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龍記

金庸

修真武俠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沈沈,浮光靄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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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

倚天屠龍記 by 金庸

2018-9-5 19:48

  張無忌在狹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數丈,眼前越來越亮,再爬壹陣,突然間陽光耀眼。他閉著眼定壹定神,再睜開眼來,面前竟是個花團錦簇的翠谷,紅花綠樹,交相掩映。
  他大聲歡呼,從山洞裏爬了出來。山洞離地竟不過丈許,垂下腳來,輕輕躍出,便已著地,腳下踏著的是柔軟細草,花香清幽,鳴禽間關,哪想得到在這黑黝黝的洞穴之後,竟會有這樣壹個陽光燦爛的香花翠谷?他顧不到傷處疼痛,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直奔了兩裏有余,才遇壹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見翠谷四周皆為高山環繞,似乎亙古以來從未有人跡到過。前後左右雪峰插雲,險峻陡峭,決計無法攀援出入。
  張無忌滿心歡喜,見草地上有七八頭野山羊低頭吃草,見了他也不驚避,樹上十余只猴兒跳躍相嬉,看來翠谷中並無虎豹之類猛獸。他心道:“老天爺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這等仙境,給我作葬身之地。”
  緩步回到入口處,只聽得朱長齡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妳出來,在這洞裏不怕悶死嗎?”張無忌大聲笑道:“這裏好玩得緊呢。”在矮樹上摘了幾枚不知名的果子,已紅了半邊,拿在手裏,聞到壹陣甜香,咬了壹口,更覺鮮美絕倫,桃子無此爽脆,蘋果無此香甜,而梨子則遜其三分滑膩。他攀上洞口,將壹枚果子擲進洞中去,叫道:“接住,好吃的來了!”
  果子穿過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幾下,已砸得稀爛。朱長齡摸到了,連皮帶核地咀嚼,越吃越感饑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給我幾個。”張無忌叫道:“妳這人良心這麽壞,餓死也是應該的。要吃果子,自己來吧。”朱長齡道:“我身子太大,穿不過山洞。”張無忌笑道:“妳把身子切成兩半,不就能過來了麽?”
  朱長齡料想自己陰謀敗露,張無忌定要讓自己慢慢餓死,以報此仇,胸口傷處又痛得厲害,破口大罵:“賊小鬼,這洞裏就有果子,難道能給妳吃壹輩子麽?我在外邊餓死,妳不過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餓死。”張無忌不去理他,吃了七八枚果子,也就飽了。
  過了半天,突然壹縷濃煙從洞口噴了進來。張無忌壹怔之下,隨即醒悟,原來朱長齡在洞外點燃松枝,想以濃煙熏自己出去,卻哪知這洞內別有天地,便焚燒千擔萬擔的松柴,也無濟於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聲咳嗽。朱長齡叫道:“小兄弟,快出來,我發誓決不害妳就是。”張無忌大叫壹聲:“啊壹”假裝暈去,自行躍下走開。
  他向西走了二裏多,見峭壁上有壹道大瀑布沖擊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陽光照射下猶如壹條大玉龍,珠玉四濺,明亮壯麗。瀑布瀉入壹座清澈碧綠的深潭,潭水卻也不見滿,當是另有泄水去路。觀賞了半晌,壹低頭,見手足上染滿了青苔汙泥,另有無數給荊棘硬草割破的血痕,於是走近潭邊,除下鞋襪,伸足入潭洗滌。
  洗了壹會兒,突然潑喇壹聲,潭中跳起壹尾大白魚,足有壹尺多長,張無忌忙伸手去抓,雖碰到了魚身,卻壹滑滑脫了。他俯身潭邊,凝神瞧去,見碧綠的水中十余條大白魚來回遊動。那捕魚的本事,他在冰火島上自小就學會了的,折了壹條堅硬的樹枝,壹端拗尖,在潭邊靜靜等候,待得又有壹尾大內魚遊近水面,使勁疾刺,正中魚身。
  他歡呼大叫,以尖枝割開魚肚,洗去了魚腸,再找些枯枝,從身邊取出火刀、火石、火絨生了個火,將魚烤了起來。不久脂香四溢,眼見已熟,入口滑嫩鮮美,似乎生平從未吃過這般美味。片刻之間,將壹條大魚吃得幹幹凈凈。
  次日午間,又去捉壹尾大白魚烤食。心想:“壹時既不得便死,倒須留下火種,否則火絨用完了倒有點兒麻煩。”圍了個灰堆,將半燃的柴草藏入其中,以防熄滅。冰火島上壹切用具全須自制,這般在野地裏獨自過活的日子,在他毫不稀奇,當下便捏土為盆,鋪草作床。忙到傍晚,想起朱長齡餓得慘了,摘了壹大把鮮果,隔洞擲了過去。他生怕朱長齡吃了魚肉,力氣大增,竟能沖過洞來,那可糟了,是以烤魚卻不給他吃,此後每日都送鮮果給他。
  第四日上,他正在砌壹座土竈,忽聽得幾下猴子的吱吱慘叫聲,甚是緊迫。他循聲奔去,見山壁下壹頭小猴摔在地下,後腳給石頭壓住了,動彈不得,想是從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下。他過去搬開石塊,拉起猴兒,那猴兒右腿摔斷了,痛得吱吱直叫。
  張無忌折了兩根枝條作為夾板,給猴兒續上腿骨,找些草藥,嚼爛了給它敷在傷處。雖幽谷之中難覓合用藥草,所敷者不具靈效,但憑著他接骨手段,料得斷骨終能續上。那猴兒居然也知感恩圖報,第二日便摘了許多鮮果送給他,十多天後,斷腿果然好了。
  谷中日長無事,他便常與那猴兒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時時發作,谷中日月倒也逍遙快活。有時他見野山羊走過,動念想打來烤食,但見山羊柔順可愛,終究下不了手,好在野果潭魚甚多,食物無缺。過得幾天,在山溝裏捉到幾只雪雞,更大快朵頤。
  如此過了月余。壹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覺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臉上輕輕撫摸。他大吃壹驚,急忙跳起,只見壹只白色大猿猴蹲在身旁,手裏抱著那只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那小猴吱吱喳喳,叫個不停,指著大白猿的肚腹。張無忌聞到壹陣腐臭之氣,見白猿肚上膿血模糊,生著壹個大瘡,便笑道:“好,好!原來妳帶病人瞧大夫來著!”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著壹枚拳頭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地呈上。
  張無忌見這蟠桃鮮紅肥大,心想:“媽媽曾講故事說,昆侖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設蟠桃之宴,宴請群仙。這裏昆侖山果然出產大蟠桃,卻不知有沒王母娘娘?”笑著接了,說道:“我不收醫金,便無仙桃,也跟妳治瘡。”伸手到白猿肚上輕輕壹撳,不禁吃驚。
  那白猿腹上的惡瘡不過寸許圓徑,可是觸手堅硬之處,卻大了十倍尚且不止。他在醫書上從未見載得有如此險惡的疔瘡,倘若這堅硬處盡數化膿潰爛,只怕是不治之癥了。他按了按白猿的脈搏,卻無險象,撥開猿腹上的長毛,再看那疔瘡時,更是壹驚,只見肚腹上方方正正的壹塊凸起,四邊用針線縫上,顯是出於人手,猿猴雖然聰明,決不可能會用針線。再細察疔瘡,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壓住血脈運行,以致腹肌腐爛,長久不愈,欲治此拖,非取出縫在肚中之物不可。
  說到開刀治傷,他跟胡青牛學得壹手好本事,原是輕而易舉,只是手邊既無刀剪,又無藥物,那可就為難了,略壹沈思,舉起壹塊巖石,奮力擲在另壹塊巖石之上,從碎石中揀了壹片有鋒銳棱角的,慢慢割開白猿肚腹上縫補過之處。那白猿年紀已然極老,頗具靈性,知道張無忌正為它治療大瘡,雖腹上劇痛,竟強行忍住,壹動也不動。張無忌割開右邊及上端的縫線,再斜角切開早已連結的腹皮,只見它肚子裏藏著壹個油布包裹。這壹來更覺奇怪,取出後不及拆視,將油布包放在壹邊,忙又將白猿的腹肌縫好。手邊沒針線,只得以魚骨作針,在它腹皮上刺下壹個個小孔,再將樹皮撕成細絲,穿過小孔打結,勉強補好,在創口敷上草藥。忙了半天,方始就緒。白猿雖然強壯,卻也躺在地下動彈不得了。
  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血跡,打開包來看時,裏面竟是四本薄薄的經書,只因油布包得緊密,雖長期藏於猿腹中,書頁仍完好無損。書面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文字,他壹個也不識得,翻開來看時,四本書中盡是這些怪文,但每壹行之間,卻另以蠅頭小楷寫滿了常見文字。
  他定壹定神,從頭細看,文中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慢慢誦讀下去,突然心頭壹震,見到三行背熟了的經文,正是太師父和俞二伯所授的“武當九陽功”,但下面的文字卻又不同。他隨手翻閱,過得幾頁,便見到“武當九陽功”的文句,但有時跟太師父與俞二伯所傳卻又大有歧異。
  他心突突亂跳,掩卷靜思:“這到底是什麽經書?為什麽有武當九陽功的文句?可是又與武當本門所傳的不盡相同?且經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處,登時記起了太師父帶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時所說的故事:太師父的師父覺遠大師學得《九陽真經》,圓寂之前背誦經文,太師父、郭襄女俠、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各自記得壹部分,因而武當、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進,數十年來分庭抗禮,名震武林。“難道這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九陽真經》?不錯,太師父說,那《九陽真經》是寫在《楞伽經》的夾縫之中,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經》了。可是為什麽在猿腹之中呢?”
