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龍記

金庸

修真武俠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沈沈,浮光靄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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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

倚天屠龍記 by 金庸

2018-9-5 19:48

  群雄得見寶刀鑄成,歡飲達旦,盡醉方休。到得第二天午後,便紛紛向空聞、空智告辭下山。
  張無忌見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惻然,又見宋青書躺在擔架之中,經過數十日的治療,仍未見起色,便走近前去,向靜慧道:“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靜慧冷冷地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周顛便在左近,忍不住罵道:“我教主顧念妳掌門人的舊日情分,才給這姓宋的治傷。其實這等欺師叛父之徒,不如壹刀殺了。妳這惡尼姑啰嗦什麽?”
  靜慧待要反唇相譏,但見周顛容貌醜陋,神色兇惡,臉上掛著兩條刀痕,甚是可怖,只怕他蠻不講理,當真動起手來,不免要吃眼前虧,只得強忍怒氣,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焉能做本派掌門?哼,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汙了周掌門的名頭。李師侄、龍師侄,將這家夥送回給武當派去吧!”擡著宋青書的兩名峨嵋男弟子齊聲答應,將擔架擡到俞蓮舟身前,放下便走。
  眾人都吃了壹驚。俞蓮舟問道:“什……什麽?他不是妳們掌門人的丈夫麽?”
  靜慧恨恨地道:“哼,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瞧在眼中?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騙得這小子來冒充什麽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門人又何必負此醜名?眼下她……她……”
  張無忌在壹旁聽得呆了,忍不住上前問道:“妳說宋夫人……她……她其實不是宋夫人?”靜慧轉過了頭,恨恨地道:“我不跟妳說話。”
  便在此時,躺在擔架中的宋青書身子動了壹動,呻吟道:“殺了……殺了張無忌麽?”靜慧冷笑道:“別做夢啦!死到臨頭,還想得挺美。”
  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說話始終不得明白,低聲向峨嵋派另壹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貝師妹,到底是怎麽回事?”貝錦儀當年與紀曉芙甚是交好,聽他問起,沈吟半響,道:“靜慧師姊,殷六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說了,好不好?”
  靜慧道:“什麽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說,是外人更加要說。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跟這姓宋的奸徒沒半絲瓜葛。妳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免得壞了我峨嵋派百年來的規矩……”
  殷梨亭心想:“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向貝錦儀道:“貝師妹,既是如此,便盼詳示。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與貴派掌門人到底有何幹系,小兄日後得須向家師稟告。此事關……貴我兩派,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
  貝錦儀嘆了口氣,道:“這位宋少俠的人品武功,本也屬武林中壹流,只壹念情癡,墮入了業障。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待得殺了張無忌,洗雪棄婚之辱,便即下嫁於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但千真萬確,他二人並未成親。英雄大會之上,掌門人突然聲稱自己是‘宋夫人’,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當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當日掌門人威震群雄,懾服各派……”
  周顛插嘴道:“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有什麽大氣好吹!”
  貝錦儀不去理他,續道:“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但到得晚間,眾人還是問她‘宋夫人’這三字的由來。掌門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夥兒都來瞧瞧!’咱們人人親眼見到,她臂上壹粒守宮砂殷紅如昔,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掌門人說道:‘我自稱宋夫人,乃壹時權宜之計。只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小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時便能乘機勝他。這小子武功卓越,我確是及不上他。為了本派的聲名,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
  她這番話朗然說來,有意要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當年紀師姊……就是這樣……”她說到這裏,含糊其詞,不再說了。
  殷梨亭等卻均已了然,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年紀曉芙為楊逍所逼失身,守宮砂消失,這才給滅絕師太發覺而處死。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後夫妻情愛甚篤,可是此時想起紀曉芙來,心下不禁憮然,忍不住向楊逍瞥了壹眼,只見他熱淚盈眶,轉過了頭去。
  貝錦儀道:“殷六俠,我掌門人存心要氣壹氣明教張教主,偏巧這位宋少俠又對我掌門人癡纏不休,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只盼宋少俠身子復原,殷六俠再向張真人和宋大俠美言幾句,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殷梨亭點頭道:“自當如此。我這師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實是敝派門戶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幹凈。”他心腸本軟,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谷的罪行,說到後來,聲音已然嗚咽。
  正說話間,忽聽得遠遠傳來壹聲尖銳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呼聲突兀駭懼,顯是遇上了什麽兇險無比的變故。
  眾人突然之間,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後左右都站滿了人,然而這壹聲驚呼,卻如陡然有惡鬼在身邊出現壹般。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張無忌、靜慧、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
  張無忌擔心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發足急奔,幾個起落,已穿過樹林,只見壹個青影狂奔而來,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將上去,問道:“芷若,怎麽啦?”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撲入他懷中,瑟瑟發抖。
  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妳瞧見了什麽?”見她上衣已給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壹條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壹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後,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終身不退。(註)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鍛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嫁宋青書為室雲雲,果然全無其事。她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存心氣我?難道真是為了那‘當世武功第壹’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轉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妳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妳又有什麽相幹?”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伸左臂摟住她身子。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定,說道:“無忌哥哥,是妳麽?”張無忌道:“是我!妳見到了什麽?幹嗎怕成這樣?”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壹聲,熱淚迸流,伏在他肩頭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壹笑、靜慧、殷梨亭等人均已趕到,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色,都悄悄地退了回去。在明教、武當派、峨嵋派眾人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於好,終於結為夫婦。各人於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況且趙敏已立誓將前往蒙古,倘若張無忌跟了她去,於明教必有重大影響。
  周芷若哭了壹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麽?”張無忌道:“沒有!是誰追妳?是玄冥二老麽?這二人武功已失,不用怕他們。”周芷若道:“不,不是!妳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不是人……沒什麽東西追來麽?”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什麽看不清楚的。”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話聲顫抖,兀有余悸。張無忌道:“見到三次什麽?”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回頭望了壹眼。望這壹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心中壹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妳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殷……殷姑娘是我拋……拋入大海的……我……我沒嫁宋青書。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只壹個妳。”
  張無忌嘆道:“這些事情,我已猜了出來。可是……可是妳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妳知不知道,我師父在萬安寺高塔之上,將屠龍刀與倚天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壹派。師父逼我立下毒誓,假意與妳相好,卻不許我對妳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也不願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餵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幸而得她從旁指點,後來遵師命當胸壹劍,又故意刺得偏了;在小島之上,兩人山盟海誓,言猶在耳;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聲道:“芷若,妳到底見到了什麽,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應有此報。我今日壹切跟妳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張無忌茫無頭緒,心想:“什麽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裝神弄鬼地來嚇她麽?”慢慢在後跟去。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壹件外衣給她披上。周芷若低聲吩咐什麽,群弟子壹齊躬身。
  這時山上群雄又走掉了壹大批,空聞、空智二人忙著送別。楊逍、範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張無忌道:“咱們也好走了。”
  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空聞怔了壹怔,隨即搖頭,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忽地跪下,雙手合十,喃喃禱祝什麽。空聞神色莊嚴,口誦佛號。
  周顛道:“教主,此事妳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張無忌道:“阻止什麽?”周顛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門,妳可糟了。”楊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要出家,也只做尼姑,不會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壹記,說道:“對,對!我壹時糊塗了。那麽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幹什麽?壹個少林派掌門,壹個峨嵋派掌門,位份平等,分庭抗禮,不用跪下啊。”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臉上略有寬慰之色。張無忌嘆道:“別人的閑事,咱們不用多管了。”回頭說道:“敏妹,咱們該得走了。”哪知這壹回頭,卻不見了趙敏。
  這些日子來,趙敏伴在他身旁,形影不離。張無忌微微壹驚,問道:“趙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芷若伏在我懷中之時,給敏妹見到了,只道我舊情不斷,竟爾舍我而去?”忙打發人尋覓。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啟稟教主,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張無忌好生難過:“敏妹不顧壹切地隨我,經歷了多少患難,我豈可負她?”當即向楊逍道:“楊左使,此間事務,請妳代我料理,我先走壹步。”於是向空聞、空智告別,又別過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後會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並不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數滴珠淚,落入塵土。
  
  張無忌展開輕功,向山下疾馳。山道上壹列數裏,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他不願逐壹招呼,多耗時刻,從各人身旁壹晃即過,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
  壹口氣追出三十余裏,天色將晚,道上人跡漸稀,忽想:“敏妹工於計謀,她既有心避開我,多半不從大路行走。否則以我腳程之快,早就趕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後,她再背道而行?”壹時心急如焚,顧不得饑渴,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時時躍上樹巔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見歸鴉。
