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靜靜的遼河 by zhxma
2018-7-25 06:01
第005章
“老鱉犢子!”
病弱的爺爺死死地拽扯著奶奶,昏濁的眼眶裏閃現著慍怒的目光:“老鱉犢子!妳,又要冒險,是不?”
“妳放開我,”
奶奶挎著裝滿鮮雞蛋的小竹藍,拼命地掙脫開爺爺幹枯的手臂:“就妳這膽子,還沒有兔子大,什麽也不敢幹,難道,壹家人等著餓死嗎?
妳餓著就餓著吧,妳也這個歲數了,土都埋到脖子根嘍,可是,咱們的大孫子,怎麽辦,吃什麽,也跟妳壹起挨餓嗎?
”“可,這是投機倒把啊,”
爺爺無奈地搖晃著腦袋:“官家不讓啊,壹旦給管理所的人抓住,不僅要沒收,還要揪鬥、遊街,扣工分的!”
“哼,我不怕,”
奶奶堅定地說道:“我不怕,我老張太太什麽世面沒見識過,偽滿那咱,日本人邪乎不邪乎?我照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做走私買賣,八路軍厲害不厲害,我不也是繞過他們的封鎖線,把大米背到進了遼陽城?哼,我不怕,我什麽也不怕,這個世道,要想活著,就得拼命,不然,就只好等著餓死吧!”
“唉,”
望著奶奶微微弓起的脊背,蹣跚著壹雙畸形的大腳,挎著沈甸甸的小竹籃,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爺爺苦澀地咧了咧嘴:“唉,這個老鱉犢子啊!
真是拿她沒辦法,可也是,”爺爺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唉,細細想來,這些年來,多虧老鱉犢子頂風冒險地四處飄蕩,費勁巴離地掙點辛苦錢,壹步壹步地把孩子們拉扯大了,否則,若是換了我,天天這麽窮守在家裏,這壹家人啊,早就餓癟嘍!
”“爺爺,”我拉著爺爺的幹手問道:“
爺爺,奶奶這是幹啥去啊?
”“賣雞蛋,”
爺爺答道:“妳奶奶做了壹輩子買賣,而現在,官家不許老百姓做買賣,抓著,就狠狠地收拾妳!可是,妳奶奶天生就是這麽個傻大膽,為了養家,為了糊口,妳奶奶經常出去冒險啊!”
爺爺撫摸著我的肩膀:“力啊,大孫子,妳奶奶為了讓妳能夠吃上好吃的,這不,又冒險去了。”
聽到爺爺的話,我心裏熱乎乎的,我突然喜歡起奶奶:“奶奶,奶奶。”
爺爺瞅了我壹眼,深有感觸地說道:“妳奶奶啊,膽子要多大,有多大,早頭,偽滿的時候,日本人不許中國人吃大米、白面,抓住,就是經濟犯,狠狠地收拾妳,弄不好,就得出勞工,給日本修碉堡,最後,沒有壹個活著回來的。可是,是人,哪有嘴不饞的啊,上頓下頓吃橡子面,把人吃的,肚子脹起老高,連屎都拉不下來,這還有好。
所以,人們就偷偷地吃。
妳奶奶壹看,這事有賺頭,就偷偷地弄來麥子,磨成面,蒸饅頭賣。
我和妳奶奶每天後半夜起來,偷偷地磨好面,蒸完壹屜饅頭,妳奶奶將饅頭裝在柳條筐的最底層,上面墊上壹層蘆葦葉子,最上面,堆著豬草,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便挑著柳條筐,佯裝著打豬草的樣子,沿著公路閑逛,那個時候,嘴饞的人,都明白這檔子事,見妳奶奶走過來,就拐彎抹角地問壹問,如果是比較熟悉的人,妳奶奶就告訴他們,我有饅頭,想吃麽?