  
  這部經書,確然便是《九陽真經》,至於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時世間已無壹人知曉。
  九十余年之前,瀟湘子和尹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給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眼看無法脫身,剛好身邊有只蒼猿,兩人情急智生,便捉住了蒼猿,割開蒼猿腹皮,將經書藏入其中。後來覺遠、張三豐、楊過等搜索瀟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見經書,便放他們帶同蒼猿下山(請參閱《神雕俠侶》、後來瀟湘子和尹克西帶同蒼猿,遠赴西域,兩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牽制,遲遲不敢取出蒼猿腹皮中的經書,最後來到昆侖山的驚神峰上,尹瀟二人互施暗算,鬥了個兩敗俱傷。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從此留在蒼猿腹皮之中。
  瀟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勝壹籌,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壹拳,拳力反震,身受重傷,後來與尹克西相鬥時反而先斃命。尹克西臨死時遇見“昆侖三聖”何足道,良心不安,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大師,那部經書是在壹頭猿猴的腹中。他說話時神智迷糊,口齒不清,他說“經在猴中”,何足道卻聽做了“經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諾,果然遠赴中原,將這句“經在油中”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覺遠沒法領會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惹起壹場絕大風波,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峨嵋兩派。
  至於那頭蒼猿卻甚幸運,在昆侖山中取仙桃為食,得天地之靈氣,過了九十余年,仍然縱跳如飛,全身黑黝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變成了壹頭白猿。但那部經書藏在腹皮之中,逼住腸胃,不免時時肚痛,肚上的疔瘡也時好時發,直至此日,方得張無忌給它取出,就這白猿而言,實去了壹個心腹大患,喜悅不勝。
  這壹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張無忌聰明百倍之人,自也猜想不出。張無忌呆了半晌,自知難以索解,也就不去費心多想,取過白猿所贈那枚大蟠桃來咬了壹口,壹股鮮甜的汁水緩緩流人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鮮果,可說各擅勝場。
  張無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師父當年曾說,若我習得少林、武當、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或能驅去體內陰毒。這三派九陽功都脫胎於《九陽真經》,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九陽真經》,那麽照書修習,又遠勝於分學三派的神功了。在這谷中左右也無別事,我照書修習便是。便算我猜錯了,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甚而習之有害,最多也不過壹死而已。”他心無掛礙,便將三卷經書放在壹處幹燥所在,上面鋪以幹草,再壓上三塊猿猴搬不動的大石,生怕猿猴頑皮,玩耍起來妳搶我奪,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手中只留下第壹卷經書,先行誦讀幾遍,背得熟了,然後參究體會,自第壹句習起。
  他心想,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驅去陰毒,但既給囚禁在這四周陡峰環繞的山谷之中,終究不能出去。幽谷中歲月正長,今日練成也好,明日練成也好,都無分別。就算練不成,總也是打發了無聊的日子。他存了這個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念頭,壹順自然,並不強求猛進,反而進展甚速,只短短四個月時光,便已將第壹卷經書上所載的功夫盡數參詳領悟,依法練成。
  練完第壹卷經書後,屈指算來,胡青牛預計他毒發斃命之期早已過去,可是他身輕體健,但覺全身真氣流動,全無病象,連以前時時發作的寒毒侵襲,也要時隔壹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發作時也極輕微。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經文中讀到壹句:“呼翕九陽,抱壹含元,此書可名《九陽真經》。”才知這果然便是太師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經寶典,欣喜之余,參習更勤。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采了大蟠桃相贈,那也是健體補元之物。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壹小半,體內陰毒已給驅得無影無蹤了。
  張無忌每日除了練功,便與猿猴為戲,倒也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采摘到的果實,總是分了壹半,從山洞的小通道中滾落給朱長齡,免他餓死。可是朱長齡局促於小小的壹塊平臺之上,當真度曰如年,壹到冬季,遍山冰雪,寒風透骨,這份苦處更加難以形容。他雖不食煙火,清靜無優,內功也甚有進境,不過他身處懸崖峭壁,心中想的卻是如何捉到張無忌,逼他引去殺害謝遜,搶得屠龍刀,成為武林至尊,人人遵奉自己號令;處身雖靜,內心卻心猿意馬、神馳紅塵、終究練不成真正上乘的內功。
  張無忌練完第二卷經書,便已不畏寒暑。不過越練到後來,越艱深奧妙,進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壹年時光、最後第四卷更練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圓滿。書末雖說尚有壹個大關,方始大功告成,但這大關十分難通,他無人指點,不知如何方能通過,試了幾日無功,也就置之度外。
  他幽居雪谷,至此時已五年有余,從壹個孩子長成為身材高大的青年。最後壹兩年中,他有時興之所至,也偶然與眾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遙望,以他那時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已非難事,但想到世上人心陰險狠詐,不由得不寒而栗,心想在這美麗的山谷中直至老死,豈不甚好?只是有時憶及太師父及眾師伯叔,才興起出谷前赴武當的念頭。
  這日午後,將四卷經書從頭至尾翻閱壹遍,揭過最後壹頁,見到真經作者自述寫真經的經過。他不說自己姓名出身,只說壹生為儒為道為僧,無所適從,某日在嵩山鬥酒勝了全真教創派祖師王重陽,得以借觀《九陰真經》,雖深佩真經中所載武功精微奧妙,但壹味崇揚“老子之學”,只重以柔克剛、以陰勝陽,尚不及陰陽互濟之妙,於是在四卷梵文《楞伽經》的行縫之中,以中文寫下了自己所創的“九陽真經”,自覺比之壹味純陰的《九陰真經》,更有陰陽調和、剛柔互濟的中和之道。張無忌掩卷思索,對這位高人不偏不倚的武學至理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這應稱為《陰陽並濟經》,單稱《九陽真經》以糾其枉,還是偏了。”
  他在山洞左壁挖了個三尺來深的洞孔,將四卷九陽真經、胡青牛的醫經、以及王難姑的毒經,壹起包在從白猿腹中取出來的油布之中,埋在洞內,填上了泥土,心想:“我從白猿腹中取得經書,那是極大的機緣,不知千百年後,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得到這三部經書?”拾起壹塊尖石,在山壁上劃下六個大字“張無忌埋經處”。
  他在練功之時,每日裏心有專註,絲毫不覺寂寞,這壹日大功告成,心頭反覺空虛,兼之神功既成,膽氣登壯,暗想:“此時朱伯伯便要再來害我,我也已無懼於他,不妨去跟他說說話。”於是彎腰向洞裏鉆去。他進來時十五歲,身子尚小,出去時已二十歲,長大成人,卻鉆不過那狹窄的洞穴了。他吸壹口氣,運起了縮骨功,全身骨骼擠攏,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空隙縮小,輕輕易易地便鉆了過去。
  朱長齡倚在石壁上睡得正酣,夢見自己得了屠龍寶刀,在家中大開筵席,廝役奔走,親朋趨奉,四方英雄齊來道賀,好不威風快活,突覺肩頭有人拍了幾下,壹驚而醒,睜開眼來,只見壹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朱長齡躍起身來,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妳……妳……”
  張無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張無忌。”朱長齡又驚又喜,又惱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妳長得這般高了。哼,怎地壹直不出來跟我說話?不論我如何求妳,妳總不理?”張無忌微笑道:“我怕妳給我苦頭吃。”
  朱長齡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壹把抓住了他肩頭,厲聲喝道:“怎麽今天卻不怕了?”突然間掌心炙熱,不由自主地手臂壹震,便松手放開,自己胸口兀自隱隱生疼,嚇得退開三步,呆呆地瞪著他,問道:“妳……妳……這是什麽功夫?”