  他直繞到少室山後,仍不見趙敏,心想:“不論如何,我對妳此心不渝,縱然是天涯海角,終究也要找到妳。就算找不到妳,我壹生非妳不娶,決不渝盟。”這麽壹想,心下便即坦然,見東北角山坳裏兩株大槐樹並肩聳立,當下躍上樹去,找到壹根橫伸的枝幹,展身臥倒。勞累整日,多經變故,這壹躺下,不久便沈沈睡去。
  睡到中夜,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當即驚覺。其時壹輪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見山坡上壹人迅速飄行,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纖細,瘦腰若蜂,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
  他大喜之下,壹聲“敏妹”險些兒便叫出口來,但立即覺察不對,那女子身形比趙敏略高,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腳步輕靈勝於趙敏,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這少女深宵獨行,不知為了何事?”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幹,更不願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這時他全心只盼找到趙敏,不禁期望能從這少女身上得到些線索。又想:“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我悄悄走開便是了,原也無礙。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於是扶著樹幹,輕輕溜下。
  他生怕讓那少女發覺,不敢近躡,心想深宵跟蹤壹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只見她穿壹身黑衣,正往少林寺而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於少林,這件閑事我也得插手管上壹管。”停步傾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並無後援。
  行了約莫壹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壹次。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曾經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麽?是峨嵋派哪壹位女弟子麽?”又行數裏,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轉過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怕給人發現。忽聽得清磬數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著梵唱聲起,數百名僧人壹齊誦經。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念經,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什麽大法事麽?”
  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巡視過來。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身,縱身躍到了殿外長窗之旁。這壹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壹流的輕功。張無忌見她手中沒帶兵刃,孤身壹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識,於是彎腰從她身後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若給少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份,竟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不免大損顏面,是以加倍小心,壹步壹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壹行行坐在蒲團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眾。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願他們往生極樂。”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
  張無忌壹見,微微壹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雖只見到她側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懺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所傷無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見中間壹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
  張無忌壹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慘酷,對自己壹往情深,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聲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稀聽到:“殷姑娘……妳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別來擾我……”他手扶墻壁,思潮起伏:“表妹給芷若投入大海淹死,固然命苦,但芷若內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腦海中突然隱隱湧起了當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眾所誦的幾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周芷若緩緩站起,微壹側身,臉向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妳……妳……妳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滿殿鐘磬之聲。
  張無忌順著她目光瞧去,只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壹張少女的臉來,滿臉都是壹條條傷痕。張無忌嚇得身子發顫,忍不住壹聲驚呼。
  那少女臉上雖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
  他待要上前招呼,但壹雙腳壹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只見那張臉突然隱去,大殿中砰的壹聲,周芷若往後摔倒。
  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兒,是妳麽?”卻無人回答。他微壹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只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壹身冷汗,心中發毛,站定了腳步,汽言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難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經麽?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
  少林群僧聽得聲響,早有數人搶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壹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張無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殿中,只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幾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下。
  周芷若悠悠醒轉,壹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妳別害怕。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來端莊穩重,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麽說,臉上壹紅,忙放開了他,站起身來,但兀自不住發抖,抓著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適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確然是她。”張無忌點了點頭。周芷若顫聲道:“妳……妳……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離。”周芷若低低壹聲驚呼,又暈了過去。這壹次張無忌拉著她手,是以她並沒摔倒,略壹昏暈,便即醒轉。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壹路跟著她到少林寺來。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這幾句話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內心,可實在難以確定。周芷若問道:“妳當真見她行走如常,確非鬼魂?”
  張無忌回想壹路跟隨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探,壹舉壹動,全是壹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態,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壹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人死之後,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沈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張無忌登時領悟,拱手道:“多謝指點。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空聞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數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於難,何必客氣。”
  當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別,向周芷若道:“咱們走吧!”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佛殿。張無忌也不便強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走出殿門。
  周芷若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妳還見我不見?我……和妳壹起去。”縱身奔到他身旁,和他並肩出了寺門。
  
  二人離少林寺既遠,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張無忌知她害怕,握著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
  二人默不作聲地走了壹陣,周芷若悠悠嘆了壹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妳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得蒙張真人搭救,倘若早知日後要受這麽多苦楚,我當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幹凈得多。”張無忌不答,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聽著歌詞,握著他的手微微顫動。
  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讓我歸入武當門下,今日壹切又必大不相同。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發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妳害妳,可是我心中……實在……實在愛妳……”
  張無忌聽她說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確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壹層。
  山道上晚風習習,其時正當秋末,良夜露清,耳聽著壹個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時在小島上為她解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於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妳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什麽趙姑娘壹叫妳,妳便隨她而去?妳心中真的十分愛她麽?”張無忌道:“我正要將這件事跟妳說知。咱們坐下來說。”說著指了指路旁的壹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壹會靜靜心再說。”張無忌點點頭,任由她攜著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帶著他走向壹條小路,行了四五裏路,說道:“好了,妳跟我說吧。”走到壹叢灌木前的壹塊山石邊,兩人並肩坐下。
  張無忌於是將趙敏手中握著謝遜壹束黃發、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壹壹說了。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諳。張無忌道:“芷若,妳怪我麽?”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只怪我自己,還能怪妳麽?不過,無忌哥哥,我心裏的的確確壹直是真心真情地對妳!”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我知道的。世間事陰差陽鍺,原難逆料,妳也不用太過傷心。”
  周芷若仰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妳,妳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張無忌道:“好,我不會瞞妳。”周芷若道:“我知道這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妳。壹個是去了波斯的小昭,壹個是趙姑娘,另壹個是……她……”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說出口來,頓了壹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地活在世上,都在妳身邊。妳心中真正愛的是哪壹個?”
  張無忌心中壹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確是不止壹次想起:“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哪壹個成親,定會大傷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內心深處,我最愛的是哪壹個呢?”他始終仿徨難決,便只得逃避,壹時想:“韃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復。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做什麽?”壹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壹言壹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聯。我自信壹生品行無虧,但若耽於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過壹時又想:“我媽媽臨終之時,壹再囑咐於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壹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不謹放心頭?”