想吃,拿錢來。
這在當時,可不鬧著玩的啊!壹旦逮住,是要蹲大獄的啊。”
傍晚,奶奶挎著空空如也的小竹籃,風塵仆仆地邁進家門,爺爺裝腔作勢地譏諷道:“哎喲,老鱉犢子!妳還回來了,我還以為妳讓管理所的給抓進去了吶!”
“哼,老頭子,”
奶奶沒有理睬爺爺,她將小竹藍放到木櫃上,然後,興奮不已地躍上土炕,奶奶端坐在炕沿上,嘩啦壹聲,從口袋裏掏出壹大把亂紛紛的散幣:“順利,順利,今個,頭壹天開張,就這麽順利,真沒想到哇,老頭子,這官家越不讓幹的事,錢賺得也就越是容易,妳信不信,壹個雞蛋,能掙壹分錢吶,嘿嘿。”
奶奶笑嘻嘻地數點著:“哎呀,真沒少掙,在生產隊幹壹個月,才能掙幾個工分啊,大孫子,”
見我久久地盯她的面龐,奶奶放下手中的散幣,自豪地掏出壹塊小紙包,遞到我的手上,我壹摸,還微微發熱,奶奶親切地展開小紙包,露出壹個香氣噴噴的白面燒餅,“吃吧,大孫子,還熱乎著,這是奶奶用賣雞蛋的錢,給妳買的,明天,奶奶還賣雞蛋去,掙了錢,還給妳買火燒吃!”
“嘿嘿,”
我貪婪地啃了壹口熱乎乎的燒餅,心裏壹個勁地發笑:奶奶,真好玩,管燒餅,叫火燒!
“嗬嗬,”
爺爺繼續譏諷道:“老鱉犢子!看把妳臭美的,都快美出鼻涕泡來啦,今個,是什麽日子,妳知道麽,今個,是星期天,官家休息,妳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了乖,等明天,官家上班了,妳再去試試看,夠妳對付的!”
“老頭子,我不怕,什麽風雨我沒經歷過,官家不就是抓我嗎,不讓我賣麽,我就跟他們玩藏貓貓、摸瞎子,打遊擊,嘿嘿,這總比當年闖封鎖線,輕松多了!”
“奶奶,”
我壹邊啃著燒餅,壹邊不解地問奶奶道:“奶奶,妳闖過什麽封鎖線啊?”
“哦,”
奶奶接過二姑遞過來的壹塊玉米鍋貼,咬了壹大口,又喝了壹口白菜湯,她壹邊咀嚼著,壹邊不無驕傲地講述道:“那幾年啊,國軍和八路打開了鍋,咱們家門前這條大道上,成天過兵,不是國軍,就是八路,兩家就像拉大鋸似的,妳來我往,我走妳來。嘿嘿,這打來打去的,八路就把國軍圍在了遼陽城,這下可好,城裏的糧食刷地就緊張起來,那個貴啊,就不用提了,我們城外的農民,看著這是掙錢的機會,便背著糧食偷偷地往城裏溜,用糧食跟城裏人換衣服什麽的。”
“哎呀,”
我驚訝地望著奶奶:“奶奶,那要是讓人家抓住,可怎麽辦啊?
不得槍斃啊?
”“嘿嘿,沒事,那個時候,雙方管得都不太嚴,兩方面都睜壹只眼,閉壹只眼,看見偷運糧食的人,喊幾聲,放幾槍,就拉倒了。奶奶壹個女人家,跟著那幫大老爺們,壹次又壹次地闖封鎖線,大老爺們能背壹百斤,我也能背壹百斤,壹斤也不比他們少背。”
“奶奶真有勁!”
“唉,也不行啦,自從那陣子背糧之後,奶奶可累壞了,落下壹個腰痛的毛病,現在,稍微幹點吃勁的活,腰就痛。有壹次,奶奶背完糧,拎著換來的衣服往回返,走到半路的時候,前邊便劈哩叭啦地響起了槍,然後,轟轟轟地,大炮又響了起來,我們可嚇壞了,全都趴在路基下,誰也不敢伸腦袋。”
“奶奶,這是怎麽回事啊?”