  張無忌練成了九陽神功之後,首次試用,沒料到竟有如斯威力。朱長齡乃壹流高手,給他神功壹震之下,不得不撤掌松指。他見朱長齡如此狼狽驚詫,心中自是得意,笑道:“功夫還使得麽?”朱長齡心神未定,又問:“那……那是什麽功夫?”張無忌道:“是九陽神功吧。”朱長齡吃了壹驚,問道:“妳怎樣練成的?”張無忌也不隱瞞,便將如何為白猿治病、如何從它腹中取得經書、如何依法參習等情簡略說了。
  這壹番話只把朱長齡聽得又妒嫉、又惱怒,心想:“我在這絕峰之上吃了五年多難以形容的苦頭,妳這小子卻練成了奧妙無比的神功。”他也不想只因自己處心積慮地害人,才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對方給他采摘了五年多果子,每日不斷,才養活他直至今日,但覺這小子過於幸運,自己卻太過倒黴,實在不公道之至,強忍怒氣,笑吟吟地道:“那部《九陽真經》呢?給我見識壹下成不成?”
  張無忌心想:“給妳瞧壹瞧那也無妨,難道妳壹時三刻便記得了?”便道:“我已埋在洞內,明天拿來給妳看吧。”朱長齡道:“妳已長得這般高大,怎能過那洞穴?”張無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縮著身子用力壹擠,便這麽過來了。”朱長齡道:“妳說我能擠得過去麽?”張無忌點頭道:“明兒咱們壹起試試,洞裏地方很大,老是呆在這小小的平臺上,確實不好受。”他想自己運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處骨骼,當可助他通過洞穴。
  朱長齡笑道:“小兄弟,妳真好,君子不念舊惡,從前我頗有對不起妳之處,萬望妳多多原諒。”說著深深壹揖。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朱伯伯不必多禮,咱們明兒壹塊想法兒離開此處。”朱長齡大喜,問道:“妳說能離開這兒麽?”張無忌道:“猿猴既能進出,咱們也便能夠。”朱長齡道:“那妳為什麽不早出去?”
  張無忌微微壹笑,說道:“從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給人欺侮,現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師父、師伯師叔他們。”朱長齡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後了兩步,突然間身形壹晃,“啊喲”壹聲,踏了個空,從懸崖旁摔了下去。
  他這壹下樂極生悲,竟有此變故,張無忌大吃壹驚,俯身到懸崖之外,叫道:“朱伯伯,妳好嗎?”只聽下面傳來兩聲低微的呻吟。張無忌大喜,心想:“幸好沒直摔下去,但不知受傷重不重?”聽呻吟之聲相距不過數丈,凝神看時,原來懸崖之下剛巧生著壹株松樹,朱長齡的身子橫在樹幹之上,壹動不動。張無忌瞧那形勢,躍下去將他抱上懸崖,憑著此時功力,當不為難,吸壹口氣,看準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幹,輕輕躍下。
  他足尖離那枝幹尚有半尺,突然之間,那枝幹竟倏地墜下,這壹來空中絕無半點借力之處,饒是他練成了絕頂神功,但究竟人非飛鳥,如何能再回上崖來?心念如電光般壹閃,立時醒悟:“原來朱長齡又使奸計害我,他扳斷了樹枝,拿在手裏,等我快要著足之時,便松手拋下樹枝。”但這時明白已然遲了,身子筆直地墜了下去。
  朱長齡在這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小小平臺上住了五年多,平臺上的壹草壹木、壹沙壹石,無不熟知,他假裝摔跌受傷,料定張無忌心地仁善,定要躍下相救,果然奸計得逞,將他騙得墜下萬丈深谷。
  朱長齡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將這小子摔成壹團肉泥,終於出了我心頭這五年多來的惡氣!”拉著松樹旁的長藤,躍回懸崖,心想:“我上次沒能擠過那個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蠻,以致擠斷了肋骨。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過來,我自然也能過去。我取得《九陽真經》之後,從那邊覓路回家,日後練成神功,無敵於天下,豈不妙哉?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得意,當即從洞穴中鉆了進去,沒爬得多遠,便到了五年前折骨之處。他心中只壹個念頭:“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鉆過,我當然更能鉆過。”想法原本不錯,只是有壹點卻沒料到:張無忌已練成了九陽神功中的縮骨之法。
  他平心靜氣,在那狹窄的洞穴之中,壹寸壹寸地向前挨去,他內功已然大進,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挨了丈許,可是到得後來,不論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決難辦到。他知若使蠻勁,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轍,勢必再擠斷幾根肋骨,於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氣,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無氣,越來越窒悶,只覺壹顆心跳得如同打鼓胃壹般,幾欲暈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來再說。
  哪知進去時兩足撐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邊撐邊進,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他進去時雙手過頂,以便縮小肩頭的尺寸,這時雙手給四周巖石束在頭頂,伸展不開,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心中卻兀自在想:“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過去,我也必能夠過去。為什麽我竟會給擠在這裏?真正豈有此理?”
  可是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這個文才武功俱臻上乘、聰明機智算得是第壹流人物的高手,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
  
  張無忌又中朱長齡的奸計,從懸崖上直墜下去,簍時間自恨不已:“張無忌啊張無忌,妳這小子忒煞無用。明知朱長齡奸詐無比,卻壹見面便又上了他惡當,該死,該死!”他自罵該死,其實卻在奮力求生,體內真氣流動,運勁向上縱躍,想要將下墜之勢稍為減緩,著地時便不致跌得粉身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虛虛晃晃,身不由己,全無半分著力處,但覺耳旁風聲不絕,頃刻之間,雙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進了目中。
  他知生死之別,便系於這壹刻關頭,但見丈許之外有個大雪堆,這時自也無暇分辨到底是否雪地,還是壹塊白色巖石,當即在空中連翻三個空心筋鬥,向那雪堆撲去,身形斜斜劃了道弧線,稍卸下墜之勢,左足已點上雪堆,波的壹聲,身子已陷入雪堆之中。他苦練了五年有余的九陽神功便於此時發生威力,跟著右足也即使力,借著雪堆中所生的反彈之力,向上急縱,但從那萬丈懸崖上摔下來的這股力道何等淩厲,只覺腿上壹陣劇痛,雙腿腿骨壹齊折斷。
  他受傷雖重,神智卻仍清醒,但見柴草紛飛,原來這大雪堆是農家所積的草堆,或作柴燒,或供牛馬冬糧,不禁暗叫:“好險,好險!倘若雪堆下不是柴草,卻是塊大石頭,我這壹下子便壹命嗚呼了。”
  他雙腿劇痛,只得雙手使力,慢慢爬出柴堆,滾向雪地,再檢視自己腿傷,深深吸壹口氣,伸手接好了折斷的腿骨,心想:“我躺著壹動也不動,至少也得壹個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沒什麽,至不濟是以手代足,總不會在這裏活生生餓死。”
  又想:“這草堆明明是農家所積,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縱聲呼叫求援,但轉念壹想:“世上惡人太多,我獨個兒躺在雪地中療傷,那也罷了,倘若叫得壹個惡人來,反而糟糕。”便安安靜靜地躺在雪地,靜待腿骨折斷處慢慢愈合。
  如此躺了三天,腹中餓得咕嚕咕嚕直響。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動彈不得,若斷骨處稍有歪斜,壹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終硬撐,半分也不移動,當真餓得耐不住了,便抓幾把雪塊充饑。這三天中心裏只想:“從今以後,我在世上務必步步小心,決不可再上惡人的當。日後豈能再如此幸運,終能大難不死?”