  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真專心致誌地愛了哪壹個姑娘,未必便有礙光復大業,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只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於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雖強,性格其實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不得已時,也不願拂逆旁人之意,寧可舍己從人。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於形勢,亦是殷天正、楊逍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顧及義父性命而受趙敏所迫。當曰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靈蛇島,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時他內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壹起廝守,大家和和睦睦,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屬尋常之極,單只壹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教眾向來節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張無忌生性謙和,深覺不論和哪壹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不起人,觀殷離因父親多妻而釀成家庭慘劇,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壹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為人須當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麽?”
  後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認定是趙敏所害,那麽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後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所做之事原來顛倒,幸好自己並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趙敏更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別,而周芷若又有此壹問。
  周芷若見他沈吟不答,說道:“我問妳的乃是虛幻之事。小昭當了波斯明教的處女教主,我又……又殺害了殷姑娘。四個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趙姑娘。我只是問妳,倘若我們四人都好端端地在妳身邊,誰都沒做過壞事,妳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壹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周芷若問道:“是誰?是……是趙姑娘麽?”
  張無忌道:“不錯。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小昭離我而去,我自十分傷心。我表妹逝世,我非常難過。妳……妳後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如果不能再見妳,我是萬分的不舍得。然而,芷若,我不能瞞妳,要是我這壹生再不能見到趙姑娘,我是寧可死了的好。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
  他初時對殷離、周芷若、小昭、趙敏四女似乎不分軒輊,但今日趙敏這壹走,他才突然發覺,原來趙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畢竟與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聽他這般說,輕聲道:“那日在大都,我見妳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便知妳內心真正情愛之所系。只是我還癡心妄想,若是與妳……與妳成親之後,便……便可以拉得妳回心轉意,實在……實在……那是萬萬不能的。”
  張無忌歉然道:“芷若,我對妳壹向敬重愛慕、心存感激,對殷家表妹是可憐她的遭遇、同情她的癡情,對小昭是意存憐惜、情不自禁地愛護,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地相愛。”
  周芷若喃喃道:“銘心刻骨地相愛,銘心刻骨地相愛。”頓了壹頓,低聲道:“無忌哥哥,我對妳可也是銘心刻骨地相愛。妳……妳難道不知道麽?”
  張無忌大是感動,握著她手,柔聲道:“芷若,我是知道的。妳對我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報答妳才好。我……我真是對妳不起。”
  周芷若道:“妳沒對我不起,妳壹直待我很好。我問妳:倘若趙姑娘此番不別而行,妳永遠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給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對妳變心,妳……妳便如何?”
  張無忌心中已難過了很久,聽她這麽說,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我……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尋著她不可。尋她不著,我就去死!”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妳不用死,她不會對妳變心的。妳要尋著她,也很容易。”
  張無忌又驚又喜,站了起來,道:“她在哪裏?芷若,請妳快說。”
  周芷若壹對妙目凝視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輕輕地道:“妳對於我永遠不會這麽關心。妳要知道趙姑娘的所在,須得答允我壹件事,否則妳永遠找她不到的了。”張無忌問道:“妳要我答允什麽事?”
  周芷若道:“這件事我現下還沒想起,日後想到了再跟妳說。總之這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妳自己的名聲無損,只是做起來未必容易。”
  張無忌壹呆,心想:“當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說什麽不違俠義之道,迄今為止,她只要我做過兩件事,那兩件事可真不易辦。怎麽芷若也學起她的樣來?”
  周芷若道:“妳不答允,自然也由得妳。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臨頭,可不能推諉抵賴。”張無忌沈吟道:“妳說此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我自己的名聲無損?”周芷若道:“不錯!”張無忌道:“好,當真不違俠義之道,無損於光復大業,我便答允妳了。”周芷若道:“咱們擊掌為誓。”伸出手掌,要與他互擊。
  張無忌情知跟她擊掌立誓之後,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壹道沈重之極的枷鎖,這個周姑娘外表溫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與趙敏絲毫不相上下,總之是遠遠勝過了自己,壹時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若微笑道:“妳只須答允我這件事,我叫妳頃刻之間,便見到妳的心上人。”張無忌胸口壹熱,再也不計其他,便和她擊掌三下。
  周芷若笑道:“妳瞧這裏是誰。”伸手撥開了身後樹叢。只見壹叢樹葉之後坐著個少女,臉上似笑非笑,卻不是趙敏是誰?
  張無忌驚喜交集,大叫壹聲:“敏妹!”
  忽聽得身後數丈之外,壹個女子聲音“咦”的壹聲,似乎突然見到趙敏現身,忍不住驚呼了出來。這壹聲驚呼聲音甚輕,但張無忌已聽得清清楚楚。
  他壹呆之下,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趙敏的手,雙掌相接,只覺她手掌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日間不別而行,到處找她不到,原來卻是給周芷若擒住了,點了她穴道,藏在這裏。!周芷若故意帶他到這裏來說這壹番話,自是句句要趙敏聽見。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傷心,隨口討好,對她說些情濃言語,甚至摟住她親熱壹番,可又墮入了她計中,那時趙敏可當真非走不可了。他心想直到此刻,周芷若還在使用機詐,不由得暗叫:“慚愧!”背上出了壹身冷汗,順手壹搭趙敏的脈搏,察覺氣血運行如常,並未受傷。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想是他適才與周芷若這番對答,都叫她壹壹聽在耳中。她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聽到他背後吐露心曲,對自己竟是如此銘心刻骨地相愛,情意懇切,自然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彎下腰來,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無忌低聲回答壹句。周芷若怒喝:“張無忌,妳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裏,妳仔細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後,還活得成麽?”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妳下的毒麽?”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眼的眼皮,周芷若已伸指在他背心上壹戳,點中了穴道。張無忌“啊喲”壹聲,身子搖晃。周芷若出手如風,纖指連動,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後心壹共五處大穴。
  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壹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住了他胸口,喝道:“壹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妳性命。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我終究活不成啦。咱們大夥兒壹起做鬼便了!”說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落。
  忽聽得身後壹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離沒死!”
  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壹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伸指戳來。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照,只見她臉容俏麗,臉頰淡淡地布著幾條血痕。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已然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後兩步,左掌護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妳再上前壹步,我便刺死了他。”殷離不敢再動,急道:“妳……妳做的惡事還不夠多麽?”周芷若道:“妳到底是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
  張無忌突然大叫壹聲:“蛛兒!”壹躍而起,抱住了殷離,叫道:“蛛兒……妳……妳想得我好苦!”這壹下出其不意,殷離嚇得尖叫壹聲,給張無忌圍住了雙臂,動彈不得。原來先前周芷若點他穴道,都是做作。
  周芷若嘻嘻壹笑,說道:“若非如此,妳還是不肯現出真相。”回身去解開了趙敏穴道,為她推宮過血,按摩筋脈。趙敏給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地拋在這裏,心下好不惱怒,幸好後來聽到張無忌吐露心事,這才轉怒為善。只是突然之間又多了壹個殷離出來,卻更平添了無數心事,正是舊恨甫去,新愁轉生。
  殷離嗔道:“妳拉拉扯扯地幹什麽?趙姑娘、周姑娘都在這兒,成什麽樣子?”趙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這兒,那就成樣子了?”張無忌笑道:“我見妳死後重生,歡喜無盡,表妹,妳到底……到底是怎樣了?”’
