎麽說,嶽冷秋還沒有架子將陳西言擋在門外不見,假裝掙紮著坐起來,讓次子代他親自到門口去迎接陳西言進來。
陳西言倒是早知道張晏、劉直也在這裏,他須發皆白,但身子還硬朗,看到嶽冷秋坐在病榻前,說道:“張大人,劉大人在這裏再好不過——嶽公這場病壹病近月,我帶了壹劑良方過來給妳……”
嶽冷秋心裏壹驚,他詐病壹事自然瞞不過陳西言這只老狐貍,但聽陳西言的話,似乎對魯王之事有所察覺。嶽冷秋心裏想,難道淮東已經做通吳黨的工作了?
“都勞陳閣老費心了,我這病哪有良方可醫啊?”嶽冷秋打趣的苦笑道。
“我帶了壹個人過來,嶽公見過就知能不能醫!”陳西言說道。
嶽冷秋越發肯定陳西言給淮東收買了,但是也無計可施,總不能這時候就撕破臉,只能硬著頭皮見淮東派來的人。
張晏、劉直心裏疑惑不解,不知道陳西言帶了誰來見嶽冷秋還不避開他們。
林續文大熱天裹在布氅裏,進了嶽府才解下來,身上就悶出壹身臭汗,走進嶽冷秋的臥室。
“林大人!”劉直駭得瞠目結舌!張晏,嶽冷秋與林續文沒怎麽見過面,印象不深,但劉直在津海跟林續文處了壹段時間,自然是壹眼就將他認了出來。林續文選擇這個時機秘密抵達江寧,劉直當即就將嚇出壹身冷汗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林……林……林大人,怎麽就回江寧了?”
所謂的林大人,有三人最出名,而且這三人都出自壹族,權勢熏天!
第壹個是崇州伯,淮東制置使林縛,眼前這人自然不是林縛。
第二人是東陽知府兼督兵備事林庭立,林庭立快有六十歲了,眼前這人才四十歲出頭,自然不會是林庭立。
第三人就是都津海漕運使兼知河間府兼督兵備事林續文。
張晏認出林續文來,也是陡然嚇了壹身冷汗。
嶽冷秋心想果然是淮東來人,但看到林續文不避劉直、張晏的站出來,暗道,難道淮東軍已經護送魯王到江寧城外了嗎?
卷九 逐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