我停止了咀嚼,怔怔地望著奶奶。
奶奶頓了頓:“也不知道槍聲響了有多久,當天完全黑下來以後,槍聲和炮聲才漸漸地小了壹些,我們這幫人,又困、又餓、又乏,可是誰也不敢動壹動,我壹想,總這麽扒著,什麽時候是個頭哇,我就站起來,沿著公路往前走,別的大老爺們壹看,便壹個接壹個地跟了出來,我們走出幾裏路,突然發現前面有許多人影在晃動,我們走近壹看,是八路,正在收拾地上的槍枝,擡傷號,埋死人。越往前走,死人、傷號越多,那個慘啊,被打碎腦殼的,被擊穿心臟的,炸掉胳臂、腿的,還有的人,連腦袋都沒有啦,唉,嚇得我們都不敢細看啊。”
“奶奶,誰和誰打啊!”
“嗨,還能有誰啊,國軍和八路唄,唉,都是中國人,這是何必吶,唉,死的、傷的都是年紀輕輕的、驢呱呱的漂亮小夥啊,真可惜啊,誰家的孩子,誰不痛心啊,唉——”
“媽——”
老姑插言補充道:“那場仗確實打死了好多、好多的人,現在,就在那個地方,建了壹個烈士陵園,清明的時候,老師還領著我們到那裏掃過墓吶,老師也給我們講過這件事,……”
“好嘍,好嘍,”
爺爺擺了擺手:“老鱉犢子!就別提妳那些光榮歷史了,時間不早了,都睡覺吧!”
為了賺點可憐的散幣,給我買回可口的食品,年邁的奶奶不顧爺爺的勸阻,毅然挎起小竹籃,冒著被抓獲、被揪鬥的危險,做起了壹樁大得不能再大的買賣:街頭雞蛋貿易。
奶奶走家串戶地收集雞蛋,裝滿竹籃之後,奶奶便用手巾遮掩好,蹬上鋼鐵廠的通勤小火車,溜到附近的鋼鐵廠,與鋼鐵工人秘密地進行雞蛋交易,每只雞蛋賺取壹點點根本不值壹提的蠅頭微利。
在那個火熱的年代裏,這可是違法的事情,被政府斥責為:投機倒把,是要受到嚴厲打擊的,必須堅決取締的。
交易好做,壹手交錢,壹手數點雞蛋,而與政府周旋,卻是壹件讓奶奶非常頭痛的事情,奶奶必須壹邊盡力地兜售她的鮮雞蛋,壹邊時時刻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與政府管理人員打埋伏,像小孩子似地與之捉迷藏。
管理人員身著便衣,有時,甚至裝扮成買雞蛋的鋼鐵工人,奶奶不止壹次地自投羅網,滿滿壹竹藍雞蛋,悉數沒收,口袋裏的鈔票,全部收繳,然後,被扔進學習班,眼淚汪汪地啃上幾天硬梆梆的窩窩頭。
每天傍晚,我都和老姑倚著木窗,焦慮萬分地盼望著奶奶能夠平安回來。
“媽媽今天不會出什麽事吧?”
老姑皺著眉頭嘀咕道。
“不會的,”
我則信心十足地安慰老姑道:“不會的,奶奶很機靈,不會被他們逮住的!”