  到第四天晚間,他靜靜躺著用功,只覺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傷雖重,所練的神功卻似又有進展。萬籟皆寂之中,猛聽得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跟著犬吠聲漸近,顯是有幾頭猛犬在追逐什麽野獸。張無忌吃了壹驚:“難道是朱九真姊姊所養的惡犬麽?嗯,她那些猛犬都已給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會養起來啊!”
  凝目向雪地裏望去,只見有壹人如飛奔來,身後三條大犬狂吠追趕。那人顯已筋疲力盡,跌跌撞撞,奔幾步便摔壹跤,但害怕惡犬的利齒銳爪,還是拼命奔跑。張無忌想起數年前自己身受群犬圍攻之苦,不禁胸口熱血上湧。
  他有心出手相救,苦於雙腿斷折,行走不得。驀地裏聽得那人長聲慘呼,摔倒在地,兩頭惡犬爬到他身上狠咬。張無忌怒叫:“惡狗,到這兒來!”那三條大犬聽得人聲,如飛撲至,嗅到張無忌並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幾聲,撲上來便咬。張無忌伸出手指,在每頭猛犬的鼻子上壹彈,三頭惡大登時滾倒,立即斃命。他沒想到壹彈指間便輕輕易易地殺斃三犬,對這九陽神功的威力不由得又驚又喜。
  只聽得摔倒的那人呻吟聲微弱,便問:“這位大哥,妳給狗子咬得很厲害麽?”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張無忌道:“我雙腿斷了,沒法行走。請妳勉力爬過來,我瞧瞧妳傷口。”那人道:“是……是……”氣喘籲籲地掙紮爬行,爬壹段路,停壹會兒,爬到離張無忌丈許之處,“啊”的壹聲,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動了。
  兩人便隔著這麽遠,壹個不能過去,另壹個不能過來。張無忌道:“大哥,妳傷在何處?”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給惡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腸子。”張無忌大吃壹驚,知道肚破腸出,再也不能活命,問道:“那些惡狗為什麽追妳?”那人道:“我……夜裏出來趕野豬,別……別讓踩壞了莊稼,見到朱家大小姐和……和壹位公子爺在樹下說話,我不合走近去瞧瞧……我……唉!”壹聲長嘆,再也沒……窖、了。
  他這番話雖沒說完,但張無忌也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多半是朱九真和衛璧半夜出來私會,卻讓這鄉農撞見了,朱九真便放惡犬咬死了他。正自氣惱,只聽得馬蹄聲響,有人連聲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
  蹄聲漸近,兩騎馬馳了過來,馬上坐著壹男壹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將軍它們都死了?”說話的正是朱九真。她所養的惡犬仍各擁將軍封號,與以前無異。和她並騎而來的正是衛璧。他縱身下馬,奇道:“有兩個人死在這裏!”
  張無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們若想過來害我,說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腸流,死狀可怖,張無忌則衣服破爛已達極點,蓬頭散發,滿臉胡子,躺在地下全不動彈,想來也早給狗子咬死了。她急欲與衛璧談情說愛,不願在這裏多所逗留,說道:“表哥,走吧!這兩個泥腿子臨死拼命,倒傷了我三名將軍。”拉轉馬頭,便向西馳去。衛璧見三犬齊死,心中微覺古怪,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不及細看,當即躍上馬背,跟了下去。
  張無忌聽得朱九真的嬌笑之聲遠遠傳來,心下只感惱怒,五年多前對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頭兒指壹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毫無猶豫,但今晚重見,不知如何,她對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又或因發覺了她性子的陰險奸惡,以致對她觀感大異,卻不知世間少年男女,大都有過如此糊裏糊塗的壹段初戀,當時為了壹個異性廢寢忘食,生死以之,可是這段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後頭腦清醒,對自己舊日的沈迷,往往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其時他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只想撕下壹條狗腿來生吃了,但唯恐朱九真與衛璧轉眼重回,發覺他未死,又吃了她的大將軍,當然又要行兇,自己斷了雙腿,未必抵擋得了。
  第二日早晨,壹頭兀鷹見到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子,便飛下來啄食。這鷹也是命中該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張無忌臉上撲將下來。張無忌壹伸手扭住兀鷹的頭頸,微壹使勁便即捏死,喜道:“這當真是天上飛下來的早飯。”拔去鷹毛,撕下鷹腿便大嚼起來,雖是生肉,但餓了四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壹頭兀鷹沒吃完,第二頭又撲了下來。張無忌便以鷹血、鷹肉充饑,似覺較之生食死狗略為文雅。
  躺在雪地之中養傷,靜待腿骨愈合。接連數日,曠野中竟沒壹個人影。他身畔是三只死狗,壹個死人,好在隆冬嚴寒,屍體不腐,他又過慣了寂寞獨居的日子,也不以為苦。
  這日下午,他運了壹遍內功,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地盤旋,良久良久,始終不敢下擊。只見壹頭兀鷹向下俯沖,離他身子約莫三尺,便即轉而上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他忽然心想:“這壹下轉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同不易防備,即令壹擊不中,飄然遠飏,敵人也極難還手。”
  他所練的九陽真經純系內功與武學要旨,沒半招攻防的招數。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練就壹身神功,受到瀟湘子和何足道攻擊時卻毛手毛腳,絲毫不會抵禦;張三豐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對。張無忌從小便學過武功,根底遠勝於覺遠及張三豐幼時,但謝遜所傳授他的,卻主要是拳術的訣竅,並非壹招壹式的實用法門。張無忌此時自已明白了義父的苦心,義父壹身武功博大精深,若循序漸進地傳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見相聚時日無多,只有教他牢牢記住壹切上乘武術的要訣,日後自行體會領悟。張無忌真正學過的拳術,只父親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過的三十二式“武當長拳”。他知此後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更求精進之外,便是設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溶入謝遜所授的武術之中,因之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獸之動,風雲之變,往往便想到武功招數上去。
  這時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復,多現幾種姿態,正看得出神,忽聽得遠處有人在雪地中走來,腳步細碎,似是個女子。
  
  張無忌轉過頭去,只見壹個女子手提竹籃,快步走近。她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咦”的壹聲,愕然停步。
  張無忌凝目看時,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荊釵布裙,是個鄉村貧女,面容黝黑,臉上肌膚浮腫,凹凹凸凸,甚為醜陋,壹對眸子卻頗有神采,身材也苗條纖秀。
  那少女走近壹步,見張無忌睜眼瞧著她,微微壹驚,道:“妳……妳沒死麽?”張無忌道:“好像沒死。”壹個問得不通,壹個答得有趣,兩人壹想,都忍不住笑了。
  那少女笑道:“妳既不死,躺在這裏壹動也不動地幹什麽?倒嚇了我壹跳。”張無忌道:“嚇到了妳,可對不住啦!我從山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跌斷了,只好在這裏躺著。”那少女問道:“這人是妳同伴麽?怎麽又有三條死狗?”張無忌道:“這三條狗惡得緊,咬死了這個大哥,可是自己也變成了死狗。”那少女道:“妳躺在這裏怎麽辦?肚子餓嗎?”張無忌道:“自然是餓的,可是我動不得,只好聽天由命。”
  那少女微微壹笑,從籃中取出兩個麥餅,遞了給他。張無忌道:“多謝姑娘。”接了過來,卻不便吃。那少女道:“妳怕我的餅中有毒嗎?幹嗎不吃?”
  張無忌於這五年多時日之中,只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幾句,當真絕無意味,此外從未得有機緣和人說上壹言半語,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醜,說話卻甚風趣,心中歡喜,便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舍不得吃。”這句話已有幾分調笑之意,他向來誠厚,從不油腔滑調,但在這少女面前,心中輕松自在,這話不知不覺的便沖口而出。
  那少女聽了,臉上忽現怒色,哼了壹聲。張無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餅子便咬,吃得慌張,竟哽在喉頭,咳嗽起來。那少女轉怒為喜,說道:“謝天謝地,嗆死了妳!妳這醜八怪不是好人,難怪老天爺要罰妳啊。怎麽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妳摔斷呢?”