  殷離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到月光下,凝視半響,突然抓住他左耳用力壹扭。張無忌痛叫:“啊喲!妳幹什麽?”殷離道:“妳這千刀萬剮的醜八怪!妳……妳將我活埋在土裏,叫我吃了多少苦頭。”說著在他胸口連捶三拳,砰砰有聲。張無忌不敢運九陽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這三拳,笑道:“蛛兒,我的的確確以為妳已經……已經死了,累我傷心得痛哭了幾場。妳沒死,那好極啦,當真是老天爺有眼!”
  殷離怒道:“老天爺有眼,妳這醜八怪便沒眼!妳深通醫道,連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妳是嫌我的臉腫得難看,沒等我斷氣,便趕不及將我埋在土裏,妳這沒良心的、狠心短……短……的死鬼!”她壹連串的咒罵,神情語態,壹如往昔。
  張無忌笑嘻嘻地聽著,搔頭道:“妳罵得是,罵得很是。當時我真糊塗,見到妳滿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然無救,心裏悲痛,就沒細查……”殷離跳將起來,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張無忌嘻嘻壹笑,閃身避開,作揖道:“好蛛兒,妳饒了我吧!”
  殷離道:“我才不饒妳呢!那日我不知怎樣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妳既要活埋我,幹嗎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什麽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張無忌道:“我怕泥塊刮損了妳臉,心裏舍不得……謝天謝地,幸好我在妳身上先堆了些樹枝石頭。”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壹眼。殷離怒道:“這人壞透啦,我不許妳看她。”張無忌道:“為什麽?”殷離道:“她是殺死我的兇手,妳還理她作甚?”趙敏插口道:“妳既沒死,她便不是殺妳的兇手。”殷離道:“我已死過了壹次,她就做過了壹次兇手!”
  張無忌勸道:“好蛛兒,妳脫險歸來,我們都歡喜得緊。妳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跟我們說說這番死裏逃生的經過……”殷離道:“什麽我們不我們的。我來問妳,妳說‘我們’這兩個字:到底哪幾個人才是‘我們’?”
  張無忌笑道:“這裏只有四個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趙姑娘了。”殷離冷笑道:“哼!我沒死,妳或許還有幾分真心歡喜,可是周姑娘和趙姑娘呢?她們也都歡喜麽?”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傷害於妳,事後不但深自痛悔,連夢魂之中也常自不安,否則今日突然在樹林中見到妳,也不會嚇成這個樣子了。此刻見妳平安無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確實歡喜無限。”殷離側著頭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也有幾分道理。我本想找妳算賬,既然如此,那就罷了。”
  周芷若雙膝跪倒,嗚咽道:“我……我當真太也對妳不起,請妳原諒。”
  殷離向來性子執拗,但眼見周芷若認錯,心下登時軟了,忙扶起她,說道:“周姊姊,過去的事,誰也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死。”拉著她手,並肩坐下。殷離掠了掠頭發,又道:“妳在我臉上劃了這幾劍,也不是全無好處。我本來臉上浮腫,中劍後毒血流盡,浮胂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疾無已,不知說什麽好。
  張無忌道:“我和義父、周姑娘後來在島上住了很久。蛛兒,妳從墓中出來後,怎會不見到我們?”
  殷離怒道:“我是不願見妳。妳和周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氣。哼!‘我此後只有加倍疼妳愛妳!我二人夫婦壹體,我怎會給妳氣受?’”她學著張無忌的口氣說了這幾句話後,又學著周芷若的口氣道:“‘要是我做錯什麽,妳會打我、罵我、殺我麽?我從小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壹時糊塗。’”她咳嗽壹聲,又學著男子的嗓子說道:“‘芷若,妳是我的愛妻。就算妳做錯了什麽,我是重話也不舍得責備妳壹句。’”手指西天明月,說道:“天上的明月,是咱倆證人。”,原來當晚張無忌與周芷若定情時所說的言語,都讓殷離聽在耳中。這時她壹壹復述出來,只聽得周芷若滿臉通紅,張無忌忸怩不安。他向趙敏偷瞧壹眼,她壹張俏臉氣得慘白,於是輕輕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手腕。趙敏手掌翻轉,兩根長長的指甲刺人他手背。張無忌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也不敢動。
  殷離伸手入懷,取出壹根木條來,放在張無忌眼前,道:“妳瞧清楚了,這是什麽?”張無忌壹看,見木條上刻著壹行字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張無忌謹立。”正是他當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
  殷離恨恨地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到這根木條,當時便糊塗了,怎麽?是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後來偷聽到妳二人的說話,‘無忌哥哥’長,‘無忌哥哥’短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張無忌。妳這沒良心的,騙得我好苦!”說著舉起木條,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啪的壹聲響,木條斷成數截,飛落四處。
  趙敏怒道:“怎麽動不動便打人?”殷離哈哈壹笑,說道:“我打了他,怎麽樣?妳心疼了是不是?”趙敏臉上壹紅,道:“他是在讓妳,妳別不知好歹。”
  殷離笑道:“我有什麽不知好歹?妳放心,我才不會跟妳爭這醜八怪呢,我壹心壹意只喜歡壹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眼前這個醜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張無忌也好,我壹點也不喜歡。”她轉過頭來,柔聲道:“阿牛哥哥,妳壹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許了給那個狠心的、兇惡的小張無忌了。妳不是他,不,不是他……”張無忌好生奇怪,囁囁嚅嚅地說道:“我明明是張無忌,怎麽……怎麽……”
  殷離神色溫柔地瞧著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變幻,終於搖搖頭,說道:“阿牛哥哥,妳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妳與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島之上,妳對我仁至義盡。妳是個好人,妳待我這麽好,我該好好愛妳的。不過我對妳說過,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我要尋他去。我如尋到了他,妳說他還會打我、罵我、咬我嗎?”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轉身緩緩走開。張無忌陡地領會,原來她真正所愛的,乃是她心中所想象的小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小張無忌,那個打她咬她、倔強兇狠的小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
  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離這壹生,永遠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壹身狠勁的少年,她要去找尋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麽好。
  周芷若嘆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麽瘋瘋癲癲的。”張無忌卻想:“她確是有點兒瘋瘋癲癲,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趙敏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壹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死,謝遜也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和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和武功,連同那把刀,都已交給了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了。當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莫聲谷。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的確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吧!”趙敏道:“到哪裏去?”周芷若道:“我適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明教中出了什麽要緊事。”張無忌壹凜,心道:“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忙道:“咱們快去瞧瞧。”當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找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
  
  楊逍、範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異。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隱隱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妳有事尋我麽?”彭瑩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趙敏知她避嫌,不願與聞明教教內的秘密,於是與她並肩齊出。
  楊逍、範遙等更加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血濺華堂,鬥得何等厲害,此刻卻親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稟教主,龍鳳皇帝應吳國公之請,自滁州遷往應天,到得鎮江對岸的瓜步,座船傾覆,在長江中崩駕!”張無忌叫聲:“啊喲!”甚是痛惜。韓林兒為人忠厚,當年大都“遊皇城”時曾與張無忌、周芷若共遊,頗為交好。張無忌便即派人告知周芷若,在少林寺開喪。
  彭瑩玉再向張無忌密陳:韓林兒在瓜步舟覆溺斃,負責護送的是大將廖永忠。吳國公朱元璋得訊後大怒,已下旨將廖永忠處死,作為護送主上不忠不力的懲罰。
  張無忌點頭道:“不管怎麽說,韓兄弟是我教東路紅巾軍的大首領,廖永忠該殺!”彭瑩玉低聲道:“啟稟教主:廖兄弟是冤枉的。”張無忌奇道:“怎麽冤枉?”彭瑩玉道:“廖兄弟是常遇春兄弟手下的得力戰將,壹向作戰勇敢,身先士卒,他是暗中受了朱元璋的密旨,故意翻船淹死韓兄弟。常兄弟得知此事,已與朱元璋拍臺爭吵,軍中不少人都知道了。徐達兄弟從旁相勸,說只須偷偷將廖永忠放了,胡亂殺個罪犯充數,就此作罷。但朱元璋先派人將廖永忠抓了去,不讓常兄弟他們調包,定要殺了廖永忠滅口。他們來向我申訴,屬下不敢做主,此事請教主定奪。”
  張無忌十分煩惱,深覺此事難以兩全,既不能讓這件大冤案在明教之中發生,但如公然指責朱元璋,他手握重兵,勢力盛大,如徹查到底,明教不免因此分裂,於抗元大業異常不利,便道:“快請左右光明使、韋法王、五散人、五旗使來共同計議。”
  這是教中大事,張無忌向少林寺借了壹處僻靜房舍,派出好手放哨守衛,以防消息外泄。楊逍等人素知彭瑩玉精明幹練、仁義公正,他既這麽說,事先必已調查清楚,決不致誤報實情。
  周顛首先大叫:“朱元璋這家夥真不是個東西!先前他還想爭奪教主之位。要是他不斷弄虛作假、冤枉好人,就算他將韃子都趕了出去,他自己做教主、做皇帝,比韃子也好不了多少,還不如不趕韃子,大家省點力氣算了。教主,我說咱們總壇該當派人去查個清楚,革了他的封號,再斷他壹條手臂,為韓林兒兄弟抵命!”