嘩啦壹聲,房門被人重重地推開,奶奶壹臉疲倦地走進屋來,我和老姑不約而同地撲向奶奶:“媽——”
“奶奶,”
“哈,”
如果奶奶現出喜悅之色,那壹定是順利地賣光了雞蛋,賺到了壹點可憐的散幣,此刻,奶奶會無比自豪地掏出成把的散幣,壹邊數點著,壹邊美滋滋地講述著這壹天,非同尋常的經歷,以及與管理人員巧妙周旋的、即可笑又驚險,且刺激的故事:“今天,哈,壹個老家夥又逮住了我,他拽住我的竹藍,正要掏證件讓我看,我趁他稍壹松手的機會,嗖地轉過身去,拼命地跑開了,那個老家夥上了點歲數,腿腳不太利落,沒有追上我,我壹口氣跑出住宅區,鉆進了小胡同,嘿嘿,恰巧碰上壹個大買主,壹籃子雞蛋都賣給了他,省了不少心啊!”
然後,奶奶幸福地掏出壹塊熱饅頭,塞到我的手裏:“大孫子,趁著熱乎,趕快吃了吧!”
如果奶奶進屋,空著雙手,臉色黯淡,不用問,奶奶今天壹定是又栽倒在管理人員的手上,好話說了壹萬句,終於沒有把她扔進學習班。
“媽,”
老姑怯生生地望著絕望的奶奶,我拉著奶奶涼冰冰的大手掌:“奶奶,”
“咦——”
奶奶突然湧出壹串酸澀的老淚:“大孫子,奶奶今天又給管理所的逮住了,雞蛋都沒收了,奶奶沒能耐,錢都收繳了,沒給大孫子買好吃的,咦——”
“媽,”
二姑端來壹碗熱湯:“媽,別上火啦,今天沒收了,明天,再想法掙回來,媽——吃點飯吧!”
“不,”
奶奶推開熱湯,連衣服也沒脫,便鉆進了被窩:“我不吃,我不餓!”……遼河的故事雖然與頓河的故事“沒有壹點相同”但焦點卻是共同的——土地,所以,便套用《靜靜的頓河》的書名,寫寫遼河。
頓河忠誠的兒子,哥薩克的驕傲——葛利高裏,為了本民族的利益,為了頓河哥薩克的土地,英勇戰鬥,甚至連女人也可以不要,當然,為了保住頓河哥薩克的土地,葛利高利什麽手段都用過,頻繁地往來與紅、白軍兩股力量之間,而其目的只有壹個:保護本民族的“土地”但是,葛利高裏失敗了,哥薩克人沒有保護住頓河的土地,寫文的作者,充滿了矛盾,從字裏行間,看得出來,肖洛霍夫,對哥薩克滿含深情。
礙於當時的氣氛,有些話,作者不便、也不敢直說,但細心的讀者,卻能品味出來。
昨天晚上,壹邊喝酒,壹邊重放電影《靜靜的頓河》最後壹集,當看到葛利高裏孤身壹人,絕望地回到歸鄉,抱著小兒子,淚水漣漣,我的心頭又是壹抖:哥薩克人的下場好悲慘啊。
頓河的悲劇,使我聯想起故鄉的今天,那如詩如畫的景色早已成為過去,成為回憶。
遼河水越來越枯少,越來越苦澀,從井裏汲起的新水,上面往往浮著壹層讓人作嘔的油漬,耕地不僅日益退化,並且壹天天地在減少,人們見縫插針,到處蓋房,給我留下幸福回憶的小池塘,早已面目全非,成變了臭水池,用不了幾年,就得被垃圾填平,也得蓋上房子。
更可怕的,故鄉的天空,竟然飄浮起黃沙,遮天蓋日,尤如到了世界末日。
為了生存,人們妳爭我奪,爾虞我詐,……這就是,我為什麽要重寫《我的老師》的寫作激情。
面對這些,除了感嘆,毫無辦法,無能為力。
祝願故鄉能夠好起來,願上帝保佑故鄉人們,別淪為悲慘的哥薩克,背景離鄉。
哥薩克的土地是被強政奪去,而遼河的土地,再這樣胡來下去,就是自己做賤自己,而結果都是壹樣的。
本樓字節數:53557
【未完待續】
[move]如果妳覺得還行,就請“頂”壹下,頂壹下不會懷孕,頂壹下才會更健康![/m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