  張無忌心想:“我五年多不修發剃面,自是個醜八怪,可是妳也不見得美到哪裏去,咱們半斤八兩,大哥別說二哥。”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壹本正經地道:“我已在這裏躺了九天,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妳又給我餅吃,真多謝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問妳啊,怎地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妳摔斷呢?妳不回答,我就把餅子搶回去。”
  張無忌見她這麽淺淺壹笑,眼睛中流露出十分狡譎的神色,心中不禁壹震:“她這眼光可多麽像媽。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這麽壹副神氣。”想到這裏,忍不住熱淚盈眶,跟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那少女“呸”了壹聲,道:“我不搶妳的餅子就是了,也用不著哭。原來是個沒用的傻瓜。”張無忌道:“我又不稀罕妳的餅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壹件心事。”那少女本已轉身,走出兩步,聽了這句話,轉過頭來,說道:“什麽心事?妳這傻頭傻腦的家夥,也會有心事麽?”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想起了媽媽,我去世的媽媽。”
  那少女撲哧壹笑,道:“以前妳媽媽常給妳餅吃,是不是?”張無忌道:“我媽以前常給我餅吃的,不過我所以想起她,是因為妳笑的時候,很像我媽。”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麽?老得像妳媽了?”說著從地下拾起壹根柴枝,在張無忌身上抽了兩下。張無忌要奪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媽年輕貌美,只道是跟我壹般的醜八怪,也難怪她發怒。”由得她打了兩下,說道:“我媽去世的時候,相貌是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著臉道:“妳取笑我生得醜,妳不想活了?我拉斷妳的腿!”說著彎下腰去,作勢要拉他的腿。張無忌吃了壹驚,自己腿上斷骨剛剛開始愈合,給她壹拉那便前功盡棄,忙抓了壹團雪,只要那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當場昏暈。
  幸好那少女只嚇他壹下,見他神色大變,說道:“瞧妳嚇成這副樣子!誰叫妳取笑我了?”張無忌道:“我若存心取笑姑娘,叫我這雙腿好了之後,再跌斷三次,永遠不好,終生做個瘸子。”那少女嘻嘻壹笑,道:“那就罷了!”在他身旁坐下,說道:“妳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麽?”張無忌壹呆,道:“我也說不上什麽緣故,只覺得妳有些像我媽。妳雖沒我媽好看,可是我喜歡看妳。”
  那少女彎過中指,用指節輕輕在他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乖兒子,那妳叫我媽吧!”說了這兩句話,登時覺得不雅,按住了口轉過頭去,但仍忍不住笑出聲來。張無忌瞧她這副神情,依稀記得在冰火島上之時,媽媽跟爸爸說笑,活脫也是這模樣,霎時間只覺這醜女清雅嫵媚,風致嫣然,壹點兒也不醜了,怔怔地瞧著她,不由得癡了。
  那少女轉過頭來,見到他這副呆相,笑道:“妳為什麽喜歡看我?且說來聽聽。”張無忌呆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瞧著妳時,心中很舒服,很平安,妳只會待我好,不會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妳全想錯了,我生平最喜歡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斷腿上敲了兩下,跳起身來便走。這兩下出手奇快,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這壹下出其不意,張無忌大聲呼痛:“哎喲!”只聽得那少女咯咯嘻笑,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
  張無忌眼望著她漸漸遠去,斷腿處疼痛難熬,心道:“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美麗的會害人,難看的也壹樣叫我吃苦。”
  這壹晚睡夢之中,他幾次夢見那少女,又幾次夢見母親,又有幾次,竟分不出到底是母親還是那少女。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是醜,只見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獪又嫵媚地望著自己。他夢到了兒時的往事,母親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絆他跌壹跤,等到他摔痛了哭將起來,母親又抱著他不住親吻,不住說:“乖兒子別哭,媽媽疼妳!”
  他突然醒轉,腦海中猛地裏出現了壹些從來沒想到過的疑團:“媽媽為什麽這般喜歡讓人受苦?義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師伯是傷在她手下以致殘廢的,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她殺的。媽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過了良久良久,嘆了壹口氣,說道:“不管她是好人壞人,她是我媽媽。”心想:“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可不知真有多好!”
  他又想到了那個村女,真不明白她為什麽莫名其妙地來打自己斷腿。“我壹點兒也沒得罪她,為什麽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興?難道她真的喜歡害人?”很想她再來,但又怕她再使什麽法兒加害自己。摸到身邊那吃了壹半的餅子,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妳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麽?”忍不住自言自語:“妳好看的,我愛看妳。”
  這般胡思亂想地躺了兩日,那村女並沒再來,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著竹籃,從山坡後轉了出來,笑道:“醜八怪,妳還沒餓死麽?”
  張無忌笑道:“餓死了壹大半,剩下壹小半還活著。”那少女笑嘻嘻地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壹腳,問道:“這壹半是死的還是活的?”張無忌大叫:“哎喲!妳這人怎麽這樣沒良心?”那少女道:“什麽沒良心?妳待我有什麽好?”張無忌壹怔,道:“妳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沒恨妳,這兩天來,我常常在想妳。”
  那少女臉上壹紅,便要發怒,強行忍住,說道:“誰要妳這醜八怪想?妳想我多半沒好事,定是肚子裏罵我又醜又惡。”張無忌道:“妳並不醜,可是為什麽定要害得人家吃苦,妳才歡喜?”那少女咯咯笑道:“別人不苦,怎顯得我心中歡喜?”
  她見張無忌壹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相隔三天,居然還沒吃完,說道:“這塊餅壹直留到這時候,味道不好麽?”張無忌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有壹半意存調笑,但這時卻說得甚是誠懇。
  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虛,微覺害羞,道:“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餅子之外,又有壹只燒雞,壹條烤羊腿。張無忌大喜,五年多來在翠谷中無鹽食魚,炙雞半生不熟,而斷腿之後,凈吃生鷹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韌,這雞燒得香噴噴的,拿著還有些燙手,入口當真美味無窮。
  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著,說道:“醜八怪,妳吃得開心,我瞧著倒也好玩。我對妳似乎有點兒不同,用不著害妳,也能叫我歡喜。”
  張無忌道:“人家高興,妳也高興,那才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妳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裏高興,就不來害妳。哪壹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妳死不了、活不成,那時候妳可別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別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著瞧吧。”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妳就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麽我先斬斷了妳的腿,叫妳壹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決非隨口說說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嘆了口氣,忽然臉色壹變,說道:“妳配麽?醜八怪!妳也配給我斬斷妳的狗腿麽?”驀地站起身來,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麥餅,遠遠擲了出去,壹口口唾沫向他臉上吐去。
  張無忌怔怔地瞧著她,只覺她並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慘淒之色,顯是心中說不出的悲傷難受。他有心想勸慰幾句,壹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言辭。
  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醜八怪,妳心裏在想什麽?”張無忌道:“姑娘,妳心裏為什麽這般難受?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了他如此溫柔地說話,再也沒法矜持,驀地裏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纖腰如蜂,楚楚可憐,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妳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後,我去給妳出氣。”那少女壹時止不住哭,過了壹會兒才道:“沒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我自已又不好,心裏想著壹個人,總放他不下。”
  張無忌點點頭,道:“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他待妳很兇狠吧?”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驕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壹輩子跟我在壹起,他不肯,那也罷了,哪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張無忌怒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後再也別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可是我心裏總放他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著。”
  張無忌心想:“這些男女間的情愛之事,當真勉強不得。這位姑娘容貌雖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氣有點兒古怪,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如此心狠!”柔聲道:“姑娘,妳也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牽掛這個沒良心的惡漢?”