  鐵冠道人張中也道:“教主,聖火令大戒,禁止殘殺本教兄弟。朱元璋這麽搞,如果不加懲處,此後大家妳殺我、我殺妳,聖火令的大戒小戒還守不守?”
  張無忌道:“殘殺本教兄弟,確然不該。咱們第壹件事是先救廖兄弟,調他到總壇來,問他個詳細。”說不得道:“教主之言甚是。我即刻去應天府,相救廖兄弟出險。”韋壹笑道:“廖兄弟自然是該救的。但廖兄弟壹救出,朱元璋立知總壇已在徹查這事。鄧愈、吳良、馮勝、傅友德他們,個個是聽朱元璋號令的,他們每人都帶領數萬兵馬,可得先下手為強,不服總壇號令的,須當壹壹除去才是。”
  張無忌聽了,長嘆壹聲,說道:“殺了這個,又得再殺那壹個。個個都是好兄弟,我可真不忍下手。能不能大會諸將,把事情攤開來談,大夥兒既要講公公道道,又得求和和氣氣?”彭瑩玉搖頭道:“可惜,做不到!”
  張無忌茫然失措,問楊逍、範遙道:“楊左使、範右使,妳們兩位以為如何?”
  楊逍道:“不管兵革戰陣,明教光明幹凈!”他簡略解釋:明教義軍在各地起事,殺官造反,鬧得蒙元手足無措,戰陣有成有敗,他們既不向總壇稟報,總壇也管不著他們。應天府這支紅巾軍,素來自行其是,聲勢壯盛,總壇不能殺了他們的首領,也不能以明教教規予以羈縻約束,只能任其自然。但決不能任由他們來爭教主之位,由他們來指揮明教。
  範遙朗聲道:“楊左使之言,正合我意。咱們今後要使明教光明幹凈,熊熊聖火長燃不滅。咱們手持屠龍寶刀,朱元璋這家夥倘若善待百姓,就隨他去。否則咱們屠龍寶刀壹揮,砍了他的腦袋!”
  張無忌伸掌在案上重重壹拍,說道:“正是如此!明教正直光明,永保黎民百姓!”韋壹笑、殷野王、五散人、五旗使等壹齊大聲呼應:“明教正直光明,永保黎民百姓!”
  至此議事已定,但張無忌仍不免心中郁郁,深覺如此定奪,頗有虧於仁俠的宗旨。廖永忠遭冤枉處死,總壇未能為他洗雪,終究良心難安,但壹加幹預,牽連太大,自己確又無力公道處理。
  待得步出舍門,已是深夜。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妳辭別了。”張無忌惘然半晌,以和張三豐分別日久、甚是想念為由,當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
  
  少室山與武當山相距不遠,不數日便到山上。張無忌隨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內拜見張三豐,又見了宋遠橋及俞岱巖。
  宋遠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著臉,手執長劍,搶將出來。張無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壹齊跟到了大殿。張三豐也隨著出來。
  宋遠橋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裏?”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壹軟,竟刺不下去。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義,不由得百感交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此事如何處理,該請太師父示下。”張三豐嘆道:“我武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橋,那也不是妳壹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
  宋青書突然大叫:“爹爹,爹爹!”想跳出軟床,向太師父及父親拜倒,壹用力間,創傷迸裂,頭骨破碎,壹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氣絕。張無忌忙搶上前去,雙手分別護住他後心丹田,傳送真氣,以求續命。隨即請俞蓮舟、張松溪二人接替,自己騰出手來,整治他碎裂了的頭骨。但宋青書氣息已絕,心跳已止。
  宋遠橋撫著愛子屍身,又惱又悲,壹時轉不過氣來,仰天摔倒。張無忌急忙扶起,給他按胸順氣。宋遠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於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對得起妳老人家和七弟?”張三豐道:“此事妳確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蓮舟接任。妳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事務,不必再管了。”宋遠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豐堅不許辭,只得拜領。
  眾人見張三豐革宋遠橋、換掌門人,門規嚴峻,心下無不凜然。張三豐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
  趙敏向張三豐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豐哈哈壹笑,全不介懷。俞岱巖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張三豐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與張三豐等聚了數日,偕同趙敏前赴應天。
  
  壹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張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復,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業,也不枉了這幾年來出死人生,多歷憂患。他不願多所驚動,壹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將領會面,只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到處多聞頌揚吳國公朱元璋、徐達大將軍之聲。
  這壹日來到應天府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愈兩將率兵迎候,接入賓館。湯和稟道:“吳國公與徐大將軍、常將軍正在處理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只以軍務羈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張無忌笑道:“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