  那少女嘆了口長氣,眼望遠處,呆呆出神。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那男子不過罵妳打妳,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於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麽啦?妳受了壹個美麗姑娘的騙麽?”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只是我自己呆頭呆腦,見她生得美麗,就呆呆地瞧她。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從來沒存什麽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累累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
  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勃然大怒,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妳的麽?”張無忌奇道:“妳怎知道?”那少女道:“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裏地之內,人人皆知。”
  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朱九真朱姑娘。但這些傷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還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但見他臉上神色平淡沖和,閑適自在,頗有些奇怪,問道:“妳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到這兒來?”
  張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時向我打聽義父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盡了苦頭。從今以後,‘張無忌’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沒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圈套,以致無意中害了義父。”要取名字,登時想到了胡青牛,隨口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壹笑,問道:“姓什麽?”張無忌心道:“我說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張’和‘殷’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姓曾。姑娘貴姓?”
  那少女身子壹震,道:“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地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醜,妳叫我醜姑娘便了。”張無忌驚道:“妳……妳害死妳媽媽?那怎麽會?”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壹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兩個哥哥,爹爹就很寵愛她。媽後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女兒。二娘恃著爹爹寵愛,我媽常受她欺壓。我兩個哥哥又厲害得很,幫著他們親娘欺侮我媽。我媽只有偷偷哭泣。妳說,我怎麽辦呢?”張無忌道:“妳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壹味袒護二娘,我才氣不過了,壹刀殺了二娘。”
  張無忌“啊”的壹聲,大是驚訝。他想武林中人鬥毆殺人,原也尋常,可是連這個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媽見我闖下了大禍,護著我立刻逃走。但我兩個哥哥跟著追來,要捉我回去。我媽阻攔不住,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盡了。妳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麽?我爸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可麽?”她說著這件事時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
  張無忌卻聽得心怦怦亂跳,自忖:“我雖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對我多麽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裏,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妳離家很久了麽?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那少女點點頭。張無忌又問:“妳想到哪兒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沒什麽。”
  張無忌心中突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等我腿好之後,我陪妳去找那位……那位大哥。問他到底對妳怎樣。”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咬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他敢碰妳壹根寒毛,我決計不和他幹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睬,話也不肯說壹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強,也不能硬要壹個男子來愛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盡力而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似是聽到了最可笑不過的笑話。
  張無忌奇道:“什麽好笑?”那少女笑道:“醜八怪,妳是什麽東西?人家會來聽妳的話麽?再說,我到處找他,不見影蹤,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妳盡力而為,妳有什麽本事?哈哈,哈哈!”
  張無忌壹句話本已到了口邊,但給她這麽壹笑,登時漲紅了臉,說不出口。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便停了笑,問道:“妳要說什麽?”張無忌道:“妳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地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壹場,還會笑死人麽?”張無忌大聲道:“我對妳是壹片好心,妳不該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問妳,妳本來要跟我說什麽話?”
  張無忌道:“妳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我跟妳也是壹般。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兄弟姊妹。我本想跟妳說,那個惡人倘若仍然不理妳,咱們不妨壹塊做個伴兒,我也可陪著妳說話解悶。但妳既說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說了。”那少女怒道:“妳當然不配!那個惡人比妳好看壹百倍,聰明壹百倍。我在這兒跟妳歪纏,盡說些廢話,真是倒黴。”說著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燒雞壹陣亂踢,掩面疾奔而去。
  受了這麽壹頓好沒來由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姑娘真可憐,她心中挺不好過,原也難怪。”
  忽見那少女又奔回來,惡狠狠地道:“醜八怪,妳心裏壹定不服氣,說我相貌這般醜解,居然還瞧妳不起,是不是?”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妳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妳壹見投緣,倘若妳沒變醜,仍像從前那樣……”
  那少女突然驚呼:“妳……妳怎知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張無忌道:“今日妳的臉,比上次我見到妳時又腫得厲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那不會生來便這樣的。”那少女驚道:“我……我這幾天不敢照鏡子。妳說我越來越難看了?”
  張無忌柔聲道:“壹個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醜有什麽幹系?我媽媽跟我說,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壞,越會騙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那少女哪有心思理會他媽媽說過什麽話,急道:“我問妳啊,妳上次見我時,我還沒變得這般醜怪,是不是?”
  張無忌知道倘若答應了壹個“是”字,她必傷心難受,只怔怔地望著她,心中充滿了同情伶憫。那少女見到他臉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麽話,掩面哭道:“醜八怪,我恨妳,我恨妳!”狂奔而去。這壹次卻不再回轉了。
  
  張無忌又躺了兩天。晚上有頭野狼邊爬邊嗅,走近身來。張無忌壹拳便將狼打死了。這野狼覓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過了數日,他腿傷已愈合大半,大約再過得十來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這壹去之後從此不會再來,只可惜連她名字也不知道,又想:“她容貌何以會越變越醜,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
  睡到半夜,睡夢中忽聽得遠處有幾人踏雪而來。他立時便驚醒了,坐起身來,向腳步聲來處望去。這晚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見共有七人走來,當先壹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漸漸行近,這人果然是那容貌醜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後的六人卻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張無忌微覺驚訝,心道:“難道她給爹爹和哥哥們追上了?”
  他轉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後六人已然走近。張無忌壹看之下,這壹驚更加非同小可,原來那六人他無壹不識,左邊是武青嬰、武烈、衛璧,右邊是何太沖、班淑嫻夫婦,最右邊是個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識,卻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張無忌大奇:“她怎麽跟這些人都相識?難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識破了我本來面目,便引他們來拿我,逼問我義父的下落?”想到此處,心下更無懷疑,不禁氣惱之極:“我和妳無冤無仇,妳卻也來加害於我!”尋思:“眼下我雙足不能動彈,這六人沒壹個是弱者,說不定這村女的武功也強。我姑且屈服敷衍,答應帶他們去找我義父。待得雙腿養好了傷,再慢慢想法子跟他們算賬。”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將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對方如何加刑威逼,總咬緊牙關不說,但此時壹來年紀大了,心智已開,二來練成九陽真經後內功既長,自能神清心定,遇到危難時能沈著應付,只是沒想到那村女居然也會背負自己,憤慨之中,不自禁地有些傷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做枕,不去理會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靜靜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轉過身去。張無忌聽到她嘆息壹聲,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他心下冷笑:“妳心中打的不知是什麽惡毒主意,卻又何必假惺惺地可憐我?”
  只見衛璧將手中長劍壹擺,冷笑道:“妳說臨死之前,定要去和壹個人見上壹面,我道必是個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卻原來是這麽個醜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這人和妳果然是天生壹雙,地生壹對。”那村女毫不生氣,只淡淡地道:“不錯,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壹眼。因為我要明明白白地問他壹句話。我聽了之後,方能死得瞑目。”
  張無忌大奇,全不明白兩人的話是何意思。那村女對著他說道:“我有壹句話問妳,妳須得老老實實回答。”張無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沒這麽容易就說。”料想那村女要問謝遜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們敷衍,沒把言語說得決絕了,似有商量余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什麽心?我問妳:那壹天妳跟我說,咱兩人都孤苦伶仃,無家可歸,妳願意跟我做伴。妳這句話確是出於真心麽?”
  張無忌壹聽,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坐起,只見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傷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妳當真不嫌我容貌醜陋,願意和我壹輩子廝守?”張無忌壹怔,這“壹輩子廝守”五個字,他心中可從來沒想到過,但見到她這般淒然欲泣的神情,大感不忍,便道:“什麽醜不醜,美不美,我半點也不放在心七,妳如要我陪伴妳說笑談心,只要妳不嫌棄,我自然也很歡喜。但妳如想騙我說……”
  那村女顫聲問道:“那麽妳是願意娶我為妻了?”張無忌身子壹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我……我沒想過……娶妻子……”
  何太沖等六人同時哈哈大笑。衛璧笑道:“連這麽壹個醜八怪的鄉巴佬也不要妳,我們便不殺妳,妳活在世上有什麽味兒?還不如就在石頭上撞死了吧。”
  張無忌聽了六人的譏笑和衛璧的說話,登時便知那村女和這六人並非壹路,似乎衛璧等人立時便要殺她,想到那村女並非引人來加害自己,心中感到壹陣溫暖。只見她低下了頭,淚水壹滴滴地流了下來,顯是心中悲傷無比,只不知是為了命在頃刻,是為了容貌醜陋,還是為了衛璧那利刃般的諷刺譏嘲?他心中大為感動,想起自己父母雙亡之後,顛沛流離,不知受了人家多少欺侮,這村女煢煢弱質,年紀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這時候不知何以巴巴地來問這句話,焉可令她傷心落淚、受人折辱?又何況她這般相問,自是誠心委身。“我壹生之中,除了父母、義父、以及太師父、眾位師伯叔,有誰是這般真心地關懷過我?我日後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兩個人相依為命,有什麽不好?”見她身子顫抖,便要走開,當即伸手握住了她右手,大聲道:“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妳為妻,只盼妳別說我不配。”
  那少女聽了這話,眼中登時射出極明亮的光彩,低低地道:“阿牛哥哥,妳這話不是騙我麽?”張無忌道:“我自然不騙妳。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妳,照顧妳,不論有多少人來跟妳為難,不論有多麽歷害的人來欺侮妳,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妳周全。我要讓妳心裏快活,忘了從前的種種苦處。”那少女坐下地來,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壹只手,柔聲道:“妳肯這般待我,我真快活。”閉上雙眼,道:“妳再說壹遍給我聽,我要每壹個字都記在心裏。妳說啊,妳要怎樣待我?”張無忌見她歡喜之極,也自欣慰,握著她壹雙小手,只覺柔膩滑嫩,溫軟如綿,說道:“我要讓妳心裏快活,忘了從前的苦處,不論有多少人欺侮妳,跟妳為難,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妳周全。”
  那村女臉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聲道:“從前我叫妳跟著我去,妳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我……現下妳跟我這般說,我真歡喜。”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心中登時涼了,原來這村女閉著眼睛聽自己說話,卻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覺得他身子壹顫,睜開眼來,只向他瞧了壹眼,她臉上神色登時便變了,顯得又失望,又氣憤,但隨即帶上幾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說道:“阿牛哥哥,妳願娶我為妻,似我這般醜陋的女子,妳竟不嫌棄,我很感激。可是早在幾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屬於旁人了。那時候他尚且不睬我,這時見我如此,更加連眼角也不會掃我壹眼。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雖罵那人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罵聲之中,仍充滿不勝眷戀低徊之情。
  武青嬰冷冷地道:“他肯娶妳為妻了,情話也說完啦,可以起來了吧?”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來,對張無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決不能嫁妳。但是我很喜歡聽妳剛才跟我說過的話。妳別惱我,有空的時候,便想我壹會兒。”這幾句話說得很溫柔,很甜蜜。張無忌忍不住心中壹酸。’
  只聽得班淑嫻嘶啞著嗓子道:“我們已如妳所願,讓妳跟這人見面壹次。妳也當言而有信,將那人的下落說了出來。”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經藏在他家裏。”說著伸手向武烈壹指。武烈臉色微變,哼了壹聲,喝道:“瞎說……道!”
  衛璧怒道:“快老老實實說出來,妳殺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張無忌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顫聲道:“殺了朱……朱九真姑娘?”衛璧瞪了他壹眼,惡狠狠地道:“妳也知朱九真姑娘?”張無忌道:“雪嶺雙姝大名鼎鼎,誰沒聽見過?”
  武青嬰嘴角邊掠過壹絲笑意,向那村女大聲道:“餵,妳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
  那村女道:“指使我來殺朱九真的,是昆侖派的何太沖夫婦,峨嵋派的滅絕師太。”
  武烈大喝:“妳妄想挑撥離間,又有何用?”呼的壹掌,向那村女拍去。他這壹喝威風凜凜,掌隨聲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飛舞。那村女閃身避過,身法奇特。
  張無忌心下壹片混亂:“她……她當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殺了朱九真,那自是為了我。我說受了朱姑娘的騙,給她所養的惡犬咬得遍體鱗傷,我可沒要她去殺人啊。我只道她因為相貌變醜,家事變故,以致脾氣古怪,哪知竟也動不動便殺人。”
  衛璧和武青嬰各持長劍左右夾擊,那村女東閃西竄,盡只避開武烈雄渾的掌力,突然間纖腰扭動,轉到了武青嬰身側,啪的壹聲,打了她壹記耳光,左手探處,已搶過了她手中長劍。武烈和衛璧大驚,雙雙來救。那村女長劍顫動,叫聲:“著!”已在武青嬰的臉上劃了壹條血痕。武青嬰壹聲驚呼,向後便倒,其實她受傷甚輕,但她愛惜容貌,只覺臉上刺痛,便已心驚膽戰。
  武烈左手揮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閃避,丁當聲響,手中長劍和衛璧的長劍相交。就在此時,武烈右手食指顫動,已點中了她左腿外側的伏兔、風市兩穴。那村女出聲輕哼,立足不定,倒在張無忌身上,但覺全身暖洋洋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便是想擡壹根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
  武青嬰舉起長劍,恨恨地道:“醜了頭,我卻不讓妳痛痛快快地死,只斬斷妳兩手兩腿,讓妳在這裏餵狼。”揮劍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兒手腕上壹帶,將她這壹劍引開了,對那村女道:“妳說出指使妳的人來,便給妳壹個痛快的。否則的話,哼哼!我瞧妳斷了四肢,在雪地裏滾來滾去,也不大好受吧。”
  那村女微笑道:“妳既定要我說,我也沒法再瞞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給壹個男子,另外壹個美貌姑娘也要嫁這人,那個美貌姑娘便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要我去殺了朱九真。這件事我本要嚴守秘密……”她還待說下去,武青嬰已氣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劍往那村女心窩中刺去。
  那村女鑒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嬰和衛璧、朱九真三人之間的尷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嬰,正是要她爽爽快快地將自己壹劍刺死,但見青光閃動,長劍已到心口。
  突然之間,壹物無聲無息地飛來,撞上長劍。呼的聲響,長劍飛了出去,直飛出十余丈外方才落地。黑暗中誰也沒看清楚武青嬰的兵刃如何脫手,但這劍以如此勁道飛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擲,也決計沒法做到,顯然那村女已到了強援。
  六人壹驚之下,都退了幾步,回頭察看。四下裏地勢開闊,並無山石叢林可以藏身,壹眼望出去半個人影也無,六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武烈低聲問道:“青兒,怎麽啦?”武青嬰道:“似乎是什麽極厲害的暗器,將我的劍震飛了。”
  武烈遊目四顧,確實不見有人,哼了壹聲,道:“便是這了頭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壹陽指,怎地尚能有力震飛青兒長劍?這了頭的武功當真邪門。”踏步上前,舉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這壹掌運勁雄猛,要拍碎她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兒來稱心擺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驀地裏她左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武烈胸口陡熱,但覺對方的掌力猶似狂風怒潮般湧至,勢不可當,“啊”的壹聲大叫,身子飛起,砰的大響,摔了出去。總算他武功了得,背脊著地後立即躍起,但胸腹間熱血翻湧,頭暈眼花,身子剛站直,待欲調勻氣息,立足不定,又俯身跌倒。
  衛璧和武青嬰大驚,急忙搶上扶起。忽聽得何太沖道:“讓他多躺壹會兒!”武青嬰回過頭來,怒道:“妳說什麽?”心想:“爹爹受了敵人暗算,妳卻幸災樂禍,反來譏嘲。”何太沖道:“氣血翻湧,靜臥從容。”衛璧登時醒悟,道:“是!”輕輕將師父放回地下。
  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壹眼,大為詫異,他們都和那村女動過手,覺得她招術精妙,果有過人之處,然內力卻只平平,可是適才和武烈對這壹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內力將他震倒,委實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卻更加詫異萬分。她讓武烈點倒後,倒在張無忌懷中動彈不得,眼看武青嬰揮劍刺到,突然有物飛來,震開長劍,跟著忽有壹股火炭般的熱氣透人自己兩腿,沖向伏兔和風市兩穴,登時將受封的穴道解開了。她全身劇震,低頭看時,只見張無忌雙手握住了自己兩腳足躁,熱氣源源不絕地從懸鐘穴中湧入體內。這當兒變化快極,未及細思,武烈的壹掌已拍了下來。她隨手抵禦,本是拼著手腕折斷,勝於肩骨給他拍得粉碎,哪知雙掌相交,武烈竟給自己掌力擊出丈許。她差愕之下,心道:“難道這醜八怪鄉巴佬,竟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
  何太沖心存忌憚,不願和她比拼掌力,拔劍出鞘,說道:“我領教領教姑娘的劍法。”那村女笑道:“我沒劍啊!”衛璧道:“好,我借給妳!”提起長劍,劍尖對準那村女胸口,用力擲出。那村女伸手壹抄,接在手裏,笑道:“妳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沖是壹派掌門,不肯占小輩便宜,說道:“妳進招吧,我讓妳三招再還手。”那村女長劍刺出,逕取中宮。
  何太沖怒哼壹聲,低聲道:“小輩無禮!”舉劍便封。卻聽得喀喇聲響,雙劍壹齊震斷。何太沖臉色大變,身形晃處,已自退開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來張無忌將九陽神功傳到她體內,但她不會發揮神功的威力,結果雙劍齊斷,若能運力攻敵,那麽折斷的便只對手兵刃,她手中長劍卻可完好。
  班淑嫻大奇,低聲道:“怎麽啦?”何太沖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門!”班淑嫻拔出長劍,寒著臉道:“我再領教。”那村女雙手壹攤,示意無劍可用。班淑嫻指著掉在十余丈之外武青嬰的那把長劍,喝道:“去撿來使!”那村女不敢離開張無忌之手,只得揚壹揚手中半截斷劍,笑道:“就是這把斷劍,也可以了!”