  當晚賓館中大張筵席。酒過三巡,朱元璋帶同大將徐達、常遇春、湯和、鄧愈、花雲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張無忌急忙扶起。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地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全都壹飲而盡。席間說起各路軍情,朱元璋稟報攻城掠地的業績,言下頗有得色。張無忌大加稱贊。
  過不多日,明教眾首領紛紛自各地到應天府相聚,楊逍、範遙、韋壹笑、殷野王、五散人、五旗使等先後到達。這次明教首腦大會應天,便是意圖奉教主張無忌為義軍的正式首領,就此稱為“明王”,打平天下後登位為帝,建立大明王朝。應天府大多數兵將出自明教,徐達、常遇春等大將,楊逍、範遙、韋壹笑、彭和尚等教中首腦人物,對張無忌向來尊崇信服,壹致贊同,只朱元璋、李文忠、胡廷瑞等不願將大好基業奉之於張無忌,然見大勢所趨,也不敢示意反對。只因當時局面之下,壹表反對,就是“作反”,立時有殺身之禍。
  張無忌卻堅不允肯,說道出任教主已大違本意,要任義軍首領稱王,更加萬萬不可,各人若逼得急了,連教主也不肯當了。張無忌自從平反不了韓林兒冤死、救不了廖永忠性命,任由朱元璋胡為,心中常自耿耿,自覺才能不夠,處理不了大事,久思退位。各人議論不決,張無忌拍案發怒。其時殷天正逝世、謝遜出家,教中已無張無忌信從其言的長輩,殷野王雖是舅舅,但向來遵奉教主號令,見他發火,便也不敢多言,反而附和其意,說道:“教主喜歡逍遙自在,不喜權位,我等應尊重他的意願,壹切從長計議。”
  眾人無可奈何之下,盡皆沮喪。周顛胡說八道,徒亂人意。忽然門外教眾來報:“波斯總教派了壹個使節團,前來參見教主。”張無忌忙率領眾人,出門迎接。
  出得門來,只見遠遠壹隊人馬,穿得花團錦簇,緩緩而來,連馬匹上也披紅掛彩,喜氣洋洋,前導樂隊吹起胡笳瑣吶、彈著十幾只琵琶。幾名胡人見張無忌等人出來,便即下馬,奔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壹名為首者說道:“波斯明教聖教主謹派在下前來中華,拜見中華明教張教主。”
  趙敏隨在張無忌身旁,朗聲說道:“貴使遠來辛苦,我們歡迎之至,請勿多禮。貴使乃大聖寶樹王乎?”那胡人正是大聖寶樹王,聽趙敏叫出他名字,既驚且佩,說道:“是也,是也!貴女有此神通,竟知敝人小小外號,敝人拜服之至。”
  趙敏朗聲道:“敝女非有神通,蓋在大海之中,曾見過貴使者也。隨貴使而來者莫非智慧寶樹王乎?莫非常勝寶樹王乎?”智慧、常勝二王正在大聖王之後。智慧王呵呵笑道:“貴女大智大慧,過目不忘。今日得見張教主,又見智慧貴女,幸乎哉,幸乎哉!”趙敏微笑道:“智慧王精通我中華言語,大勝王武功高強,曾和我教張教主鬥成平手,佩服哉,佩服哉!”這幾句外交言語說過,雙方情誼融洽,哈哈大笑聲中,張無忌將賓客迎入門中,到大廳分賓主就座。
  趙敏坐在張無忌下首,說道:“三位奉貴教聖教主之命,前來中華,萬裏迢迢,有朋自遠方來,樂乎哉,樂乎哉!”大聖王站起身來,躬身說道:“敝教聖教主命吾等三人,恭奉貴重禮物於張教主。”雙手壹拍,四名錦衣波斯人擡著壹只閃閃發光的白銀箱子,躬身放到張無忌身前。箱蓋打開,裏面錦緞為襯,並排放著六根聖火令。
  張無忌吃了壹驚,站起身來。中華明教本有十二枚聖火令,前代教主失卻,上次靈蛇島會鬥,張無忌奪回了六枚,由此而得悉古波斯武功的原委,想不到小昭又送來余下的六枚。如此則十二枚聖火令盡歸原主,他這教主當得名正言順,小昭這份禮物,可說隆重之極。他心中壹酸,眼眶不由得紅了。
  智慧王從辯箱中取出壹封錦緞包裹的書信,雙手呈給張無忌。張無忌接過,說道:“智慧王請坐。”智慧王見張無忌展讀本教教主的書函,便站在壹旁恭候,大聖、常勝兩位寶樹王也站起身來。張無忌攤開信箋,見箋上以中華文字寫道:張公子尊鑒:自分別以來,沒壹個時辰不想念妳。妳身子安好嗎?反蒙的大業順利嗎?奉上聖火令六枚,這本來是中華聖教的東西。妳見到聖火令時,請記得萬裏之外的小丫頭小昭。她的命運連這聖火令也不如,因為她不能見到妳,不能天天伴在妳身邊。願明尊佑護妳!我盼望終有壹天能回到妳身邊,再做妳的小丫頭,那時我總教的教主也不做了。
  信箋下角畫了壹朵小小的紅色火焰,另畫了壹雙纖手,雙手之間系有壹根細細的鐵鏈,但鐵鏈中間已割斷。
  張無忌看著信,怔怔的出了好壹會兒神,終於壹折信箋,收入懷中,從銀箱中取出聖火令,放在中間桌上,高聲向眾人宣布:“昔年本教不幸,十二枚聖火令遺失,幸而波斯總教代為妥善保管。今此大業克成,上代教主心願得償,我教上下,永感總教盛德高義。”從懷中取出先前奪來的六枚聖火令,並列放在桌上,雙膝壹曲,向桌上的十二枚聖火令跪下。
  明教群豪紛紛跪下。趙敏未人明教,但人人均跪,自己不便獨自站立,也跟著眾人跪了下來。波斯明教的使者,自大聖、智慧、常勝三寶樹王以下,也都向聖火令跪拜。
  張無忌等行禮畢,又向波斯使者致謝,言詞紛繁,波斯使節未能盡解。趙敏朗聲道:“總教義氣大大的,禮物重重的,各位使者遠來辛苦的,感謝哉,感謝哉!”眾人哈哈大笑,皆大歡喜。擂鼓奏樂,擺設筵席,款待總教使節。
  張無忌捧出“乾坤大挪移心法”羊皮,鄭重包入錦緞,請總教使節帶回波斯,回贈總教聖教主。此心法本屬總教所有,當年流入中華,總教聖處女黛綺絲、小昭所以來到中華,目的即為取回心法。張無忌已習得心法,此後自可在教中擇徒傳授,俾心法在中華流傳。他將羊皮回贈總教,意義正與總教回贈聖火令相同,使得小昭立下大功。趙敏又取出當年被張無忌以利劍剖損其後補起的金盒,放入曾插在小昭鬢邊的那朵珠花,托大聖王送交小昭。
  張無忌心念小昭的情意,不免心頭郁郁。智慧王於宴後拿出壹個小包,悄悄遞給張無忌,輕聲道:“這是我們教主私人送給張教主的。”張無忌接了,回到後堂打開壹看,裏面是兩套內衣、壹雙鞋子,看針線是小昭親手所做,穿上鞋子,大小恰好合式,不禁淚水潸潸而下。相隔雖久,她仍記得自己的腳樣尺寸,平日相思之深,可想而知。
  張無忌將三位寶樹王請到後堂,把自己所悟到的“乾坤大挪移神功”以及“聖火令神功”擇要傳授了壹些。三位寶樹王大喜,伏地拜謝,宣稱來中華此行,領到神功,比什麽酬謝都更貴重。
  過了兩天,張無忌傳授神功已畢,修書回覆小昭,中土明教列隊歡送,恭送波斯總教使節回歸。張無忌、趙敏、楊逍、範遙、朱元璋等各有大批貴重禮物回贈。
  眾人回到應天府明教聖火大堂,教中諸首領站立堂前。張無忌打開壹個錦緞包裹,取出陽頂天手書聖火令遺訓。當年張無忌命各人進入光明頂秘道時,已讓各人閱過。當時局勢緊急,各人未及細閱,此時重讀,眾人見了遺訓筆跡,又見到遺訓上十來個“陽頂天”的朱印,心下感動,拜伏在地。張無忌雙手捧著遺訓,朗聲誦讀道:歷代教主傳有聖火令三大令、五小令,年月既久,教眾頗有不奉行大小八令者,致教規廢弛。余以德薄,未能正之,殊有愧於明尊暨歷代教主付托之重。日後重獲聖火令後,此三大令及五小令當頒行全教,吾中土明教之重振,實賴於此。茲將此祖傳之大小八令申述之於後,後世總領明教者,祈念明尊愛護世人之大德,祖宗創業之艱難,並致力重獲聖火令,振作奮發,俾吾教光大於世焉。