  班淑嫻大怒,心道:“死了頭如此托大,輕視於我。”她卻不似何太沖般要處處保持前輩高人身份,長劍回處,疾刺那村女頭頸。那村女舉斷劍擋架,班淑嫻劍法輕靈之極,早已改削她左肩。那村女忙翻劍相護。班淑嫻又已斜刺她右脅,接連八劍,勢若飄風,始終不與那村女的斷劍相碰,只發揮自己劍法所長,不令對方有施展內力之機。
  那村女左支右絀,登時叠遇兇險。她劍法本就遠不及班淑嫻,再加上手中只剩半截斷劍,雙足又不敢移動,變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數招,班淑嫻劍尖閃處,嗤的壹聲,在那村女左臂上劃了壹道口子。昆侖派劍法壹招得手,不容敵人更有半分喘息余裕,隨勢招招進逼,那村女“啊”的壹聲,肩頭又即中劍。
  那村女叫道:“餵,妳再不幫我,眼睜睜瞧我給人殺了麽?”班淑嫻退後兩步,橫劍當胸,遊目四顧,卻不見有人,長劍顫動,劍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疾舞斷劍,連擋三劍,對方劍招來得奇快,她卻也擋得迅捷無倫,這當兒眼明手快,當真招招間不容發。班淑嫻贊道:“死了頭,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虧,回罵道:“死婆娘,妳手下也不慢啊。”班淑嫻是劍術大名家,數十年的修為,口中說話,手下絲毫沒閑著。那村女終究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雖得遇明師,但豈能學得到班淑嫻好整以暇的風範?這壹說話微微分心,但覺手腕忽疼,半截斷劍已脫手飛出。那村女“啊”的壹聲驚呼,班淑嫻第二劍已刺向她脅下。
  丁敏君壹直在旁袖手觀戰,這時看出便宜,不及拔劍,壹招“推窗望月”,雙掌便向那村女背上擊去,同時武青嬰也縱身而起,飛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嚇得壹顆心幾欲從腔子中跳了出來,但覺全身炙熱,如墮火窟,隨手伸指在班淑嫻的長劍上彈去,便在此時,背心中掌,腰間遭踢。卻聽得“啊喲”“哎喲”兩聲慘叫,丁敏君和武青嬰同時向後摔出,班淑嫻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斷劍。
  原來張無忌見情勢危急,霎時間將全身真氣急速送入那村女體內。他所修習的九陽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實不在小,於是班淑嫻的長劍、丁敏君的雙手腕骨、武青嬰的右足趾骨,壹壹分別折斷。何太沖、武烈、衛璧三人目瞪口呆,壹時都怔住了。
  班淑嫻將半截斷劍往地下壹拋,恨恨地道:“去吧,丟人現眼還不夠麽?”向丈夫怒目而視,壹肚皮怨氣,盡數要發泄在他身上。何太沖道:“是!”兩人並肩奔出,片刻之間,已奔得老遠,昆侖派輕功之佳妙,確是武林壹絕。至於班淑嫻回家如何整治何太沖出氣,是罰跪頂劍,或是另有昆侖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
  衛璧右手扶著師父,左手扶了師妹,慢慢走開。他三人極怕那村女乘勝追擊,可是又不能如何太沖夫婦這般飛馳遠去,每壹步中都擔著壹份心事。
  丁敏君雙手腕骨斷折,腿足卻仍無傷,咬緊牙關,獨自離去。
  
  那村女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說道:“醜八怪!妳……”突然間壹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原來張無忌眼見六個對頭分別離去,當即縮手,放脫她足踝,充塞在那村女體內的壹股九陽真氣驀地泄去,她便如全身虛脫,四肢百骸再無分毫力氣。張無忌壹驚之下,便即領會,雙手拇指輕輕按著她眉頭盡處的絲竹空穴,微運神功,那村女這才慢慢醒轉。
  她睜開眼來,見自己躺在張無忌懷裏,他正笑喀嘻地望著自己,不覺大羞,急躍而起,似笑非笑地向他瞪了壹會兒,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壹扭,罵道:“醜怪,妳騙人!妳有壹身厲害武功,怎不跟我說?”張無忌痛叫:“哎喲!妳幹什麽?”那村女哈哈笑道:“誰叫妳騙人?”張無忌道:“我幾時騙妳了,妳沒跟我說妳會武功,我也沒跟妳說我會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饒了妳這遭。適才多承妳助我壹臂之力,將功折罪,我也不來追究了。妳的腿能走路了嗎?”張無忌道:“還不能。”
  那村女嘆道:“總算好心有好報,若不是我記掛著妳,要再來瞧妳壹次,妳也不能救我。”頓了壹頓,又道:“早知妳本事比我強得多,我也不用替妳去殺朱九真那鬼丫頭了。”張無忌臉壹沈,道:“我本來沒叫妳去殺她啊。”那村女道:“啊喲,啊喲!原來妳心中還是放不下這個美麗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妳的意中人。”張無忌道:“朱姑娘不是我意中人,她再美麗,也不跟我相幹。”那村女奇道:“咦!這可奇了。她害得妳這樣慘,我殺了她給妳出氣,難道不好嗎?”
  張無忌淡淡地道:“害過我的人很多,要壹個個都去殺了出氣,也殺不盡這許多。何況,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實他們也是挺可憐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價提心吊膽,生怕她表哥不跟她好,擔心他娶了武姑娘為妻。像她這樣,做人又有什麽快活?”
  那村女怒道:“妳是譏刺我麽?”張無忌壹呆,沒想到說著朱九真時,無意中觸犯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別人對不起妳,妳就去殺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妳學武功如不是為了殺人,那學來做什麽?”
  張無忌沈吟道:“學好了武功,壞人如來加害,我們便可抵擋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來妳是個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張無忌呆呆地瞧著她,總覺對這位姑娘的舉止神情,自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說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顎壹揚,問道:“妳瞧什麽?”張無忌道:“我媽媽常笑我爸爸是濫好人,軟心腸的書生。她說話時的口吻模樣,就跟妳這時候壹樣。”
  那村女臉上壹紅,斥道:“呸!又來占我便宜,說我像妳媽媽,妳自己就像妳爸爸了!”她雖出言斥責,眼光中卻蘊含笑意。張無忌急道:“老天爺在上,我若有心占妳便宜,叫我天誅地滅。”那村女笑道:“口頭上占壹句便宜,也沒什麽大不了,又用得著賭咒發誓?”
  剛說到此處,忽聽得東北角上有人清嘯壹聲,嘯聲明亮悠長,是女子的聲音。跟著近處有人作嘯相應,正是尚未走遠的丁敏君。她隨艮卩停步不走。
  那村女臉色微變,低聲道:“峨嵋派又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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