  他跟著誦讀陽教主遺訓中所錄的“聖火令三大令、五小令”:
  聖火令三大令:
  第壹令,不得為官做君:吾教自教主以至初入教弟子,皆以普救世人為念,決不圖謀私利。是以不得投考科舉,不得應朝廷征聘任用,不得為將帥丞相,不得做任何大小官吏,更不得自立為君主,據地稱帝。於反抗外族君皇之時,可暫以‘王侯’、‘將軍’等為名,以資號召。壹旦克成大業,凡我教主以至任何教眾,均須退為平民,僻處草野,兢兢業業,專註於救民、渡世、行善去惡。不得受朝廷榮銜、爵位、封贈,不得受朝廷土地、金銀賜與。唯草野之人,方可為民抗官、殺官護民;壹旦為官為君,即置草良於度外矣。
  第二令,不得虐民害民:本教以救民護民為宗旨,凡有利於平民百姓者,皆為本教應作應為之無上要務。本教所需,可搶劫官府、官倉、官庫、財主、大戶,可受平民捐獻,亦可向民征糧。但必須百姓先食飽,我教眾方可動箸。如遇饑荒,有糧食時先施百姓,我教眾後食;若糧不足,則我教眾不食。教眾與百姓爭鬧鬥毆,傷百姓者罪加壹等,雙方有過,先罰教眾。
  第三令,不得自相爭鬥:凡我教眾,不論身為教主、左右光明使、護教法王、旗使、門使,或初入門弟子,不得互相分派爭鬥,如意見不合,僅可辯論爭執,粗言咒罵、辱及祖宗亦不算犯令,何人出手毆擊,即為犯令,殺傷教友人身、人命,更為大罪。若有紛爭,交由上級判斷是非,此後即須聽命息爭,永保和好。
  聖火令五小令:
  第壹令:凡我教眾,須守信義,出言如山,不得違諾失信,對教外人士亦當守信。
  第二令:同教教眾,即為兄弟姊妹,情同骨肉,重情重義,生死不渝。
  第三令:尊敬長上,孝順父母,友愛弟兄,照顧朋友。
  第四令:尊重婦女,不得輕薄調戲。任何處女寡婦,如與之有夫妻之事,即須娶之為妻,否則須莊重相對。朋友妻,不可戲,朋友女,不亂語。
  第五令:視明教如性命,長上有令,必須竭力遵行,叛教通敵者殺無赦。對教外人士和氣相待,甘居下風,不可妄自得罪,為本教樹敵。戒葷之禁,今後取消。
  張無忌念畢,再拿起波斯總教使節送來的聖火令,說道:“這是波斯總教日前送歸本教的聖火令,上面所刻的三大令、五小令,文字內容和陽教主遺訓中所錄壹字不錯。本教在失去聖火令之前,已將令上三大令、五小令盡數錄下。陽教主只是照抄上代遺刻而已。”頓了壹頓,朗聲道:“眾位兄弟,聖火令回歸本教,實是萬千之喜。聖火令上記的是本教歷代祖傳的大令大訓,咱們該不該鄭重遵奉?”明教眾人齊聲說道:“自然該當鄭重遵奉。”
  彭瑩玉說道:“教主容察:前代教主在聖火令上刻此三大令、五小令之時,百姓受官府欺壓淩剝,苦不堪言。本教為眾百姓出頭,自己自然不可去做官家、做官府。但今日韃子占我江山,神州淪於異族,我教的最大宗旨,奠過於驅除胡虜,拯救千萬百姓於韃子的鐵蹄踐踏之下。教主做官家、眾兄弟做官府,並不是為了欺壓百姓,而是拯救百姓,保護百姓。因此屬下等奉請教主為百姓而稱王。”楊逍、範遙、韋壹笑等隨即附和。
  張無忌道:“眾位兄弟,咱們為了此事,已僵持多日。本人堅決不願稱帝稱王,決心決意,遵從聖火令大令。我明教屠龍刀誓殺暴虐害民的君主、誅滅貪官汙吏,千年百年,此誌不變。”說著從腰間拔出屠龍寶刀,提過壹張梨木椅子,大聲道:“我張無忌身為中華明教教主,對著我中華明教千萬好兄弟,謹此立誓。若違此誓,明教千千萬萬兄弟以我為敵;我若違此誓,有如此椅!”烏光壹閃,屠龍刀壹刀劈落,如入清水,嗤的壹聲輕響,將椅子劈為兩半。
  眾人見他心意堅決,且上代確有遺訓,便不再苦勸張無忌自立為王。眾人鄭重宣誓,今後努力普惠世人,善濟百姓,克苦為民。
  此後朱元璋改稱“吳王”,在鄱陽湖與陳友諒會戰,周顛、五行旗等人相助朱元璋,將陳友諒殺得大敗,斃於湖中。後來更滅了張士誠、方國珍等敵對勢力。朱元璋派徐達帶兵北伐,將元順帝趕人塞外沙漠,蒙古人在中華所建的元朝就此滅亡。朱元璋倒還記得明教,將他所建的朝代稱為“明朝”。但因明教維護百姓,朝廷官府便對其殘殺鎮壓,時日既久,後世首領無能,明教終於也漸漸式微了。
  
  這日張無忌料理了教中事務,交代給楊逍、範遙、彭瑩玉暫行代理,自己即日要履行諾言,送趙敏前往蒙古,自己也寄跡蒙古,從此不回中土,日後教主壹任,必須另擇賢能。他和趙敏安排好行裝,諸事辦妥,這日無事,想起父親外號“銀鉤鐵劃”,於是拿了壹本碑帖,習練書法,盼能傳承父誌。豈知毛筆在手,筆毛柔軟,雖運起九陽神功加上乾坤大挪移手法,也難以控縱。
  趙敏見他提筆在手,神色不樂,便道:“無忌哥哥,妳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壹件是為我借屠龍刀壹觀,第二件是當日在濠州不得與周姊姊成禮,這兩件妳已經做了。還有第三件事呢,妳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吃了壹驚,道:“妳……妳……妳又有什麽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
  趙敏嫣然壹笑,說道:“我的眉毛太淡,妳給我畫壹畫。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吧?”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後,我天天給妳畫眉。”
  忽聽得窗外有人咯咯輕笑,說道:“無忌哥哥,妳可也曾答允了我做壹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聲音。
  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壹張俏臉似笑非笑地現在燭光之下。張無忌驚道:“妳……妳又要叫我做什麽了?”周芷若微笑道:“妳要知道就出來,我說給妳聽。”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壹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壹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壹顫,壹枝筆掉在桌上。
  趙敏輕推張無忌,道:“妳且出去,聽她說要妳做什麽?”張無忌躍出窗子,見周芷若緩緩走遠,便走快幾步,和她並肩而行。周芷若問道:“妳明天送趙姑娘去蒙古,她從此不來中土,妳呢?”張無忌道:“我多半也從此不回來了。妳要我做壹件事,是什麽?”周芷若緩緩地道:“壹報還壹報!那日在濠州,趙敏不讓妳跟我成親。此後妳到蒙古,盡管妳日日夜夜都和趙敏在壹起,卻不能拜堂成親。”張無忌壹驚,問道:“那為什麽?”周芷若道:“這不違背俠義之道吧?”
  張無忌道:“不拜堂成親,自然不違背俠義之道。我跟妳本來有婚姻之約,後來可也沒拜堂成親。好!我答允妳。到了蒙古之後,我不和趙敏拜堂成親,但我們卻要壹樣做夫妻、壹樣生娃娃!”周芷若微笑道:“那就好。”
  張無忌奇道:“妳這樣跟我們為難,有什麽用意?”周芷若嫣然壹笑,說道:“妳們盡管做夫妻、生娃娃,過得十年八年,妳心裏就只會想著我,就只不舍得我,這就夠了。”說著身形晃動,飄然遠去,沒人黑暗之中。
  張無忌心中壹陣惘然,心想今後只要天天和趙敏形影不離,壹樣做夫妻、生娃娃,不拜堂成親,那也沒什麽。“為什麽過得十年八年,我心裏就只想著芷若,就只不舍得芷若?”又想:“她其實並沒跟宋青書成親,和我又曾有婚姻之約。她做了不少對不起我的事,此刻想來,也並沒真的對我壞。有些事情,她是受了師父逼迫,不得不做。她雖盜了屠龍刀和倚天劍,但現下屠龍刀復歸我手,表妹殷離也沒死……
  “愛我極深、很想嫁我的,除了芷若,自然還有敏妹,還有蛛兒,還有小昭……”
  張無忌天性只記得別人對他的好處,而且越想越好,自然而然原諒了別人的過失,別人所以對他不起,往往也是為了愛他,想到後來,把別人的缺點過失都想成了好處,即使心頭還留下壹些小小渣滓,也會想:“誰沒過錯呢?我自己還不是曾經對不起人家?小昭待我真好,她已得回了乾坤大挪移心法,這個聖處女教主不做也不打緊。蛛兒不練千蛛萬毒手了,說不定有壹天又來找回我這個大張無忌,我答允過娶她為妻的……”
  這四個姑娘,個個對他曾銘心刻骨地相愛,他只記得別人的好處,別人的缺點過失他全都忘記了。於是,每個人都是很好很好的……
  註:我國古代相傳,以守宮(蜥蜴狀小動物)和藥物搗爛成糊,點於處女手臂,殷紅之色歷久不消,稱為“守宮砂”,婚後即退,以此法可試知是否處女。現代醫藥之學未能證明此法為真,因此已摒棄不用。但藥方自來守秘不傳,亦未能以實驗證明為假。書中故事所述為古代生活及風俗信念,當時古人信此不疑,故敘其事。到底為真為假,無由以現代科學知識判斷。
  (全書完)
後記
  《倚天屠龍記》是“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
  這三部書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郭靖誠樸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復雜,也比較軟弱。他較少英雄氣概,雖然寬厚大度,慷慨仁俠,豪氣幹雲(其實他的俠氣最重,由於從小生長於冰火島,不知人世險惡,不會重視自己利益,因而能奮不顧身地助人),但不免也有缺點,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郭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黃蓉來推動壹下。張無忌的壹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被環境所支配,無法解脫束縛。在愛情上,楊過對小龍女至死靡他,視社會規範如無物;郭靖在黃蓉與華箏公主之間搖擺,純粹是出於道德價值,在愛情上絕不猶疑。張無忌卻始終拖泥帶水,對於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這四個姑娘,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最後對周芷若也這般說了,但在他內心深處,到底愛哪壹個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這樣,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個性已寫成了這樣子,壹切發展全得憑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無法幹預了。
  張無忌壹生只重視別人的好處,寬恕(甚至根本忘了)別人的缺點。像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當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強做了,最後也必定失敗。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裏。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壹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敵人之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欲。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但政治才能太強的姑娘,往往並不很可愛。
  我自己心中,最愛小昭。只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壹起,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
  所以這部書中的愛情故事是不大美麗的,雖然,現實性可能更加強些。
  張無忌不是好領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事實上,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豐和張翠山之間、謝遜和張無忌之間父子般的摯愛。
  然而,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壹九七七·三月
  張無忌的性格之中,似乎少了壹些英雄豪傑之氣,但他於這個“俠”字,卻發揮得很充分。“俠”是並非為了追求自己(包括自己國家、自己團體、自己親友)的利益而去做義所當為的事,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士是不顧壹切(不顧自己的生命、利益、名譽)、不接受任何代價而去追求正義。趙匡胤千裏送京娘,卻堅持拒絕美麗的京娘委身,因為他覺得如果他接受了,他的義舉便有了代價,就不是高尚的俠義行為。西方社會中較少這種價值觀念,西方人常覺上帝(或教會)吩咐這樣做,便去做了。中國人的觀念是,自己良心覺得應當這樣做、,便去做了,未必是求來生較好,未必是為了免得在地獄中受苦。武俠小說的最高原則,是宣揚俠義精神。英雄往往是為自己而做,俠士卻通常是為別人而做。有了代價,便少了俠氣。
  張無忌甘受滅絕師太三掌,在光明頂上奮身而擋六大派,不是求名,不是逞勇,只是覺得“應該做”,所以他決不會去和朱元璋爭做皇帝。
  二〇〇三·七月
  《倚天屠龍記》壹書,因為結構復雜,情節紛繁,漏洞和缺點也多,因之第三次修改中大動手術。最主要的更動是:張無忌最後沒有選定自己的配偶。我壹直相信,歷史並非命定,充滿了偶然因素,人事也是這樣。張無忌最後與趙敏前往蒙古,從此不回中土,但如出現其他偶然因素,周芷若可能去蒙古找他,他可能和趙敏同去波斯找小昭,可能為了明教而不得不獨自回中土辦事,也可能在西域遇到殷離……世事主要是人為的,而張無忌只記得別人對他的好處,於是,人人都是好人,人人都很可愛……
  周芷若對張無忌說:“妳只管和她做夫妻、生娃娃,過得十年八年,妳心裏就只會想著我,不舍得我了。”這種感情,小弟弟、小妹妹們是不懂的。所以我不主張十三四歲的小妹妹們寫小說。
  本書的回目是模仿柏梁體壹韻到底的七言詩四十句。古體詩的平仄與近體詩不同,不可入律。我不擅詩詞,古體詩寫起來加倍困難,就當作是壹次對詩詞的學習了。困難之點在於沒有“古氣”。
  二〇〇三·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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